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逸诗人心路漫笔
2014-10-14张繁星
张繁星
读一本《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发现在众多的古代诗人中,有一个群体,以山水的清幽秀雅、生活的淡泊宁静,展现出古代文人“学而优则仕”之外的另一条道路——隐士的道路。
读罢这些人的史传材料,笔者发现,消极遁世、为隐居而隐居的纯粹隐士几乎是没有的。自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始,读书人的启蒙教育就是儒家“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读书人的出路就是“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特别是有了察举、科考制度以后,读书人的人生就只有按部就班,不断地努力以实现“达则兼济天下”的人生目标。
但这样一条路走起来却并不美好,君不见杜甫“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凄凉艰辛,君不见李白“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大道如青天》)的痛苦绝望,君不见蒲松龄古稀之年才成岁贡生,君不见冯梦龙年近花甲才补为贡生(所谓贡生只是升入国子监读书的一个资格),君不见黄巢、洪秀全皆因多少年“屡举进士不第,遂为盗”,当然黄洪二人算是不得志文人的另类,但也可见这条路的艰辛漫长。“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即便是他们,也必须饱受“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行路难·大道如青天》)的屈辱,这与他们“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自我定位和“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情怀是矛盾的,这种矛盾是那样的根深蒂固,不可调和。残酷的现实在他们与理想中间横亘起一堵“南墙”,每每“夜中不能寐”,独自默默在黑暗中舔舐伤痕累累的心灵,一种咬噬灵魂的苦楚沉痛让他们发出声声哀吟。
他们在寻找,在探索,慢慢的另外一条路明朗起来了,它有屈原布置的香花香草点缀,又有陶渊明“临清流而赋诗,登东皋而舒啸”的放歌,于是他们互相鼓舞着走上了一条隐士的道路。李白歌唱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赠孟浩然》)杜甫歌唱李白:“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饮中八仙歌》)在这种互相鼓舞中,他们渐渐出离“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行路难》鲍照)的痛苦,改变“蝶躞垂羽翼”的精神面貌。他们开始寻找自己在科考仕进途中被否定的能力被压抑的个性,重温那个迎风舒展的“我”。他们可以把“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的现实归结为“端居耻圣明”(《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还可以自我解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更可以学习五柳先生的“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认为自己原本就是自然之子,之前是“误落尘网中”、“久在樊笼里”,此刻脚步踏在隐居的路上,是“复得返自然”。
他们以归隐昭示自己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以寄情山水显示品性的高洁,把返归自然作为精神的慰藉,而大自然的灵秀山水确实让在仕进途中身心俱创的文人忘却了尘世的纷扰,受伤的心灵也得到了抚慰。
可是走在隐士的道路上的文人能否彻底与仕途一刀两断,划清界限呢?屈原沿着长江漫溯,沉浸在香花香草的美丽高洁中,从未有一刻放下失意的痛苦。朱光潜先生在《陶渊明》一文中说:“他和我们一般人一样,有许多矛盾和冲突;和一切伟大诗人一样,他终于达到了调和静穆。”可是仕与隐的矛盾只是调和了,却从未消失,相反它将伴随诗人的一生,所以鲁迅先生看到了“历来的伟大的作者,是没有一个浑身是‘静穆的”(《且介亭杂文二集》),即便是躬耕田园,过了若干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还是免不了抒发“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豪情。这样一个看似矛盾的人才是一个真实的人。因为陶渊明无论身在何方,却改不了他的“儒家出身”。梁启超先生《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一书中说,陶渊明“一生得力处用力处都在儒学”。既然如此,“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生目标在他的思想深处打下的烙印岂会一朝烟消云散?
那么后来步入这条道路的文人有没有真正得到心灵的淡泊宁静呢?李白漫游途中,与孔巢父等人在山东任城隐居,号称“竹溪六逸”,但不久他却“仰天大笑出门去”,在赐金放还之后漫游十年,写下山水诗不计其数,抒发寄情山水,不要“以心为形役”的人生理想,却仍难以避免误入李璘幕府的悲剧发生。
李白所爱的孟夫子,在他人眼中是位地道的隐逸诗人,他其实也徘徊于求官与归隐的矛盾之中,直到碰了钉子才了结了求官的愿望。他虽然隐居林下,我们从他的名作《夜归鹿门歌》可以看到他并没有彻底隐居,而是为隐居而隐居,为着一个浪漫的理想,为着与古人(厐公)的一个神圣的默契而隐居。并且他从未放弃仕进的希望,与当时达官显官如张九龄等有往来,曾写下《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表明自己“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的期待,这分明是一首干谒诗了。至于《岁暮归南山》中“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更清楚的表明了不是孟浩然选择了隐士的道路,而是应举落地后暂时隐居林下无奈选择了他,不然他也不会在公元737年入张九龄荆州幕府,度过生命的最后三年。
隐逸诗人们都不约而同的在诗歌中向我们描绘山水田园的宁静清幽,把返归自然作为精神的慰藉和享受,寻求人与自然的融合。从他们细腻清淡的诗句中我们看到了他们空灵澄澈心灵,可是在沿着他们的人生轨迹洞悉了他们在某个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对仕途意犹未尽的期待和难以割舍的牵挂后,我们疑惑了,难道这世上本没有隐士的道路,有的只是走在仕途上的人们痛苦时慰藉自我的一个乌托邦?可是我们又分明感受到他们不同流俗的美丽心灵啊。李白说:“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赠蔡山人》)是了,不是我选择了生活,而是生活选择了我。他们努力把心灵贴近自然,疗治仕途的创伤,写下无数的山水田园诗,宽慰在仕途中苦痛的心灵。这是寂寞在唱歌,唱给走在隐士道路上的少数仕途失意的寂寞的灵魂的,也唱给身在仕途却常感“既自以心为形役”的孤独的灵魂。听着寂寞在唱歌,读着寂寞的美丽,我们依稀看到了寂寞的隐逸诗人在山水田园之间浅唱低吟,为自己打着拍子,试图走出一条独立人格之路,他们的歌唱因为这条归隐之路的延伸也有了穿越千年的绕梁余音,直入人心。
(作者单位:湖北航天高级中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