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蝶恋花·百尺朱楼临大道》解读
2014-10-14陈阳阳
陈阳阳
内容摘要:王国维《蝶恋花·百尺朱楼临大道》以楼头女和陌上行人为对象,勾勒出他们的生存状态,揭示出他们都将老于尘嚣之中的命运。词人以双重视角做观照,直面众生的悲剧,饱含着浓重的忧生忧世的意识,凸显了词人所力争的“第一义”,将诗人的哲思和哲人的诗情完美地结合起来。
关键词:王国维 蝶恋花 忧生 第一义
蝶恋花
王国维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
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王国维的《人间词》以词的形式继续对人间和人生进行着哲学思索,他常直面人类悲剧性的存在,在词中深深吐纳着希望与绝望的苍凉雾气,揭示着人间那无量的悲哀,并饱含着浓重的忧生忧世的意识。这首《蝶恋花》即为王国维先生的代表作,被称为“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1]樊志厚在《人间词乙稿序》一文中将其与《浣溪沙》(天末同云黯四垂)、《蝶恋花》(昨夜梦中多少恨)等阕并称:“皆意境两忘,物我一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骎骎乎两汉之疆域,广于三代,贞观之政治,隆于武德矣。”[2]
首句“百尺朱楼临大道”即选取了朱楼和大道两个重要的场景。崔道融《月夕诗》:“朱楼高百尺,不见到天明。”李白《金陵三首·其二》:“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词中所写之楼乃百尺朱楼,既高且美;道为大道,乃交通要地,读者自可想见其车水马龙之景、熙熙攘攘之状,且与下文陌上行人呼应。“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 司马相如《长门赋》:“雷隐隐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大道之上,无论昏晓,车马不断,可见一派繁华。既写“楼外”则必定暗含“楼内”之人,遂引出“独倚栏杆人窈窕”一句,大凡独倚栏杆之人,多有一番不能言之事,心绪纠结交错,无可排遣,由“轻雷”典故大致可猜测一二,她似乎在等待所思之人的到来。“闲中数尽行人小”一句,可见美人独倚良久,百无聊赖之际竟数其陌上行人来,其心情与“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冯延巳《谒金门》)、“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温庭筠《忆江南》)相似。其中“小”与“百尺高楼”相呼应,正因为楼高,才见行人之小,才有楼上女数人之举。上阕主要以楼头女为描写对象,通过楼头女的眼睛来写陌上行人。
“一霎车尘生树杪。”树杪上积满车尘是需要一定时间的,但词人又说“一霎”,仿佛这只是刹那间发生的事情,暗示世事变迁也不过一瞬间。“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上阕陌上行人匆忙来去,茫然不觉,被楼头女数尽,似乎陌上人之悲欢离合似与她无关,她是超脱于他们之外的,不过一旁观之人。但写到这里,词人却揭露了不同的他们相同的宿命:无论是楼头女还是陌上人,尽管现在的生存方式完全不同,但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在纷纷扰扰状态中逐渐老于尘嚣之中。至此视角已悄然转换,“我“以“通古今而观之”的双眼看着这一切,洞察了人生的全部真相,“我”虽已彻底地站在世界的彼岸,看到此岸人看不见的东西,悟到此岸人悟不透的道理,但观照众生之苦,“我”仍怀着一种超脱悲悯的心境,更加关怀众生和生命,表现了那种“博大的同情”。
“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王振铎解释为:“雨水大而连下不止,路上积水过多,令人忧伤,使更加思念远人。”[3],我觉得这样的解释大约会有点狭窄,这句可能更多地表现了众生之苦的无穷无尽。譬如傍晚雨至,连夜不止,第二天势必到处都有积水,为行人带来麻烦,楼头女可能担心地面流动的积水让所思之人的车辆不能好好行驶,而陌上之人也因这积水而抱怨、伤感。总而言之,凡有关系之人类皆因这积水而苦恼不堪。词人用“又是”二字,就说明这种现象经常出现,而人们又常常摆脱不开,可能这就是红尘中人的共性吧。
王国维关于众生之苦的认识很接近佛教的“苦谛”说。尽管王国维本人不信仰佛教,但他这种对现实人生苦难的体认,对人在流转中生活的感受却是属于佛教的。因为一般人不能深刻地了解这些苦难,不能使自己从这些苦难中解脱出来,故而只能生活在苦海当中。然而甚至连王国维的解脱也只是暂时的,因为他还有那么多的矛盾,不得解脱的入世的“支离”。对于王国维来说,“一生难得是春闲”(《浣溪沙》(舟逐清溪弯复弯)),他既不忘情于人间,又悲观忧郁而好思。因此,他不可能快乐地“游”此世间,也不可能总是有着淡泊明静的心境。
然而词人尽管心生悲悯,却又对众生之苦无丝毫之帮助。为什么呢?这一方面来缘于他浓郁的悲观思想,认为人生本来如此,苦痛实为生活之本质。另一方面即他在《红楼梦评论》中所说的:“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4]王国维在词中始终贯穿了一点,那就是“描写人生之苦痛”。他虽然没有指明具体解脱的方法,但却冷静地揭开了生活的本质,让众生有所了悟,尽管撕开的同时有点残忍,但毕竟现实真诚。还有值得注意的一方面就是王国维受到“力”的限制,如果说王国维在这里面是“非常之人”,并“由非常之智力,而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始知生活与苦痛之不能相离,由是求绝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脱之道”的话,那么“通常之人”的解脱之道则只能由“苦痛之阅历”了[4]211。
总之,此词集中体现了作者所力争的“第一义”。王国维曾说:“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1]27他又在《人间嗜好之研究》中写到:“若夫真正之大诗人,则又以人类之感情为其一己之感情……彼之著作,实为人类全体之喉舌。”[4]256可见,王国维所说的力求“第一义”处也就是指虽然“我”超脱尘世之外,以“叔本华的眼睛”直探苦难、生命、众生等世间的一切本质,然而并非如叔本华一样,高高在上,全然冷漠,而是有着一颗深切的悲悯之心,有着释迦、基督的大爱,并以此来关怀人类。
静安先生的力争“第一义”处的词从宇宙人生的高度传达了那种忧生之念,从而使得这种感情获得了一种超越时空的意义。在这点上他和后主似有相同之处,只不过后主是无意而为,他将自己体验到的人生之悲直接通过词表现出来,不加任何理性的节制,情感的抒发如长河巨川,滔滔滚滚。而王国维则将他的深哀巨痛与他的理性思考完美的融合为一,达到情与哲兼胜的境界。可见,《人间词》和“境界说”相同的血脉是“真”,它是王国维对人类生命的真挚体悟,其中充满了对宇宙人生的无穷哀感,它是诗人的哲思和哲人的诗情的完美结合。
参考文献
[1]腾咸惠.人间词话新注(修订本)[M].济南:齐鲁书社,1986:27
[2]王国维.人间词·人间词话[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6:8
[3]王振铎.人间词话与人间词[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5:143
[4]王国维.王国维文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7:212
(作者单位:沈阳工业大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