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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

2014-10-14夏云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14年4期
关键词:禁书闲书爸爸

夏云

书之初

在识字之前,我已爱上书。

那时候只要是爸爸妈妈的书,我都要搜来检查,翻看里面可有什么图画。只要发现一张画,总要扭着大人跟我讲故事。一开始讲了,我就贪心地要求长。长了也还是不够的,我还会吵着,“不准完,不准完!”爸爸妈妈受不了啦,实行坚壁清野,再不让有图画的书落入我眼里。没法子了,对着密密麻麻全是黑字的书,我发愁。随便抓一本,我要求爸爸:“讲这个!”“不行,这不是故事书。”换一本书,我说:“那讲这个。”“也不是故事书。”我心里疑惑爸爸说谎,又无从证实,只好一本书一本书拿来要他讲。终于,爸爸改了口气,“这本吗?嗯,倒可以讲给你听听。”从此,爸爸跟我开讲了《西游记》。

不知是出于偷懒,还是低估了我的领悟力。爸爸讲起这些故事来都偷工减料,一切往一个老模子里浇,天天都是妖怪想吃唐僧肉,把唐僧捉了去吊起来,然后孙悟空就带着猪八戒、沙和尚来营救。

这次轮到我烦了,我另求发展。我的新天地是老戴妈。老戴妈不识字,时空概念正符合我的要求。“从前,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人……”她总这么开头。因为模糊,所以我听着就全无问题,我们一老一小可以在厨房里从孙膑学艺,孙膑下山,孙膑被庞涓陷害,一直讲到马陵道上孙膑复仇。她说得声容并茂,口沫横飞,我也听得意气风发,无比沉醉。

有一次戴妈跟我讲一个聪明人的故事,她说,“那个人姓西,皇帝看他聪明,派他去一个地方做官。”这个故事情节痛快淋漓,讲的和听的都幻身成故事中人,当那个姓西的聪明人把巫婆、坏蛋一一丢进河里去时,我们俩拍手称快之余都闻到一股焦味。

那次戴妈把妈妈请客的菜烧焦了,妈妈训斥了戴妈,骂了我,她说:“以后不准烧饭的时候讲故事!”

戴妈不但故事多,讲得精彩,最吸引人处是在她本身的投入。她讲故事时所持的态度和爸爸断然不同。爸爸是无可奈何,是敷衍着快快把我打发走。她可是自己就先爱上她所讲的故事,难得又有我这么一个忠实听众。给我讲故事,对她来说不是差事,是乐事,比要她烧饭洗衣服起劲得多。

等到上初中,在国文课本里读到《西门豹治邺》,我才恍然,原来那个姓西的聪明人是姓西门,不是姓西。但是那课文怎么也及不上戴妈口中的故事动人。

戴妈虽不识字,却是知识、学问十分渊博,尤其想象力丰富,极有文采。

她讲到飞剑百步之内取人头,嘴中就发出嘶西嘶西,忽快忽慢的声音,食指并着中指当作剑,往空中一戳,我就几乎能看见亮闪闪的飞剑悠忽地旋转。

戴妈讲起鬼来,绝不是什么通俗的大头鬼、小头鬼,她能异想天开,独具一格地创造出“摸壁鬼”。我到了十几岁,晚上还不敢靠近墙根,怕被摸壁鬼逮了去。

书之旅

爱听故事,故事听的多,天生就有认字的欲望,知道那是领着我进入一个多彩多姿、无比幻丽奇境的魔钥。别看我现在常被丈夫怀疑:是否有潜藏性的痴呆症,我刚启蒙识字之初,那份好学与吸收之快,可真让爸爸妈妈乐不可支了好大一阵,每次见到人就一唱一和地唠叨上,直缠到别人,像被踢了屁股不得不说:“你们家小云儿可真有点天才啦!”他们才心满意足勉强和人家扯点别的话题。

才认识几个大字,我就自以为是身怀绝技的奇侠,够资格闯荡江湖了。居然发现妈妈手上的书,书名就能认出两个字。那还了得,我就吵着要和妈妈一起念:“那本‘一什么什么‘水什么什么的书,我也要念!”这“什么什么的书”的事件,成了我们的家庭笑话,流传在亲友间。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回乡探亲,堂哥就对小侄女说:“这个云娘娘才能干哩,六岁就念‘什么什么的书了。”那本书是当时流行电影的剧本:《一江春水向东流》。

就靠这股傻不哩叽的劲,我三年级时就吭哧吭哧地啃起《大卫·科波菲尔》,当然是满篇“什么什么”了。不过我那时劲头足,啃起书来不怕难,不求解,只怕不够长。一心只盼望着一切故事没完没了。这和后来在台湾考高中、考大学心情相反。书到考时方恨多。怎么读来读去就读不完。真打心底同意起秦始皇的焚书来。

“什么什么”的久了以后,“什么什么”的就少了。这充满危岩险滩的江湖,我眼看着一天天闯出来了。这时我家中住了一个小表叔,他看的书潜移默化影响着我,他的兴趣就是我的兴趣!他看《亚森罗苹》,我就看《亚森罗苹》;他看《福尔摩斯》,我就看《福尔摩斯》。我这样跟着他一路看下去,什么《女飞贼黄莺》《侠盗鲁平》《侠隐记》《基督山恩仇记》等等,我塞了一脑子的悬疑、奇情、侠义,连做梦都是和达太安、基督山伯爵在打交道。我还没从西方剑客阵中脱身,小表叔换了新花样,我又随着他隐入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王度庐的《鹤惊昆仑》《宝剑金钗》《铁骑银瓶》……于是,有一天我就用洗脸盆盛了满满一盆米,把两只手不断地往里插。妈妈以为我在做什么游戏,我告诉她“我在练铁砂掌”。她立时变了脸,“胡闹,”她说,并且把我正在看的《鹰爪王》全没收了。她告诫小表叔以后不要带武侠小说回来,“这个丫头真傻气!不能看了,她再看下去,还会上山练武、拜师学艺啦。”

没书看,那怎么行?我已经是上了瘾了,不可一日无此君。不看武侠,那就得看别的。我又回到最初,想起《大卫·科波菲尔》的作者,就找他别的书来看,《苦海孤雏》《双城记》,一本一本苦念。不明白为什么那种异时异地的情调非常令我着迷。于是,我迷迷糊糊地摸索上严肃文学的道路。

就像我许多行事,我的阅读方式也是颠颠倒倒,不成规章。拿小说来说吧,我是由西而东,从翻译小说开始,渐渐才涉及台湾当时的流行小说,什么《养女湖》《意难忘》《流水十年间》。小学五年级我书包里经常放着纪德的《地粮》,中学时我还喜欢模仿其中的语句随嘴胡诌,说什么“看见饭盒,就有了吃饭的欲望”。一些受我蛊惑的同学就很佩服,要我将来一定去念哲学。我便愈发的装模作样,每天随身不是带一本《恶之花》,就是《苏鲁支语录》,高深的不得了。而我那时真正的兴趣,却是阅读在初中生中乏人问津的章回小说。

《西游记》被爸爸弄糟,倒了我的胃口,从不想碰。

《红楼梦》《儒林外史》又繁琐又啰唆,一眼带过。

吸引我的两本书是《封神榜》和《水浒传》。对于它们我比学校的功课专注多了,自动自发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一看再看。每天晚上睡在床上都要认真思索:如果我是土行孙今天晚上要干吗?溜进电影院,还是去阿宝家?或者就深刻分析,为什么李逵不一板斧杀了宋江,让燕青小乙坐第一把交椅?

看书我是有呆气的,绝不能置身事外,一定要进入书中。小焉者,读到梁山好汉大碗酒大块肉,我就非得吃上牛肉干、糖果;大焉者,我会奋笔疾书,改变书中人的命运,聚义厅上我就让李逵舞着两把大斧,把宋江跌跌爬爬地赶出梁山泊。随着年岁增长,呆气固然稍减,但看到某些人文字一个样,行事另一个样,还忍不住常常兴叹:怎么写那样文章的人会做这般的事呢?

章回小说更坚定了我的信念:书中的世界广袤万里,奇花异卉景景不同。我观赏着走着,也常常要回头,捡拾起被忽略的风光。那叫我嫌繁琐的《红楼梦》,后来却成了我最常常伫立,流连忘返的所在。并且沿着这条幽径分花拂柳地寻找到,张恨水笔下市民阶层的浮世绘,张爱玲眼中天道不亲的人间世。

书之乐

我读书还有点怪癖。什么书成了学校指定的课本,我阅读的兴趣就会荡然无存。然而,学校的课本是要考试的,非读不可,要在学校过关,要向家里交代,我只好但观其大略,敷衍个六十分。真是平生无大志,只求不留级。这些书读了后,在脑中的储存期只维持到考试,一考完,全抛诸脑后,绝无绕梁余音,心中一片空灵。

但是,我读书的范围很广,不仅限于小说,散文、杂文、评论、哲学、美学、历史考据,照单全收。

我能费上好大劲去翻《史记》,却不情不愿地背历史课本。《史记》带给我旅行于时间隧道的乐趣;历史课本却给我沉闷的压力。

虽然妈妈常带遗憾地骂我:“你要是把看闲书的工夫都用在功课上,就好了!”到了考大学的关头,妈妈施行禁书,不准我看闲书,趁着给我送茶水点心,不时来突击检查。可是人的欲望是愈压抑,愈燃烧得熊熊。我被逼得夜深人静时,打着手电筒猛攻“闲书”,更加读得热火朝天。

我对妈妈的做法很是反感。

我认为闲书不闲,真正有影响的正是这些所谓的闲书。

我体认到“禁书”手段的无聊、可憎,深深领略到雪夜闭门读禁书的酣畅情怀。

到美国来留学,第一件事便是摸到哥伦比亚大学中文图书馆的书库,凡是台湾禁了的,我就一本一本找出来看,那种乐趣既像探险的人闯一片处女地,又像突然解开心中久悬的谜题,又像终于见到梦中情人,还能一亲芳泽,又像失路的人竟然摸索着回来。

禁书,只禁得了一时一地。要禁书的,都是心理衰弱者,不懂书是给人看的,是人看书,不是书看人。

书和我的不解缘是愈结愈深,现在我已成了一个书不离身之人。我常听戴眼镜的朋友说:“没带着眼镜在身边,就像掉了魂似的。”我虽是散光加近视,眼镜倒是常常记不得带,身边却不能无书。一旦发现身边无书,空间就十分空漠,茫然不知所以,岂止是掉了魂,连自身也几乎不存在了。

曾经在Twilight Zone上看过一个节目,说一个整天埋在书堆的人,在世界大战导致全世界的摧毁时,他因身在很深的地下书库幸免于难,成了全世界唯一的活人,他摸着周遭的书心里很踏实,书在人在,还怕什么。就在这刹那,他发现眼镜不见了。深度近视的他,匍匐于地,东摸西摸,终于摸到了眼镜,却是镜片碎裂残破的眼镜架。

这是我看过最恐怖的节目,这是缠绕我不舍离去的噩梦。

没有书的世界将是怎样的世界啊!

身边有一本书,世界便有声有色。等人、等车,都不会无聊了,书一翻开,一脚踏进鸟语花香的世界。坐在狭窄的沉闷的地铁里,一书在手,世界就无限扩张,我悠游其间,忘记人的挤迫,也忘记了时间的挤迫。

有一阵我住在曼哈顿二○○街,我搭的那一条地铁终站是二○七街,我一上车就痛快淋漓地读书,不担心下错车,反正误了二○○街的站,不过多七条街。这样一存心,我从此天天糊糊涂涂坐到最后一站,再走回头路。在享受了读书乐之余,凭空增添出散步的余兴,身心俱有益。

睡觉之前我也是非读书不可的,而且十分的贪心,每晚都抱了五六本书上床,这本读读,那本看看,直到眼皮如灌铅,我就甜滋滋地睡去。枕着书,傍着书,梦里也是书香弥漫,欢乐无比。不过最近丈夫提出警告,他说:“你再这样弄得满床头的书,我就要……”他“就要”怎样说得不太清楚,不过脸色挺认真,我不得不略为让步,现在每晚只拿三本书上床,一星期下来也不过只堆了二十一本在床头,他还好意思说什么!

读书之乐乐何如?书满枕前床不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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