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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弱的石头

2014-10-14李新立

文学教育 2014年10期
关键词:矿长小张媳妇

李新立

当时,小张正在装车,听见外围的司机和同事喊叫时,他知道情况不妙,赶紧扔下手中的工具,情急之中,钻到了汽车底下。这时,他听见头顶上沙啦啦一阵乱响,明白是山上的浮石滚落了下来。好像那块石头专门是奔着他来的,来不及再将身体朝里挪挪,眼睁睁看着那块石头钻了进来,碾在右腿上,紧接着一阵麻木,没有疼痛。试着挪动了一下身子,那条小腿,竟然不听使唤了。他惊恐万状,大叫了一声,便听见一阵慌乱地脚步朝他跑来。

下午四点,我正坐在电脑前整理安全生产月的资料,看见老矿长一脸沉重,急匆匆地从窗口闪过,直奔经理室。很快,医务室老王也瓦着脸上了楼。我心头一懔:出事了?正如我的判断,过一会儿,老王进来找纸写借条,一脸严肃。我问了问,他说,矿山出事了,小张的腿砸骨折了,刚送到医院。十分奇怪,几乎每年开展安全生产活动时,要出一两件不大不小的安全事故。

矿山在距城区四十公里外的峡内。出城,沿柏油路朝南而去,约四十分钟后,看见峡谷口迎在路边,右拐,由一条砂石路进入谷底。我多次进入矿区,站在峡底朝上张望,陡峭的山峰似刀削斧劈般直立了起来,感觉冥冥之中有强大无形的手暗自发力,推动着两边的山峰朝人慢慢挤将过来,那种恐惧的压抑感随之而来。而那些裸露的石头,悬挂着似的,在头顶上晃动,好像瞬间会砸落下来。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矿山一直沿用露天阶梯的方法开采,矿工们就在那些悬石上作业。或许因条件限制,或许因日久天长已经习惯了危险,他们贴在山石上不动声色地工作时,让立在峡底的观察者们心惊肉跳。从过去的资料中看到,发生的人身安全事故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住院部的骨科某病室里,小张情绪不稳定,一直在哭,大声地哭。疼痛、心事让他不得不哭。小张瘦高个儿,一副身单体薄的样子,脸也瘦削,目光游离,感觉得到他是那种老实巴交的人。入住医院后,医生很快处理了伤口,止住了流血,然后拍片,作心电图。他问医生,腿能保住吗?医生拍了拍他颤抖的肩膀,没有回答。医生出门,招手将老矿长和医务室老王叫了过去,低声说晚上得做手术,老矿长和老王也问大夫,能不能保住小腿?大夫说,全粉碎了。老王和老矿长的心搐得很紧,对视一眼,心里明白,这娃要残废了。又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开口,得赶紧把小张的媳妇接上来。

老王对我说,小张媳妇坚定啊,不是一般的坚定。我听不出是褒扬还是贬抑。小张的媳妇是被运输石头的车辆捎上来的,到医院时已经晚上七点多了。老矿长和老王在院子里等着她,正焦急时,就看到了东张西望的她。二人心里有些七上八下,担心她会哭闹。但不管怎么说,事情得面对,就硬着头皮迎了上去。或许是她内心疲惫不堪,或许是她一时不敢面对病床上的丈夫,她的表情平静得令老矿长和老王不能相信。为了使场面不太尴尬,问她吃饭了没有,她说没有吃。二人带她往外走,一直走到附近一家小餐馆,又问想吃个啥,她说想吃饺子,就为她要了半斤。看着她不慌不忙地吃,两位爷们盼她能说句话,可她到结束了,没有问一句小张的伤情,擦了嘴巴,跟着他们回医院。病室里,小张不敢瞅她的脸,她在一张小椅子上坐着,样子十分安静,仍然不说一句话。

几天后,我出去了一下,到办公室时,看见一位发胖的女人站在地上。她一语不发,紧抿着嘴唇,只有嘴角处能看出淡淡地动。我问她有啥事,她说借钱,我又问借啥钱,她说给小张看病的钱。我心想她就是小张的媳妇了。再打量一下她,短发,圆脸,薄唇,觉得她有些彪悍。我打电话问医务室,老王要我从医疗费用中借几千元给她,并且叮咛,今后她借钱时,不用问,先借她,医院最近正用钱呢。我递过去一张纸和一支笔,叫她写个借条,她面色有些难看,不知是不情愿还是不想动手。我说,那我写好后,你签个名字吧。写好,递过去,她虽然写下自己的名字,却写得费力,从捉笔的动作看,她可能没有上过几天学。后来,除了借钱,我再没有见过她。

入秋时,小张来到办公室,拄着一付合金拐杖。我赶紧扶他坐下,问他现在怎么样了,他说安上了假肢,能走路了,好多了。我朝他腿上看去,小张明白我的意思,将裤脚提了提,那半截金属的光芒瘆得我心里发慌。那天晚上,小张推进手术室,坐在室外的人都听见了锯子接触肉体的声音,他在麻醉中入睡,醒来时,已经躺在病床上。半夜三更,他突然侧翻起来,昏暗的灯光下,朝自己的那条腿看着。他轻轻地将被子扯开,但他没有看到自己拼接起来的腿,随即,他朝后一仰,号啕大哭了起来。室内其他病人都醒了,无奈地看着他。守在病室的小张媳妇也醒了,一语不发,站了起来,盯着他哭。

现在,坐在我对面的小张,也不说话。我说,你有事吧。他终于叹息一句:“今后咋过呢!”是啊,今后他该怎么过呢。我只能安慰他,好好休养身体,办法总会有的。想必他一定有事找领导,但没有心理准备,在我这里先缓冲一下情绪吧。我猜想的一点没有错,接下来,看到他的眼眶有些湿润,说:“她要跟我离婚呢。”我愣住了。小张说,在医院里时,她就提出来了。我仔细回忆他媳妇的一些行为,觉得她提出离婚是有可能的。听说,她到医院里后,老王发现她的表现并不是坚强,而是冷漠。她看护三四天后,就提出回家去,老王和老矿长给她做了不少工作,“你们毕竟是夫妻,你回去了,不是没有人看护,而是人们会说你无情。”于是,她留了下来,但她白天基本在街道上闲转,饿了时,到那个小餐馆吃她喜欢吃的饺子,她不担心没有钱吃饭,老王给了她伙食费,花完了,可以再要,反正是企业承担责任么。也就是说,老矿长和老王早就看出她要离婚的苗头了。

小张犹豫了一下,终于掏出一张叠着的纸,对我说:“你看,你把这个能转给经理不?”我接过去,看了看,是一份法律事务所的咨询书,一笔一笔列着他应该得到的一次性赔偿金四万多元。其实,关于小张的工伤事故处理,领导们已经有了初步打算。矿山的材料保管员一直是由一位统计兼任,这个工作不是体力活,现在,可由小张去做。这样,可以保证他每月有收入,假若他能工作二十年,他的总收入可以达到四十多万元。我把这个情况说给小张听,小张点着头,他很同意这样的处理,但她媳妇不行。最后,小张吐露了实情,如果不拿到这笔钱,她要坚决离婚。endprint

小张走后,我很快把这份文书交了上去。领导们传阅后,都同意按照文书一次性处理,但都表示同一个担忧:这点钱,对他们一家子能发挥多大作用?小张老实,怕老婆,假若这钱被他老婆拿到手,虽然可以不离婚,但不管小张的生活怎么办?这种分析其实不无道理,据说,他们结婚以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大约有三百天住在娘家里,那些农活,全靠小张高龄的父亲和小张劳作着。经理决定去小张家,征求一下小张父亲的意见。我们到村子时,正值中午,经过打问,找到了小张家。一个字,穷。大门只是在土墙上开了个洞,几间房子低矮破败,室内窄小而又昏暗。小张和他媳妇都不在家,只有他老父亲一人,正准备自己在火炉上生火做饭,他说,打算烧一点面糊糊,碎上馍馍将就一顿,“馍馍再不吃,就发霉了。”我问小张哪里去了,他说去矿山上班去了,他媳妇儿回娘家已经一个多月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也叫她带走了。老人家要为我们做饭,大家拦住了。我们来时,为他带了一些吃食。

说起家事,老人家流下了泪水。想想,一个父亲流泪,是何等的伤心。沉默了好长时间,经理谈了关于小张工伤事故的处理办法,老人家说,小张给他说过了,这样好,是为娃娃着想。可是,小张的女人不同意啊,如果不一次性处理,她就不回来。经理又给老人家谈了大家的担心,老人说,“只要眼下能安闲下来,我老了,以后的事,是良心事,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说着,又用布满黄斑的手擦着眼窝。原打算再找找村干部,能做一下小张媳妇的工作,看这情形,那女人是霸王硬上弓了。

钱是我亲手交给小张的。那天,他坐着运输石头的便车进了城,但没有直接来公司。他又去了律师事务所,确认了一下那些费用。他拿律师事务所的电话打了过来,说上来取钱。事务所距公司少说有一公里多路程,我说,你在政府门口等着吧,我给你送下来。在政府门口,我看到了拄着双拐的他。钱我用一张厚纸包着,交给他,他认真地一张一张点数着,有些紧张,有些兴奋。写了收条后,我叮咛他,一定要把钱带好,他点着头。对了,我还多问了一句:“你用这些钱打算做些啥?”他说:“我女人说是要在山梁上开个店铺。”对了,他家的不远处,一条乡村公路穿过,在一个道路交汇处,零落着几处店铺,过路者偶尔在这里停留一下。我握了一下小张的手,算是对他的祝愿。

时间真快,到二○一二年,我也失业漂泊了,但有些事情一生总难以忘却。比如,二○○四年的这件事情——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好否。

(选自《岁月》2014年第8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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