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研究
2014-10-13秦天紫
秦天紫
内容摘要:芥川龙之介是日本大正时代著名的短篇小说家,也是新思潮派的代表作家,写作风格新奇诡秘,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倾向,其对人性的解剖狠辣独到。本文选取芥川龙之介的多篇著名短篇小说,从善恶观的角度分析其作品所蕴含的意义,同时将其写作思想与鲁迅相比较,得出新的思考。
关键词:善恶观 人性 写作思想
在浩瀚的日本文学中,若将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的作品比作巍峨壮丽、令人叹为观止的山峰,把紫式部、清少纳言的文章形容为清净典雅、琴音缭绕的幽谷,那么芥川龙之介的作品则像异军突起的奇峰,傲然屹立在大正时代丰饶的土地之上,虽然攀登时颇有行走蜀道之艰险,然而却时时能遇到孤松怪石之异景,使人不禁啧啧称奇。
“他的作品内容那样的奇拔俊俏,文字是那样千锤百炼,使我永远感到日本语言的曼妙。”[1] 芥川被无数文学评论家誉为“鬼才”,从小便绽露过人的文学天赋,一生酷爱读书,学贯东西,其作品类型涵盖了独立小说、日本古代传说、宗教题材、中国古典文学改编等类型。他作品中的意象往往新奇诡异,写作手法变幻多端,初读时晦涩难懂,写作题材之繁复,绝对无人能出其右。写作时信手拈来,纵横捭阖,用纷乱的文字装下对人性沉郁的思考。总体上,芥川的主要小说都探讨了人生的善与恶这个永恒的话题。
一、孤独地狱
该词取自《罗生门: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选》中一篇小说的题目[2],原是佛家语言,意指在世间随处可以出现,使凡人饱受折磨的人间地狱。芥川拥有悲观近乎绝望的处世哲学,因而在多篇作品中大肆描写孤独地狱中的人世,毫无保留地揭露人性中的极恶,其举世闻名的作品《罗生门》便是典型代表。被地震、台风摧毁的京城,黑魆魆的乌鸦覆盖了天空,飒飒的雨打在罗生门上,冰凉裸露的尸体被胡乱抛弃,这些阴沉的景色描写已然勾勒出地狱的景象,但它们只是用来衬托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人心。原来不肯作恶的家将本是要处置偷女尸头发的老妪,在老妪道出女尸生前的种种恶行后,却逐渐对恶变得坦然,剥下老人的衣服扬长而去。在生存的压迫下,道德秩序全然崩坏,他人的恶行可能会引发多米诺效应,导致恶念的不断增长,只需套上求生的苦衷,一切便理所当然。芥川以微妙的笔触书写被道德束缚的最原始的罪孽,很多评论认为“他表达了他对恶的鞭笞,对人性的批判。”[3]但我认为比起批判人性,芥川做的更完美的是剖析人性,所谓的道德预判,恰恰是芥川最厌恶的,他曾说过:“道德是方便的异名,和‘左侧通行相似。”[2]这一点,另一杰作《莽丛中》体现的更为明显,强盗多襄丸、女人、被杀害的男人,三个主要人物均以第一人称“我”来叙述一起杀人事件。三人提供的线索有重叠,亦有交叉,真假难辨,将事实隐藏于重重的迷雾中。不得不佩服芥川天才的大脑,能想出如此奇异的叙事方式,在不经意间揭露人们为了自身利益,不惜用谎言掩盖真相的恶念。同样,《莽丛中》并未看见作者有任何强烈的道德倾向,而出场的三个主角无一例外都浸淫在罪恶中。的确,世间之人无一能逃脱恶的侵袭,荀子称“人性本恶”,《圣经》中更是提出人一出生就带着七大原罪,要终生为洗清罪恶而祈祷,以求进入纯净的天堂。相较于《罗生门》里设置了一个生存压迫下的极端环境,《莽丛中》已将利己主义的恶推广为人的本能。
比起以上两篇,《地狱变》更让我感到震撼,初看时就被它的冲天气焰所震慑,炽热的火焰吞噬一切,少女在缤纷的烈焰中殉难。翻译者楼适夷先生说“以血淋淋的惨厉的笔墨,写出了奴隶主骄奢淫侈和奴隶们所遭受的悲惨命运”[2]。文中崛川大公作为处于高位的贵族,肆意践踏下人的生命,将画师良秀的女儿活活的烧死,还邀请良秀观看。但全文最耐人寻味的部分在于良秀的反应,开始很符合常理的表现出悲哀、惊恐,骇然失色,随着焚烧的进行,刚刚还如同在地狱中受罪的良秀,脸上却浮现出一种“法悦”的表情。面对女儿生命的逐渐逝去,良秀早已不像一个父亲,他庄严而欢悦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看一门至高无上的艺术。超脱了正常的道德伦理,芥川以优雅细腻的笔法将焚烧的过程写的熠熠生辉,用极端的美学削弱了读者在目睹一场死亡的意识。最后,画师良秀以女儿的生命为代价画出《地狱变》最完美的一笔,象征在死亡之恶上,绽放美丽的花朵,如同盛开的罂粟,艳丽而邪恶。良秀将心中唯一“善”与“美”的化身作为艺术的祭品,画中最可怖的丑恶用现世最纯良的美丽表现出来,披上为了艺术的外衣,恶欲的抬头变成理所当然。而在创作其他形象时,良秀去临摹路边腐烂的死尸,折磨自己的弟子,以求达到最逼真的效果。地狱变》屏风上那些在烈焰红莲中痛苦挣扎的人,均是现世中每个人罪恶灵魂的真实写照。个人认为这是芥川在此文中最终极的思想,《地狱变》就是真正的人间,“人生比地狱更像地狱”。他无法批判任何罪恶,因为每个人都处于罪恶的地狱之中,在自私、卑劣、污秽中浮沉,在绝望的灼热业火里沉沦。
二、人性天堂
“我经常对人性感到轻蔑,那是事实。但是又常常对‘人性感到喜爱,那也是事实。”芥川的文学世界,拥有的不全是阴冷暗沉,他也时常会刻画人性中真善美的一面,就如身处炼狱中,却依然相信来自天堂的光芒。
《橘子》里有着对人性善的集中体现。阴沉的天色中,心情忧郁的“我”,在火车上邂逅了一个邋遢的乡下小姑娘。一路上,这个乡下小姑娘在“我”的眼中是俗气、愚蠢的,是“这不可思议的、庸碌而无聊的人生的象征”。在文章的后半段,小姑娘打开车窗将五六个金色的橘子扔给前来送行的弟弟们,代表希望的金色驱散了充斥全文的阴霾,而“我”也被小姑娘在穷困生活压迫下仍不改变的质朴的善良所感染,从而忘却了那“无法形容的疲劳以及庸碌无聊的人生”。即使生活艰辛也不放弃对善的追求,即使身处孤独地狱也会为人性的善意而感动。在《橘子》中处处可见芥川用强烈的对比突出善的可贵,小姑娘投出的橘子正如一道希望的圣光,倏然划破芥川漆黑的文字夜空。
在《奉教人之死》中,芥川塑造了一个完美的基督教徒,虔诚的基督教徒为拯救曾陷害她的人,最终在万丈烈焰中溘然长逝,一个高尚纯善的少女信徒的形象跃然于纸上。另一篇作品《老年的素盏鸣尊》以老年素盏鸣细微的心理变化,描绘人心在遇到真爱时所得到的感动。百般阻挠女儿婚事的素盏鸣面对着载着女儿的小舟在苍茫的海上逐渐远去之时,却扔掉手中早已瞄准的弓箭,爆发出瀑布般的大笑:“我向你们祝福…祝福你们比我幸福!”在坚贞不渝的爱情面前,人心中的黑暗面一点点的消融,只留下温暖和煦的善意。芥川对善的描绘虽没有对恶的那么令人影响深刻,却别有一番温情和清新,看穿世间之恶念时,他始终保持一颗敏感而善良的心。
三、还原人间
“人们的心里有两种互相矛盾的感情。当然,没有人对旁人的不幸不寄予同情的。但是当那个人设法摆脱了不幸之后,这方面却又不知怎地觉得若有所失了。说得夸大一些,甚至想让那个人再度陷入以往的不幸。于是,虽说态度是消极的,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对那个人怀起敌意来了。”——《鼻子》
芥川无疑是解剖人性最优秀的作家之一,短短的几句话,将普通人的微妙心理狠狠地抓住了。《鼻子》讲述了一个僧人拥有一个长鼻子,异常的鼻子让他极度缺乏自尊,所以他决定将鼻子弄短,而弄短后,却又遭到旁人的讥笑,在小说的结尾,他的鼻子又长了回去。整篇小说,着墨甚多的地方在于旁观者对内供僧人鼻子的反应,比如到庙里办事的武士,他先前曾对着内供的长鼻子发笑,而现在看见内供的短鼻子,却笑得更厉害了。还有城里的普通百姓,他们议论纷纷:幸亏他没有留在尘世间,因为照他们看来凭他那个鼻子,没有一个女人肯嫁给他。对于内供的不幸,武士冷漠地置身事外,将他人的苦痛当作笑料,而普通百姓们也将其看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依旧有同情的意思,但却是变了味的。在芥川的笔下,人们往往怀抱着一种特别的心态来表达善意,一方面是货真价实的同情或者怜悯,另一方面却是暗暗地自我庆幸以及猎奇的看客心态。在真实的人性中,善与恶的边界经常是模糊的,没有绝对的善良,也没有绝对的罪恶,人性本身就是混沌的,放在怎样的环境里就会结出怎样的果实。正如《罗生门》里,家将在一开始还义正言辞地指责老太婆的恶行,最后却被其同化。一根蛛丝,向上连着极乐净土,向下接着无间地狱,普罗大众则被吊在蛛丝上,一心向善,就努力向上攀爬,而稍有不慎,便会坠入地狱。
四、幻灭
芥川的死如同一声惊雷,骤然在大正时期的日本文坛炸响。三十五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是他绚烂人生的终点。“最明智的生活方式是既蔑视一个时代的风尚,在生活中有丝毫不违背它。”我可以想象,芥川身着黑色的和服,沉默地坐在回廊下的阴影里,忧郁地观望着这个冷漠的世界。
大正时代,日本刚刚经过明治维新的阵痛,走上了飞速发展的轨道。民主思潮席卷日本,与天皇的封建统治成掎角之势,垄断与剥削日益盛行,关东大地震造成死伤无数,军国主义逐渐露出端倪,这是一个新思潮涌动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天灾人祸的时代。历史的车轮飞快地前进,人们忙着跟上时代的步伐,忙着追逐越来越多的名利,为了私利恶欲不断膨胀,善与恶的天平开始倾斜,善良的灵魂被丢弃,芥川笔下的孤独地狱开始慢慢变成现实。最痛苦的事不是看到完全的恶,而是看到善意被罪恶一点点侵蚀。敏锐的芥川恰恰又明晓了恶是人的原罪,人们会拿出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毫无顾忌的伤害他人,他无力改变扭曲的人性。在经历过内心痛苦的斗争后,空余幻想的凄凉。“我是个只要身穿彩衣,献筋斗之戏,享受升平之世就知足常乐的侏儒,祈愿让我如愿以偿。”若是不听不看不知晓,跟着时代的脚步麻木不仁地活着,能否平静安稳地度过一生?但芥川拥有太过犀利的眼睛,太过灵敏的耳朵,在混浊的俗世里,只能兀自清醒。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结局,就是带着枯萎的心走向真正的地狱。“我唯一不羡慕神的是神不能自杀。”芥川的晚期作品,不论是《河童》还是《六宫公主》,都充斥着悲观厌世的思想,在《河童》中,河童是一群像人一样生活的生物,他们沉迷于享乐,崇拜阶级之间的压榨,信仰着名叫生活教的新宗教,这个复杂的河童社会,正是大正时代日本社会的镜像反射。戏谑的口吻也掩盖不住芥川对现实社会的失望。
“在椰子花和竹丛里,
佛陀老早就安息了。
路边的无花果已枯萎,
基督似乎也随着咽了气。
我们也必须休息,
尽管置身于舞台布景前。”
《河童》结尾处的诗充满了奇诡的意味,任何宗教都拯救不了芥川绝望的内心,自小悲观主义的他已然认为生活了无生趣。昭和二年,心力交瘁的芥川饮药自尽,离开了他所谓的像冰一样透明,又像病态一般神经质的世界,一代天才就此陨落。他死后,留下一封鼓励儿子们继续为生活战斗的遗书和一本未出版的童话。
芥川的死无疑是日本文坛的巨大损失,1935年,日本设立“芥川奖”致力于发掘年轻作家,以此来纪念这位英年早逝的大正文豪。人虽然已经逝去,思想却如涓涓细流,生生不息地传播开来。在一海之隔的中国,另一位文学巨匠鲁迅受到芥川深刻的影响。鲁迅曾这样评价芥川:“他的作品所用的主题最多的是希望已达之后的不安,或者正是不安时的心情。”[4]终其一生,芥川都被自己复杂的心境所困扰。芥川龙之介与鲁迅之间有着惊人的相似,同样生活在激荡的年代,同样拥有丧母的悲惨童年,同样以冷峻的笔触直击人性的罪恶,同样祈盼人性的良善。只是,若说鲁迅的笔是一把利剑,刺向中国人软弱的心脏;芥川的笔则是薄如蝉翼的快刀,一层一层剥开伦理的外皮,感觉到人心最深处的悸动。即使写作风格有些许不同,但两人作品中那阴冷恐怖的气息,却是如出一辙。鲁迅最负盛名的作品,不论是《狂人日记》还是《药》都揭示了在中国动乱年代群体的恶,而这种恶,譬如《狂人日记》中的“吃人”,与《罗生门》里家将的行为颇具相似之处。最难以消解的罪恶,往往是由普通的群体大众所导致的。更进一步,鲁迅与芥川的文学思想,都存在着巨大的虚无感,那是在对人心彻底解剖之后的无所适从。“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野草》中的墓碣文描述了鲁迅心中的阴霾,以及无法摆脱这种灰暗的苦闷,在战斗者的外表之下,萦绕着无法排解的忧愁。这两位同时处于时代裂缝中的旷世奇才,都具有独特的“向死而生”的气质,即使知道不存在所谓的黄金时代,即使这个世界像冰一样透明,又像病态一般神经质,也依旧选择战斗至死。现在回首,只能说那样的时代,那样的人生经历,那样的性格,才能塑造独一无二的芥川龙之介。
参考文献:
[1][日本]芥川龙之介,高慧勤等译,秦刚选编,《芥川龙之介读本》[M],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6月第1版。
[2][日本]芥川龙之介,楼适夷、文洁若、吕元明译 ,《罗生门: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选》[M],译林出版社,2010年11月第1版。
[3]蒋苇苇,从《罗生门》看芥川龙之介的人性观[J],学理论,2011年第32 期。
[4]《鲁迅全集》(第十卷 译文序跋集)[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
(作者单位:华南理工大学经济与贸易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