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泥湾风情(四题)
2014-10-14江岸
江岸
孔明灯
过年那几天,天上连一丝云彩影儿都没有。哪年过年不是冰天雪地、寒风刺骨?今年真是奇了怪了,俨然三月小阳春。
剑锋自驾轿车,带媳妇从苏州赶回老家黄泥湾过年。一路上畅通无阻,平安到家。进门的时候,全家人早等急了,女儿娇娇和儿子贝贝几乎同时扑进他们的怀抱,爹和娘立在门边,漾了满脸幸福的笑。
所有迹象表明,他们家的这个春节将和全国许多家庭的一样,因为久别之后的团圆,一定会亲情激荡,其乐融融。但是,年夜饭刚吃罢,全家人却闹了个不欢而散,爹连春节晚会都没看,也不像往年那样守岁了,早早钻了被窝。其他人一起守在客厅看春节晚会,个个绷着脸,就连蔡明和冯巩也没有逗乐他们。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全家人都怪爹。其实,要怪还是怪剑锋节外生枝。
黄昏的时候,他们家的年夜饭开始了。剑锋不停给爹敬酒,他媳妇不停给爹娘夹菜,爹娘在家带孩子,还种田喂猪,辛苦了;娘也不停给他们小两口夹菜,他们在外面包些小工程,搞装修,也不容易;所有人都给娇娇和贝贝夹菜,孩子想爹娘都快想疯了。
吃罢年夜饭,天已经黑透了,大家吵着快快收拾碗筷,要看春节晚会呢。偏偏剑锋说,城里人元宵节爱放孔明灯,我这次也带回两个,咱们提前放了吧?我正月十五不在家,怕你们放不好。
什么是孔明灯?娇娇问。
剑锋说,我手机里拍有视频,放给你们看。大家围拢过来,将剑锋挤在中间。剑锋掏出手机,打开视频:幽蓝的夜空,一盏盏孔明灯高高地飞升,游移,互相追逐,好像满天闪烁的星星,又像满江跳跃的渔火。
娇娇到底在读小学三年级,会用词了,她说,好辉煌,好壮观啊!
贝贝拍着手说,放孔明灯了,放孔明灯了!
娘好奇地问,这灯怎么上的天呢?
剑锋跑到门外,打开汽车后备厢,拿出两只孔明灯。大家跟出去,按照他的指令,七手八脚地帮他撑开一只灯罩,高高举起来,他自己往灯罩中间铁丝捆扎的布团上淋上油,掏出打火机,准备点火。只要点上火,稍微燃烧片刻,待热气充盈灯罩,手一松,孔明灯就会腾空而去。这个时候,大家都可以为自己和亲人默默许个愿,让孔明灯把每个人的美好愿望都带到天上去……
慢着!剑锋身后传来爹威严的声音。
怎么了?剑锋直起腰来,狐疑地问。
灯放出去了,什么时候落下来?爹问。
油烧完了,灯一灭,就落吧。剑锋说。
你能保证落下的时候,灯灭了吗?爹又问。
我又不是灯,我怎么知道?剑锋没好气地说。
收起来,别放了。爹喝道。
怎么就不放了?剑锋反问。
咱黄泥湾四五个月没下过一滴雨你知道吗?你放孔明灯,等于放火烧山。万一灯油没烧尽,火星落到树上,落到草上,都不得了。爹说。
不就几座荒山吗?烧了又怎样?剑锋不以为然。
蛇虫蚂蚁不是命?就该烧死?你烧了谁家山,谁会愿意?爹说。
灯一放出去,会飘很远的,就是烧了山,谁知道是咱们放的?剑锋媳妇说。
你这话就更说不通了。爹说。
娇娇和贝贝不愿意了,一左一右拽着爷爷的胳膊,边哭边嚷,不嘛,不嘛,我们要看孔明灯嘛!
不行,回屋看电视去!爷爷的态度很坚决。
剑锋和媳妇愣了,娇娇和贝贝在撒泼,娘看不下去了,挺身劝解,怎么会那么巧,就那么一点儿油,也许在天上就烧干烧净了呢。
你放屁!爹凶狠地骂着,拧身进了门……
从大年初一开始,剑锋开着车,给老亲旧眷拜年。初三那天,他到了远在百里之外的舅舅家。舅舅家冷冷清清。舅舅一根接一根抽烟,妗子坐在沙发上抹眼泪。原来,表弟顺子和媳妇腊月二十八就到家了。顺子给祖宗上坟,烧纸放炮,引发山火,被警察抓走了。
剑锋回家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家里正在吃晚饭。剑锋上桌,倒一杯酒,双手高高擎起酒杯,毕恭毕敬地递到爹面前,敬爹。
正月初六,天突然变了,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整个黄泥湾银妆素裹。
吃罢晚饭,爹对剑锋说,你还不去放孔明灯?
剑锋愣了一下,惊讶地看爹。
爹笑了,说,今天你就是放火,也烧不了山。
剑锋也笑了。他大喊,娇娇,贝贝,快出来,咱们放孔明灯了!娘,媳妇,你们都出来啊,顺便许个愿。
一盏孔明灯腾空而起,又一盏孔明灯腾空而起,纷扬的雪花飞蛾一样前赴后继地向灯扑去。灯光好像两柄利剑,把昏暗的天空刺穿两个金黄的洞窟,明亮而温暖。
吊颈婆
屋后的喧嚣把金凤从屋里拽了出来。她正在家忙不迭地给孙子缝小被子呢。天气马上转凉,该给孙子换厚棉被了。可是,屋后持续不断地传出吵闹声,她终于坐不住了。
你们干啥呢?都吵翻天了。她站在墙角处,卡着腰,有些气恼地嚷。
一群小娃娃争先恐后地跑过来,簇拥在她的周围,仰着小脸,七嘴八舌地说:
奶奶,你家屋后有个吊颈婆。
还是我先看见的呢。
我们打了半天,打不着……
她扒拉开面前的娃娃,从人堆里挤出来,疾走几步,走到屋后檐沟,仰头望去,果然,一个吊颈婆挂在屋檐上!
金凤一下子慌了神儿。我的天啦,这可咋办啊?
黄泥湾有这样一个传说:有个媳妇叫翠花,受尽婆婆虐待,含恨上吊了。翠花死后,化作小虫,酷似包着头巾的女人,脖子上系一根亮晶晶的丝线,吊在树枝上。后来,人们就把这种小虫叫吊颈婆。平时很少看见,上山打柴时偶尔会碰到。相传,哪家婆婆待媳妇苛刻,吊颈婆就吊在哪家的房前屋后,哪家的媳妇就要上吊而死。
金凤家的房子是两层小楼,吊颈婆高高地挂在屋檐上,难怪娃娃们够不着。微风轻拂,吊颈婆不断晃荡着身体。金凤眼神好,不仅看清了吊颈婆愁苦的面容,甚至看清了它脖子上套着的那根晶亮的黏丝。endprint
仰头看了半天,吊颈婆晃啊晃的,让金凤眼晕。她正不知所措,一粒小石头斜刺里飞上去,正中吊颈婆,它随着小石头一起掉下来。人群边有只大公鸡,咯咯咯地欢叫着冲过去,一口叼起吊颈婆,拍着翅膀跑开了。
娃娃们顿时欢叫起来。
还是我的手准吧?一个娃娃得意洋洋地说。
金凤看着打掉了吊颈婆的娃娃,欲言又止。瞬间,娃娃们作鸟兽散了,单单留下一个木桩似的她。她傻了一样,在屋后站了许久。
吊颈婆怎么吊在我家屋檐上呢?难道,我对媳妇做得有些过分吗?金凤暗问自己,心里升起一个大大的问号。
金凤的儿子和媳妇一向在外面打工,她和老伴银锁在家务农。媳妇怀孕了,快生了,才被儿子送回老家。孙子满月以后,儿子又出门了,把娘儿俩撇给了父母。孙子一落地,自然成了老两口的宝贝疙瘩。他们一闲下来,就帮媳妇抱孙子。特别是银锁,恨不得让孙子长在他一个人身上,有时候媳妇该给孙子喂奶了,他也没有眼力劲儿,不知道把孙子还给媳妇,还得媳妇三番五次地催要。开始的时候,金凤没在意,爷爷疼孙子嘛,挺正常。可是,后来金凤亲眼看见几件事儿,她就不乐意了。有一次,媳妇给孙子喂完奶,还没有来得及掩上怀,银锁的大手就伸了过去,万一没拿捏好尺寸,不小心伸进她怀里,怎么办呢?还有一次,正当晌午,媳妇午休,孙子在她旁边哭,她没有醒过来。银锁居然蹑手蹑脚地钻进媳妇房屋,把孙子抱了出来!媳妇睡觉的时候外衣都脱了,只穿着小衣裳,这露皮露肉的,银锁还不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成何体统嘛!金凤没有吵没有闹,只是借口家里吃闲饭的人太多,钱不够使唤,打发银锁去儿子那里打工去了。她们祖孙三人留守。从此以后,她对媳妇没有了好脸色。媳妇又不傻,这眉眼中的山高水低并不是看不出来,她也变得沉默寡言了。婆媳俩之间的语言短得没法再短了,整个小院如果没有孩子的哭声,就只能死气沉沉的。
金凤思前想后,自己除了对媳妇冷淡一些之外,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并没有亏待过她。她想,今后一定要主动改善婆媳关系,不能让她有丝毫的不适了。
金凤给儿子打了电话,抱怨说,这又种庄稼,又忙家务的,我一个人受不了啦,赶紧让你爹回来吧。银锁呢,正巴巴地想孙子呢,得了老婆的将令,马不停蹄地回到了黄泥湾。
银锁还是那样,毛手毛脚的,没心没肺的,老毛病还是经常要犯的。金凤只能告诉自己,管他呢,反正他心里没鬼,他不就是把媳妇当亲闺女了吗?这样安慰自己,金凤才慢慢把憋着的气出顺了。
孙子一岁了,可以摇摇晃晃地迈开两腿了;孙子两岁了,房前屋后满地跑了……一家人围着孙子转,欢声笑语满院落。
过了年,媳妇又要跟随儿子去打工,把孙子撇给他们老两口。两年来,金凤小心翼翼地生活,始终和媳妇相安无事,两人根本没有红过脸。媳妇马上要离开家了,连拼命回避的磕磕碰碰都不会再有了,金凤悬了两年的心终于落地。
那个栩栩如生的吊颈婆,早就变成大公鸡的一泡屎,却一直吊在金凤的心尖上,现在好了,终于风干了,消失了。
神仙枪
老肖下山的时候,远远看见老曹,转身就往旁边树林里钻去。老肖,你给我站住!老曹大喝一声。老肖假装没听见,钻进林子里不见了。
老东西,叫你装佯!老曹没好气地骂着,转身攀上了一条羊肠小道。这条道崎岖难行,但可以比老肖早点下山。自从老曹当上了黄泥湾村护林员,带领乡林管站的同志收缴了老肖的猎枪,老肖就躲着他走。两个人一辈子没红过脸,现在闹翻了。五九年大饥饿,老肖打个兔子,一家半只,老曹抓条蛇,也是一家一截。多少人家都有饿殍,他们两家因为男人会打猎,互相帮衬,才得以保全。大风大浪都过来了,现在土都埋到脖根儿了,你不理我了,值得不值得?无论如何,今天要和这个老东西说道说道。
老曹靠在一棵碗口粗的松树上,等到了老肖,他问,你准备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老肖嘴硬,谁躲你了?躲你干啥?
老曹说,我的猎枪比你还先缴,咱村所有猎枪都上缴了。就你一个人留着,说得过去吗?
老肖说,林管站怎么知道我有猎枪?你和叛徒、汉奸有什么区别?
老曹笑了说,我当护林员,收缴猎枪也是我的工作。
老肖说,我又不砍树,你当护林员怎么了?你管得着我吗?你管你的树,管我打猎干啥?与你蛋相干?
老曹说,林区还要保护动物,那什么,要做到生……生什么……老曹猛地卡壳了,一个劲儿地挠脑袋。
老肖撇撇嘴,走开了。老曹还在嘀咕呢,他已经走出了好几丈远。
老曹终于想起来了,他冲着老肖背影说,站长说了,要保护生态平衡呢。
老肖已经走进密林深处,消失了。
秋天到了,正是红薯和花生灌浆的时节,也是野物祸害庄稼的时节。往年秋天,老肖每天都要背着猎枪,去地里护秋,顺便在山里转几圈,打几只兔子和山鸡,扒了皮,腌几天,再挂出来晒,几个日头一过,通红通红的,好看呢。过年下火锅,孩子们吃得那个香啊。可是今年,没有猎枪了,他拿什么打兔子和山鸡呢?两手空空从山上回来,他都会骂一句,老曹,你个老砍头的。
有一天,老肖发现他的红薯地和花生地被拱了好大一片,地里还有几摊猪粪。夜晚来野猪了!照这个速度拱下去,要不了三五天,他的红薯和花生就要玩完,一个季节的心血就白费了。
老肖风风火火地跑到老曹家,借他的猎枪。老曹的猎枪,是站上发给护林员防身用的,是全村唯一的一杆猎枪。可是,老曹不借。
我们遇见野物,只准朝天上开枪。老曹说。
野猪祸害庄稼,也不让打?老肖问。
野猪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不准打。老曹说。
老肖说,你忘记那年我们给生产队护秋了吗?你打野猪一枪,没打死,野猪发疯地撵你,我把野猪引开了。野猪一口咬断我的木棍,再一口咬穿了我的大腿。还不是你赶来,补了它一枪,才救我一命!怎么,野猪现在成你家祖宗了,你还保护它?endprint
老曹红了脸说,老皇历翻不得了,如今不一样了。
老肖气呼呼地跑回家。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他翻出一堆旧锄头、破犁铧,用麻绳串在一起,一路叮叮咣咣地背着,翻山去了刘坳,找刘铁匠去了。第二天上午,他又去了一趟刘坳,背回了半麻袋五寸长的尖刀。
明明是刀子,怎么叫神仙枪?邻居们都围过来瞧西洋镜,有人狐疑地问。
老肖嘿嘿地笑,他说,我在地里布置好机关,四边牵上细线,不管从哪个方向碰到细线,飞刀就跟子弹一样飞过来,神仙难躲,所以叫做神仙枪。野物碰上了,非死即伤。现在没猎枪,只好用这个老法子。回家告诉你们孩子,可别去我家地里扒红薯、扯花生。
那个夜晚,老肖不再担心他的庄稼了,睡得特别香。早晨醒来,喝了碗稀饭,老肖就上了山。
隔老远,老肖就看见地边躺着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该死的野猪,是死了还是伤了呢?老肖快活地想。他猫腰跑过去,仔细一瞧,却是老曹。老曹的半截衣袖被撕掉了,缠在手掌上,裸露的胳膊上有干涸的血迹。
你怎么了?老肖吃惊地问。
老曹的眼珠布满血丝,咧了咧苍白的嘴唇,嘶哑地说,我把你的神仙枪收了,帮你撵了一夜的野猪,没想到,没收好……
老肖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嚷道,你呀,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绿肥
有一阵子,黄泥湾生产队响应上级号召,让社员打秧草,积绿肥。所谓秧草,就是粉嫩的植物茎叶,把秧草沤烂了,就成了绿肥。每交到队里一百斤秧草,会计就记一分工分。年底凭工分分粮食呢。放工之后,家家户户的劳力竞相到溪边拔水草,到山上拽灌木藤蔓,到田坎上割野草,全村迅速掀起积绿肥的热潮。
每天傍晚,是队里集中收秧草的时间。驻队的李队长验收,生产队长和保管掌秤,会计记账。李队长举着一盏马灯,一家一户地翻验秧草,秧草里的老根枯枝,泥巴石蛋,都被他一一挑出来,扔在一边。有的秧草里夹带了太多杂物,实在不像话,李队长就黑了脸,破口大骂:
妈的,石头也能沤肥?
日你瞎妈,这根树枝都能当顶门杠了……
全队唯一没有被李队长翻出杂物的,只有妇女队长金菊的秧草。金菊挑来的秧草,要多嫩有多嫩,要多干净有多干净。金菊的秧草后来就免检了,挑来了,李队长看也不看,对队长和保管说,称。称完了,会计记了账,金菊还在擦汗,李队长又蹦出一个字,倒!金菊慌忙把秧草倒进肥堆里,挑着空担子走了。
罗家华一直对金菊不服气。她和金菊同龄,金菊下学回村的第四年,她嫁到黄泥湾。金菊身高力壮,能干男人的活计,犁田打耙,挑挑抬抬,都不在话下,是整个生产队女社员里面的人尖子,当了妇女队长。自己干粗活重活不如她倒也罢了,怎么打秧草这种手头活也输给她呢?罗家华再三被李队长臭骂,就更不服气了。金菊打的秧草,每天都比她重几十斤,照这样下去,年底会比她多分多少粮食啊。不过,她不服气也没办法,谁让李队长对金菊偏心呢?
有天晚上,罗家华在村边小溪洗衣服,听见有人在上游咳嗽,接着,她隐隐约约听见了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是李队长。这黑灯瞎火的,他跑到河边来和谁说话呢?她猫腰溜过去,看见李队长叉腰站在溪岸上,站在他对面的那个人仿佛半堵墙,分明是金菊!
罗家华什么都明白了!
罗家华嫁过来以后,不住气地生孩子,几乎是一年一个。四五个孩子搅缠她,她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要不然,她也不会黑更半夜还到溪边洗衣服。像她这样的家庭,只能是缺粮大户,把这四五个孩子养活,是她唯一的念想。为了孩子,干什么都成!在娘家当姑娘的时候,谁不夸自己是一朵花?再怎么的,自己还是个女人,比金菊不男不女的模样强百倍万倍。罗家华前思后想,把什么都想透了。
李队长住在生产队的保管室里。罗家华轻轻地敲他的后窗。他翻了一个身,又睡了过去。罗家华稍微加了点劲,还敲他的后窗。这下,李队长醒了。
谁?他瓮声瓮气地问。
罗家华仍旧轻轻地敲敲窗户。
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到明天再说?李队长嘟囔着,下了床,点燃了马灯,举着马灯开了门。罗家华从后檐沟溜过来,站在门前。李队长眯缝着眼,在幽暗的灯光后面看见她,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她低下头,往门缝里钻。李队长死死掩住门,不放她进去。
都什么时候了,明天不出工?李队长低沉地吼。
罗家华愣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李队长趁她愣神的工夫,砰的一声关了门,哗啦一声上了闩。
罗家华的娘家在公社粮管所后面不远的村庄里,村里有人熟悉李队长。她回娘家,有意无意中提到驻队的李队长,那人就说,老李也是个苦命人。他老婆是镇中学的教师,他当不成男人,老婆和他离了,成了别人的老婆。他过大半辈子了,孤家寡人一个。
罗家华从此变了个人似的,每天打秧草打到很晚才回来。她总是等别人都快称完了,才呼哧呼哧地挑过来。
每次她过来,李队长仿佛都没看见,提着马灯走开了。
没有李队长的马灯照明,生产队长和保管只能摸黑给她称了,会计摸黑给她记了账。他们都很惊讶,罗家华秧草的重量,几乎和金菊不相上下。
等罗家华卸了秧草走远了,他们三个仔细翻检她的秧草。其实,不用翻,他们也知道,肯定又是一塌糊涂。可是,他们翻过来又翻过去,把她的秧草翻了个底朝天,却发现叶是叶,草是草,根本没再夹带石头、泥巴和树枝。论质量,也和金菊不相上下。
他们三个在黑暗里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个一个一声不响地走开了。
那一年,黄泥湾生产队的绿肥在全公社的大评比中,被评为甲级甲等,受到公社革委会的表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