不老小琼仙

一世安

【楔子】

我从凡界回到天界之后，一直避开夜华神君的府邸走。但今次，好巧不巧，还是叫我给碰上了。

夜华一袭青衫，玉冠束发，眉目清俊，迎面朝我而来。我赶忙转身，加快步子往回走。

一个声音从背后轻轻飘来：“青娘？”

我身子颤了一颤，掩面说道：“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我叫玉菁。”

他走到我面前，将我的手挡开，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继而说道：“我没有认错，你就是青娘。”

神仙下凡历劫归来都会饮忘川之水，以忘却前尘。可是夜华居然什么都记得，难道，他喝的忘川之水是个山寨货？

【一】

我与夜华在凡界的恩怨，得从二十五年前说起。

那时，夜华一时无意，将天界至宝瑶光盏打碎。夜华虽是天孙，但天君赏罚分明的原则不能因此而废，于是只得将他罚下凡间历劫。但他好歹是天君的亲孙子，所谓下凡历劫不过是做做样子。便用夜华作为天界神君，没了仙术傍身，自然是会为那些妖魔鬼怪所觊觎的借口，将我派下凡去保护他。

司命星君领着我到了陈国王宫的上头，指着一座宫殿里一个要临盆的妃子，刚想说什么，就见他脸色突变，口中大喊：“不好！”继而一脚将我从云端踹下。

我刚从地上爬起来，就听见宫人们窃窃私语。

“宸妃娘娘的这胎，恐怕是保不住了！”

“皇后娘娘的意思，宸妃腹中的小皇子哪里有可能生下来。”

我心想，夜华你在天界做神君的时候爱欺压我这等善良仙君。没想到，到了凡界，还未出生就被人嫌弃。真是天道好轮回啊！

我走到宸妃床边，她叫得撕心裂肺，紧紧攥着我的手同我说道：“救救我的孩子，请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

她居然能看到我，想来是命不久矣。

我一面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一面手中捏了个诀，夜华便顺利降生。一声婴孩啼哭划破天际，我朝司命星君竖了竖中指，见他没有反应，于是将食指也竖了起来。他这才心领神会地将早先抓来的五彩凤凰放了出来。

七七四十九只凤凰于空齐飞，此乃祥瑞之兆，百姓欢呼，百官雀跃，皇帝一高兴，夜华华丽挤下正宫娘娘嫡子，成功上位，成为太子。

宸妃殁时，惨白的脸上挂着一丝笑，我细细地替她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夜华母妃殁了，皇帝便准备招几个靠得住的乳娘来照顾他，我混在海选人员中，进了王宫。

琴棋书画考了个遍，最后余下十个人在夜华的清华殿等皇帝定夺。

十个人里，有两个皇帝看了喜欢，收下储在了后宫。

到我时，皇帝看着我苗条的身材，撇了撇嘴，摇了摇头，刚开口准备让我退下时，夜华大哭起来。众人手忙脚乱，我抱过夜华，他便不哭，只吮着手指一双漆黑的瞳眸盯着我看。但只要一离开我，他就哭个不停，皇帝没有办法，只得将我留下。

夜华跟我自然没那么亲，只是当时我施了个术法抽了他的屁股，他才哭了出来。

皇后那个时候便总给我送来各种奇珍异宝，什么百年开一次的雪莲，千年结一株的红珊瑚，我眼皮都没抬，全都退了回去。

岁数还没我年长，就想拿来收买我？

然而，刚正不阿的只有我一个，其他的乳娘都没我见过世面，全被皇后笼络。

于是，我不再让她们碰夜华的任何东西，所有事情亲力亲为。

【二】

夜华长到七岁的时候，文墨齐射已颇有造诣。

他时常窝在我怀里，眨着一双大眼睛，奶声奶气地叫我：“乳娘。”

想想当初在天界，他一副傲娇样，我就觉得还是太颠覆了。

“乳娘，我想要那枝桃花。”夜华站在开得正艳的桃花树下，指着一枝桃花说道。

“好好好。”我赶忙放下手中正在给他缝的云靴，过去将他抱起来，让他够到那枝桃花。

他将那枝桃花递到我手里，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道：“乳娘，送给你。”

我眼皮跳了跳，忐忑地接过桃花，他就紧跟着说道：“乳娘，我是不是很贴心？”

“是是是。”我摸了摸他的头，这可是天界神君夜华的头啊，就这么被我摸了。

“乳娘，今天是元合佳节，听说城里有灯会呀！”

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去年他要我偷偷带他出宫看舞龙，回来被抽的鞭子至今还隐隐作痛。

“不行！”

“乳娘，我都送你桃花了，你怎么这么无耻，拿了人家的东西不帮人家做事情！”

我愣住，只得带他出了王宫。

回到宫里时，清华殿一片灯火通明，人影憧憧，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果不其然，皇后娘娘高高坐在主位上，眼神里满是小人得志的喜悦：“叶青娘，你又私自带太子出宫，你知不知道，万一太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如何向陈国万千子民交代？”

我垂着头，并不答话，反正说什么都是死。

她见我的样子，接着冷冷地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后宫，还是本宫说了算！来人，拿鞭子来！”

王喜一脸奸笑地将鞭子抽在我身上，我捏诀罩了层仙障，一点都不觉得痛，还配合着喊了几声“疼”。

夜华被宫人们架着，小脸憋得通红，拼命地挣扎着要扑过来。我朝他笑了笑，示意他不要冲动。

这时，司命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演戏演全套，仙障我先替你撤了。”

接着，一鞭子直直地抽在我的脊椎骨上，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眼泪止不住地大滴大滴地落下，这王喜下手也忒狠了。

一场闹剧结束，众人散去，皇后走到我身边，鼻子里“哼”了一声便甩着帕子走远了。

夜华赶忙扑过来，心疼地拉着我的手，替我吹了吹，接着委屈地说道：“乳娘，夜儿下次不会再这么任性了。”

我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上次还有上上次你都是这么说的，乳娘早就已经习惯被你伤害了。”

【三】

夜华从小到大没少给我惹麻烦，闹着出宫玩和皇子打架，最后罚的都是我。

一日，他脸上挂了彩回来，我正给他看晚上的菜谱，于是赶忙放下走到他身边，皱着眉头问他：“怎么了？”

“我跟陈瑨打架了。”

陈瑨是皇后的嫡子，我向来教育夜华见到他就躲着走，可他今天居然还和他打起来了。

“你好好地和陈瑨打什么架啊你？”

“他说我是个没娘的孩子。”

我望着他红红的眼眶，柔声同他说道：“你是陈国的太子，日后要护佑的是整个陈国的子民。陈瑨那种没有素质的，你跟他打架不是降低自己的身份吗？”

说完就去找药箱替他上药。

第二日，他脸上又肿得高高的回来，我拉着他的手臂怒气冲冲地问道：“你怎么又跟陈瑨打架了？”

“我说他没素质……”

“……”

这件事被皇后以我管教无方的名义，罚我在敬师堂跪了一整夜。

“乳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夜华在我身旁跪着。

呵呵，我跟你在一起压根就没享过福。

“乳娘，你不要感动，我会陪你一起在这里的！”他伸出手来扯了扯我的袖子。

他执意要陪着我跪，到了第二日破晓，他就晕了过去，因此大病了三日。

我在他床榻边陪着，总是听见他在梦里呓语：“乳娘，乳娘……”

我便握着他的手，柔声安慰他：“乳娘在这里，夜儿不怕……”

夜华的父皇是个严父，只要他背诵诗篇错了一个字，就要罚他抄三十遍。我便经常在灯下陪着他，有的时候夜深，他抄得困了，肥嘟嘟的小手攥着毛笔，小脑袋小鸡啄米似的点。

我便过去给他倒杯茶让他醒脑，他偏头，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我，同我说道：“乳娘，父皇是不是不喜欢我，我是不是做得不好？”

我实在不忍伤他的心，只得捏着他的脸安慰他道：“当然不是，你父皇是希望你成才，他是看得起你才让你抄的。”

夜华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而后带着一股倦意问我：“那乳娘你能帮我抄剩下的吗？”

我嘴角抽了抽，他继而说道：“乳娘，我是真的很看得起你。”

我怔了怔，我果真还是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于是只得点了点头，过去将他抱到床上，再回来帮他抄完剩下的。

夜华十四岁的时候，皇帝和皇后商量着该给他立个太子妃了。那个时候夜华已经不叫我乳娘，而是跟着其他宫人一起叫我青娘。

秀女们在储秀宫整整齐齐站了好几排，看得我都密集恐惧了。

“青娘，”夜华微微偏了偏头，小声叫我，“你觉得哪个好？”

“我喜欢李家那位三小姐。”我一面嗑着瓜子，一面答道。

“为什么？”夜华眉毛抬了抬。

“她做的芙蓉糕味道不错。”

“……”

于是夜华真的选了李家三小姐李妍做太子妃。

大婚当晚，我在偏殿给夜华缝狐裘。夜华近来长得越来越快，深冬将至，去年新做的狐裘如今试着又小了。

守夜的阿碧慌慌张张跑进来：“青娘，不好了，殿下拉着太子妃往御膳房去了。”

我一愣，慌忙将手中的针线放下，跟着她赶到御膳房。却看见夜华正汗流浃背地搓着面团，脸上也尽是白粉印子。

我走过去，替他擦了擦，质问道：“大婚之夜，不在清华殿正殿待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一副委屈的样子，撇了撇嘴，说道：“青娘，你不是喜欢李妍做的芙蓉糕吗？我学会了，你就只喜欢我，不会喜欢别的人了呀！”

我捧着他的脸对他说道：“不管你会不会做芙蓉糕，青娘都只喜欢你一个人。”

他于是一脸喜悦，递了块刚蒸好的芙蓉糕给我：“青娘，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我愁眉苦脸地咬了一口，心想下凡历劫的绝对是我不是他。可他眸子里满是期待，我只得撑着笑容点了点头。

但夜华无论如何不愿意与李妍同床，一定要我陪着。

于是我们三个大眼瞪小眼干瞪了一个晚上，结果最后两个小祖宗撑不住先睡了，我一个人撑着眼皮到天亮，生怕夜华半夜又起来闹事。

我去找司命哭诉，完了还扯着他的袖子擦了擦眼泪：“星君，这日子没法过了。”

“玉菁，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在凡界十四年，不过才天界十四天而已，安啦！”司命将他的袖子从我手中抽出来，象征性地安慰我道。

我想了一想，才十四天啊，那倒也还好。

晚上，夜华在灯下看书，我边给他研磨边将白日里的故事换了个法子说给他听。

他偏头看了看我：“那个仙君是不是傻子？”

“……”

【四】

夜华越长越大，后宫储的妃子也越来越多，可他依旧日日黏着我，像是一条小尾巴。

皇后仍旧贼心不死地想把我收编，开始照着我的喜好给我送各式的美食来。

一日夜华踏入偏殿，彼时我正捧着下巴死死地盯着眼前一盘子的葡萄。

他眉梢微微动了一动：“皇后又来策反你了？”

“说了多少次了，她是你的母后，人前人后都得叫她母后，不然以后改不了口了。”

“嗯，你又拒绝她了？”

“都这么多年了，她成功过吗？”

“青娘，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的嗓音突然变得柔软。

“啊？”

“后宫之中，所有人都恨不得我死，我无依无靠没有母妃家族的支撑，能够活到今日，青娘，你受了很多苦了吧？”

我心想，是啊，是受了很多苦，但都是被你坑的啊！

皇后被我拒绝了太多次，大约是参透了我作为一个大龄剩女最需要的是什么。于是在一个艳阳天里给我安排了一场相亲，对象是京城第一高富帅——秦岩。

我默许了，皇后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别样的暧昧。

夜里见到夜华时，我同他说我第二日要去相亲。

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身后的帷幔被从窗户悄悄漏进来的风吹得飘飘摇摇。夜华转了身，背对着我，他面上的神色我看不清，只听见他嗓音低低地传来：“哦，好。”

陈夜这孩子，越长大越像那天界的夜华神君了，越发冷峻，根本不能好好地玩耍。却也越发懂事，还经常被他父皇夸赞有谋略、有治国之才。

第二日，我便要去月华楼，与秦岩会面。那是京城最贵的酒楼，是个连白开水都敢开价三两银子的地方，简直就是骄奢淫逸的典范。

以前我偷偷带着夜华出宫玩儿，就会指着那酒楼对他说：“看到没有，这是家黑店，骗傻子的。”

夜华便会认真地点头对我说：“知道了，乳娘，你这么激动，是不是被骗过？”

我走到月华楼的门口时，门上贴着个大大的封条，问了问旁边的店家因由，他于是手舞足蹈地与我描绘昨夜的情形。

“昨天夜里，太子殿下穿着铠甲带领一众亲兵查抄了这月华楼，理由是这是家‘黑店。你都不知道，太子殿下发号施令的样子有多炫酷！”

我扶着额头想，相亲地点既然被人端了，不如就换一处吧。正想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拍了拍我的背，幸亏我后头也长了双隐形的眼睛，不然保准被吓死。

他对我说：“小的是秦岩书童，我家公子今日突然被太子殿下急召入宫，一时半会儿恐怕不能与青娘姑娘相见，托我来同青娘姑娘道个歉。”

我摆了摆手，同那小厮说道：“无妨，我刚好出宫来逛逛。”

我走到一家常去的面摊子前，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立，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他回身看我，眸色温润。

那一日的天色如画，晴空如洗，几朵浮云散在空中，云雁双飞。

他立在我的跟前，将明朗日光挡得严实。

我问道：“你不是在宫里头召见秦公子吗？”

“嗯，我找了本书让他抄。”他顿了顿，摇着扇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想他既然不在，我就出来寻寻你，万一就碰到了呢？”他将手中折扇一合，“果然还是叫我给碰到了。”

这摆明了是蓄谋的相遇，夜华你个不要脸的也好意思叫“万一碰到”。

我与夜华吃了碗面，而后回宫，在回廊碰见了秦岩。

他一边抖着手一边将抄完的书递给夜华，夜华斜了他一眼，极其高冷地说道：“秦爱卿，你会不会觉得孤是在针对你？”

秦岩慌忙摆手道：“不，殿下这是看得起秦岩。”

我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夜华凑在我的耳边，问道：“好看吗？”

“好看。”我答道，偏头看见夜华那张人神共愤的脸后接着说道，“可是没你好看。”

他满意地笑了笑，摇着扇子走远。

【五】

这些年，我陪在夜华身边，白日里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晚上就负责降妖除魔，一刻也未曾闲过。

一日，夜华刚睡下，我望着皎皎月光映在地上，忽然乌云闭月，妖风大作。

浓浓雾气散去，一个已幻化人形的白狐款款朝我走来，这般场景我见得多了，平日里女妖大抵都会来亲近夜华以期双修来增加修为。可今次，却是个公狐狸。

“早就听闻玉菁仙君是个绝色美人，所以才想来一亲芳泽，今日一见，果然不虚此行。”白狐同我拱手作揖。

我活了一万岁了，头一回有人来跟我表白，我整个人都激动得不行。刚想着怎么婉拒对方才不至于伤了人家的心，夜华的声音便隔着层纱传了过来：“青娘？你怎么还不睡？”

于是，我一掌将白狐劈得灰飞烟灭，此生第一朵真正意义上的桃花，就这么叫我给摧败了。

夜华拉着我在石桌边坐下，月色葱茏，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握着我的手，沉声同我说道：“青娘，我知道你有病。”

我又是一怔，刚想要说什么，他便用食指将我的双唇轻轻摁住，接着说道：“你总是一个人在院子里一个人哭哭笑笑，自言自语，又或者拿着剑乱舞。可这些都没有关系，青娘，你有病，就要跟我说，不管是什么样的药，多么金贵，我都会替你找来！”

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良久，才吐出四个字：“你才有病。”

大约是陈国境内但凡有点妖孽气息存在的物种，均被我毫不留情地斩杀的缘故。这一代的国师长期处于无事可做的状态，以至于担心自己因此而失业，便将主意打到了我的身上。

国师在朝堂上向皇帝进言：“太子乳母叶青娘入宫之时便已是二八年岁，如今过去二十年，容貌居然没有半分变化。臣夜观星象，东方竟有煞星出现，这叶青娘恐怕是个妖啊！”

我妖你个大爷！

皇帝于是将我和夜华还有国师叫到一起，他一个人坐在上头靠着椅背喝着茶，我们毕恭毕敬地站在下头商议。

我据理力争，我之所以能够永葆青春，纯粹是因为我保养得好。

“叶青娘是不是妖，三昧真火一烧便可知晓。若是妖，三昧真火烧过之后什么都不留，灰飞烟灭。”国师大人掐着兰花指，捻着胡子说道。

我白了他一眼，不满道：“国师大人，我是个凡人，被你的三昧真火烧了，我还能活吗？”

他却傲娇道：“但你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心想，命都没了还要什么清白，说白了你就是想弄死我啊！

这时，夜华的声音响起：“好，便按国师说的做吧！”

“我跟你有仇？”我追在夜华身后问道，此时的他已弱冠之年，个子较我已高出两个头，我只得仰视他。

“没有。”他看着我的眸子，轻轻答道。

“那你这么坑我？”

他没再理我，只一个人快步回了清华殿。

第二日，侍卫将我捆成了一个粽子，架在柴堆之上。

国师大人捏诀，引出三昧真火，我手指动了动，准备将他手上的火苗熄灭时，夜华将自己的手缚得牢牢的，走到我身旁，望着国师说道：“孤同青娘待在一起这么久，若是青娘是妖，那孤也是妖了，国师要不要把孤也烧一烧？孤倒也很想证明自己的清白。”

国师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整个人颤抖着答道：“臣昨日夜观星象，煞星已去，福星显现，此乃祥兆啊！”

夜华轻轻笑了笑，而后看向我，语音轻柔：“青娘，我怎么会坑你呢？”

此时，陈瑨早已有儿女数双，而夜华……膝下却无子嗣。

于是，我时常提点他：“今日新进宫的江美人如何？”

“不错。”

“上个月才入宫的苏良人是大学士苏琰之女，你有空也去看一看她。”

“好。”

“你还记得那个跳舞特别好的华贵人吗？”

“记得。”

“你就不能让她们给你生个孩子吗？”

夜华于是终于将手上书卷放下，安心看着我：“不能。”

宫中那些妃子也因此事找了我不少回，李妍最甚。

她总是拉着我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同我哭诉：“青娘，我入宫已有六年，至今一无所出，我又不能说是为什么，只能一个人苦苦撑着，我……”

于是，我拍拍她的背，安慰她道：“要不……你改嫁？”

这之后，再也没有人来同我吐槽夜华不与她们同床的事情了。

【六】

夜华二十二岁的时候，亲自挂帅，领兵出征。

我站在城楼上，望着他身影渐远，心不由得揪了起来。

我正施术法隐了身形想追上他，却被司命拦了。

“你护佑了他这么多年，什么妖魔鬼怪人心险恶你都替他挡了，若无那些为难，你还会追随而去吗？”司命看着我，煞有介事地问道。

司命的意思我明白，夜华下凡历劫，我可以替他挡住大灾，但小祸却应当由他自己承担。

我在清华殿里待了十日，总是有意无意地听见夜华在唤我“青娘”，有的时候我跑到殿门，发现什么也没有，又悻悻地回来。

司命来同我说大事不好之时，我正在临摹夜华的字。

“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战事，没有想到姜国竟然以幻术牵引死士，无坚不摧，夜华他们十万大军，全破……”

我五内俱焚，夜华……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儿啊！

我捏诀，穿云破月到了战场时，只看见浩浩荡荡的傀儡之师，如破竹之势将我军一个个斩杀于凌厉的刀锋之下。而夜华已不见了踪影。

陈国的战旗倒下，落在满是血的深洼之中，全场只听得苦苦哀号。

我双手合十结印，而后无数黑蝶从四面八方飞来，它们落在那些死士的身上，翅翼扇动，通体渐渐成了红色，随着那些死士一个个倒了下去，红蝶也一只只落在地上，再无动静。

陈国的将士目睹着这一切，由一开始的欢悦惊喜到后来的诧异惊愕，再到如今的恐惧担忧。

我并无心安抚他们，只着急要找到夜华。然而刚刚施术元气大伤，我只得迈着沉重的步子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来。

我经过时，那些战士无不瑟瑟发抖，我施予他们宽慰的笑容，可他们却因此吓晕了过去。此一战，陈国一半伤亡是因我而起。

我在一座大石之后找到的夜华，彼时，他已经看不见了，似是听见我的脚步声。

他缓缓开口，嗓音干涩：“是你吗？青娘？”他顿了一顿，嘴角牵起一丝苦笑，摇了摇头，接着说道，“怎么可能是青娘呢？她在陈国的王宫里头，还不知道她过得如何。我不在，她会不会被人欺负了。”

“朝堂之上的那些大臣们都是皇后的羽翼，各个都对她虎视眈眈，恨不得揪出我的错。所以……你知道吗，我从来不敢犯错，我怕会害了青娘。”

“这次亲自挂帅，我本想立下战功，就可以堵住那些人的嘴。可是，我却这么没有用，兵败如山倒，她大约又要受苦了吧。”

夜华从来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煽情的话，大抵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才会如此吧。

我忍住眼泪没往外掉，摸了摸他的头，张口说道：“你怎么知道就不是青娘呢？”

他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扯入怀中：“真的是你！青娘，你怎么来了？你有没有受伤？”

我看着他空荡荡的眼睛，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似的，良久，才说道：“我没事。”

他这才松了口气。

我陪着他坐在凯旋的轿辇中，小心翼翼地替他的眼睛上药。

“青娘，我的眼睛，还会好吗？”他开口，嗓音涩涩。

“当然会好啊，你从小到大什么病，连御医都治不好，青娘不是一样给你药到病除？”我柔声安慰他道。

“嗯，青娘，我信的。你说的什么，我都信。”

【七】

夜华的父皇在半年后驾崩，夜华继位。

朝中大臣纷纷上奏：若不除叶青娘，陈国国祚将不复。

又有好事者进言：夜华至今无所出，都是叶青娘魅惑独占所致。

烛火昏暗，我托着下巴望着夜华面前高高的一摞奏折。

“你就不担心，其实当年国师所言非虚吗？”

夜华抬头，眸光定定地看着我，月光照了进来，半晌，没有人说话，静悄悄的。

良久，他开口：“青娘，不管你是人是妖又或者是鬼怪，我都不在意。青娘，我只想要你在我身边。”

我一愣，只觉得眼眶有些热，而后说道：“我看着就那么不像好人是吧？我就不能是个神仙吗？”

他似是笑出声来，接着说道：“你要是神仙，那我就是天界的神君了。”

我真想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此话不假。

我只一日日地看着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深，书案上的折子越堆越高。

一夜，司命器宇轩昂地降临我的偏殿，语重心长地同我说道：“玉菁，你此番的任务已完成，寻个日子自己找死吧！”

这一日终究会来，只是似乎来得太快了一些。

而我，竟然有点舍不得夜华了。

是啊，他会给我做好吃的芙蓉糕，他会为了我守身如玉，他会为了我与天下臣民抗争……

我去了夜华的寝殿，疏朗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他合目沉睡。我望着他的样子，哑然笑了笑。转身欲走时，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青娘，你要走了吗？”那声音从喉咙里飘出来，轻轻的，却如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击在我的心上。

“是啊，”我开口，嗓音低低，“我出来得太久了，该回家看一看了。”

“嗯。”之后，便又是一片死寂。

第二日，夜华来我房里，见我正描眉画鬓，便说道：“青娘，你这眉画得不好，还是我来替你画吧！”

于是将我手中的眉笔接过，替我画起眉来。

我望着他清俊的面庞，天上地下，再没有一个人会比他更好看了。

夜华……回了天界，你就会不记得我了吧？

“青娘……”他开口，眸中有万千情绪流淌而过，“若是回家待得腻了，记得回来看我。”

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三日后，我看着夜华抱着我早已失去温度的尸体痛哭流涕，真想再摸一摸他的头，跟他说：“青娘没有死，你别哭了。”

他却一直喃喃：“岁月催人老，可是，青娘，你为何容颜不变呢？我真的好想看看你老了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好像那样就是真的陪你过完了一生……”

“青娘，那个时候，我做错了那么多事情，你都没有离开我。为什么，我现在这么好了，你却不在了……”

而后，我在司命的轮回镜中看到，青娘死后三年，陈夜勤政爱民，日夜忧心国事，最后死于宣和殿的大殿之上。面容祥和，嘴角挂着一丝笑。

【八】

司命一挥手，轮回镜中的景象便都不见了。

我突然想起有些事情似乎哪里不大对，于是问司命道：“你这里，世间发生的任何事都能看到？”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而后脸色大变，拼命摆手说道：“我可没有偷看过你洗澡啊！”

我一把将他推开，施术法，将轮回镜中的景象切换到了夜华将瑶光盏打碎的那一日。他将瑶光盏拿起来细细地看了看，而后嘴角勾起一丝笑，手一松，那瑶光盏便碎在了地上。

司命咋舌：“神君居然手滑成这样了，简直难以想象。”

我将场景再往前推了推，原本应有的那一幕却变得空荡荡的。

从司命那里出来后，我便碰上了夜华。

我看着他，犹豫开口：“你……知道是我打碎的瑶光盏？”

那一日，我去神君府上打扫，却不小心将瑶光盏打碎，我勉强将瑶光盏粘了起来。可是，以夜华的火眼金睛，不可能看不出来。

“知道，所以我才故意将瑶光盏打碎，给你背了这个黑锅。”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而你下凡保护我，也是我钦点的。”

“为什么？”

他扬起嘴角轻轻一笑，说道：“五百年前，天界同魔界大战，我被困流波幻境，是你救了我……而我，是个有恩必报的仙……”

我摆手解释道：“我当时刚好路过……就……顺手救了你……”

话一说出口，我就悔恨无比。流波幻境那种地方，险象环生，哪里能是随便路过的，我回来后明明在床上躺了足足一年。我还真是吹牛吹大了，况且这话里的意思不就是侮辱了夜华他道行不行吗？

当年我在天界之时便已经仰慕夜华，奈何我只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仙，连在他跟前混个脸熟都没有资格。便经常偷偷寻了机会去他府上做一做杂活，以远观他，哪怕只是个背影，我都能兴奋好几日。

夜华被困流波幻境之时，是我与他亲密的时光，可就算那样，他也总是一副冰冷淡漠的脸，用他那泠泠似水的长剑将我格得远远的。

我咬着唇看着夜华，他伸手，幻出一个漂亮的食盒，将那盖子打开，从里面端出一盘糕点来。

“新做的芙蓉糕，你尝尝？”我望着他修长的手指，晶莹剔透的芙蓉糕，一把抢了过来，猛塞了几口。是有多久没有吃过夜华做的芙蓉糕了啊！

“比你在凡界做的好吃多了！”

“是吗？那我以后每一天都做给你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