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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彤和那些曾经的微博辟谣者

2014-10-12靳锦编辑赵涵漠摄影尹夕远

人物 2014年11期
关键词:陈彤王涛辟谣

文|靳锦 编辑|赵涵漠 摄影|尹夕远

陈彤和那些曾经的微博辟谣者

文|靳锦 编辑|赵涵漠 摄影|尹夕远

辟谣小组本是商业公司某种保守倾向的机构设置,却最终贴合了国家整顿网络谣言的大趋势。

保安

谭超先生第一次吃到炒肝与一次外交事件有关。2011年美国副总统拜登访华期间在北京姚记炒肝店就餐,5人消费79元。新浪微博随即有用户宣称,这家著名的小吃店降价招待了美国人。作为新浪微博辟谣小组组长,谭超派组员前往姚记,按照拜登的菜单点了一遍,正好79元。组员就此辟了个谣,还打包了两份炒肝带回办公室给同事。“还挺好吃”,谭超评价。

谭超和他的6名组员曾全职负责为新浪微博扑灭谣言。很多造谣者热爱通过名人喊话。比如白岩松尽管没有开通过微博,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微博时代的典型面孔。人们仿造他的口气制造各种语录,“我们支援朝鲜石油、粮食,却发现那是个无底洞……这些受援国对中国并无好感,中国的牺牲和奉献得不到友谊,难道中国人是天下最大的傻瓜?”“正确先生”的形象逐渐被塑造成愤怒中年。

同事张泉灵曾受他委托发微博辟谣:网上不管说什么样内容的白岩松微博都是假的。有网友转发了这条,并引用了微博上白岩松语录中著名的一段,“……讲真话需要极大的勇气,甚至要冒坐牢的风险”——这义正词严的一句也是假的。

10月刚刚离职的新浪网前总编辑陈彤曾多次向白岩松求证,你到底说过这话没?白岩松很无奈,有的完全没说过,有的话他说过第一句,再往下就是瞎编了。

马英九的民主文与白岩松的鸡汤文一样风靡微博,有用户称,马英九提出必须在“代表自由、代表民主、代表公平”的前提下谈统一。为了弄清这句发言的真假,新浪微博辟谣小组成员陆加杰忙活了两周。他先是翻墙给马英九的Twitter和Facebook账号发信,没收到回复;又找到国民党总部在台湾的一个电话,经过文宣部门、马英九办公室层层转接,终于联系上当时马英九竞选总部的发言人李佳霏。一个星期后,李佳霏经核实确认马英九没有说过这句话。

陆加杰在那次经历中发现,国民党十分关注新浪微博,对辟谣工作颇为配合,“很多‘中央委员’也会自己潜水看微博。”后来他还邀请国民党官员在微博开认证账号,但对方仍坚持只用小号。

Who is it 陈彤领导下的谭超团队,新浪微博辟谣小组。

谭超将辟谣小组称作微博的“保安”,“我们是代表运营方的,就像你开什么活动场所,你想不想有保安?”保证言论的正确性,是新浪作为一家商业公司的利益选择。在新浪微博上,谣言往往伴随着公众的情绪性期待。涉及公共安全、食品安全和矛头指向政府的谣言传播最快,这甚至影响到新浪作为一家商业公司的地位。

“微博上谣言比较多,甚至有一些谣言是隔一段时间就又出现一次,有些大V偶尔也会转发。”陈彤对《人物》记者说,“那我们认为这对微博的成长是非常不利的,这种不良好的舆论空间是非常不利的。”他对微博辟谣始终保持着某种谨慎的态度,这甚至是他在新浪任期内唯一一次就此话题接受采访。

陈彤是互联网界卓有声望的总编辑,曾参与打造门户、博客和微博,深刻影响了中国互联网的内容运营模式。微博上线之初,他掌管着数百人的监控团队,看到微博上除了广告、色情、敏感信息等需要处理的言论外,还有大量谣言,于是决定成立辟谣小组。这个此后影响深远的7人小组没有经历任何仪式或公开宣布,他们延续着新闻中心富于效率的运行状态,新闻中心副主编谭超变成辟谣小组组长时连工位也没换。

2014年8月云南鲁甸震后第二天,媒体报道救援人员以浑水泡面。有人直指虚假宣传,后经新华社记者调查确认此事属实。这让陈彤回忆起从2010年11月运营至2012年6月的辟谣小组,共发布公开辟谣微博291条,没有引起一次事实层面的争议。之前在全球任何一个社交网站上,都没有出现过一个全职辟谣机构,试图以站方求证的事实真相引导舆论。辟谣小组进行了一次前所未有的舆论实践。

2011年7月,一张众人围坐吃螃蟹的照片在微博上广为流传。某用户称这桌价值“两万一千六百”的螃蟹宴是“领导的工作餐”。小组成员孙婷翻阅了那条微博下几十页的骂官评论,发现有人说这是一个自助聚会的照片。孙婷注册了举办该聚会的美食论坛,并联系了留言的网友,终于证实这张照片是一位台湾商人组织的驴友饭局。

但在发布辟谣信息时,“台湾商人”被特意简略为“商人”。谭超说,“我们当时想,如果你写台湾商人,可能会有网友就想,是不是我们大陆商人就不是这个样子了,你是不是就觉得台湾商人才是这种样子,那大陆商人就不一样了。”

交锋

辟谣工作7×24日夜运转,每天有一个值班编辑盯着一个关注了上千人的监控账号,其中不乏大V、活跃的公共账号和若干“经常转发一些比较具有煽动性消息”的用户。

谭超曾经做过拥有逾3000万关注者的“头条新闻”的编辑,他很清楚信息传播的逻辑,类似于陈彤的“饭桌论”,“我收到头条,我读出来,旁边的人会不会感兴趣,以这个来判断。如果你觉得我都不值得跟旁边的人说一下这个事的话,那这个事就不重要。”

做辟谣工作的时候,这个逻辑得反过来用,那些“比较惊奇,下一个人又想转发出去给他的粉丝看”的信息,格外值得注意。谭超将造谣者的诉求称作“争夺稀缺的注意力市场”——他个性平和,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喜欢使用学术语汇。

曾就职于北京尔玛互动营销策划有限公司的王涛和秦火火、立二拆四是同事。秦火火曾告诉王涛:生造谣言很困难,但可以夸大一些已经开始流传的小道消息。动车事件之后,有流言称铁道部赔付外国人的钱比中国人多,秦火火就加了一个“三千万欧元”,后被铁道部公开辟谣。

涨粉丝背后还有商业利益。王涛记得曾有用户称某公园内一个孩子走失,描述了孩子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这条微博被转发了几万次。后经警方查证,公园并没有孩子走失,那条微博是一个童装品牌做的植入广告。

王涛说,秦火火看到了类似的商机,也想接广告挣钱,但苦于造谣过度,常常被封号。“你天天造这么多东西,谁敢给你发广告啊?”王涛回忆起当时同事们的讨论,感慨秦火火“走火入魔”,不如先学“愤青”只转发,“说不定就做成大号了呢。”

造谣和转发容易,辟谣却劳心劳力。“陈彤要求的是必须找到百分之百的证据,才给它删除……而且这证据必须不是孤证……必须几方面的证据来混合在一起,能够佐证这个事,才会处理。”谭超说。

但谭超一直无法理解,他原本以为把事实查证清楚,网友就会认可。可每次发完辟谣微博,网友总是留下如潮谩骂,“你渣浪有什么资格辟谣?”有的小组成员接受不了,用个人账号在评论里和人辩论。

曾有用户发布一张头部受伤的老人照片,说是被城管殴打所致。照片中,老人手扶着血迹斑斑的头部,身旁倒着一辆自行车。微博配文中写道:“中国城管,你们真的不能这么干了,老头只是卖了几个自家瓜菜,为了一口饭吃,不想给国家添麻烦,他并非是为了发财啊,你们也下得去手?”

经辟谣小组查证,这张照片来自于几年前的一篇新闻报道,《高空飞落腐乳瓶 96岁老人出门被砸瘫在地》。辟谣小组联系到写该报道的记者,还让新浪上海站的同事去找老人一家。被砸的老人已经过世,他的儿媳确认了这篇报道。但辟谣微博发出后,不少网友留言质疑辟谣的意义,“难道这样就可以抹去城管的污点?”也有人提醒关注谣言背后的逻辑:“想一想,为什么我们会相信这种‘别有用心’的谣言?”谭超感到无可奈何,“恨不得把事实扔到他脸上,他都不信。”平台与造谣者的交锋,在国家强制力介入后有了明显的倾斜。2011年最高法、最高检出台《关于办理利用信息网络实施诽谤等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今年4月,网络推手秦志晖(网名“秦火火”),因诽谤罪、寻衅滋事罪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是网络谣言第一案。辟谣小组本是商业公司某种保守倾向的机构设置,却最终贴合了国家整顿网络谣言的大趋势。

王涛体会过发布谣言的后果。2013年,网传有温州女孩跳楼,原因不明。他在一个新浪网友组成的QQ群里看到一个网友截了张图,是有关“该新闻只能转载‘平安北京’官方发布的通知”。

“我一看这个挺好玩,应该会被转发好多吧。”王涛立刻在微博上发了这张截图。等了三四分钟,一个转发也没有,他觉得挺丢人,又怕是假的,就删掉了。

第三天,他与人合租的房子里响起了敲门声。两位警察表明身份,指他发布了造谣的信息。警察问王涛,除了微博他还往哪里传播过。王涛说忘记了。警察拿过他的电脑,说来,我提醒你一下。然后打开他的QQ,在搜索栏输入了一个群号,翻出聊天记录,果然找到了一张发过的截图。

王涛说自己“开始没怕,到这儿(找到截图)我就真的怕了”。他猜也许是自己的大V身份引起了注意。事实上,尽管他在微博上有11万粉丝,但其中大多数是一位朋友赠送的虚假粉丝。警察走后,他立刻清理了自己的7万个僵尸粉。

三个星期太久,只争朝夕

辟谣标准没有一定之规。谭超否认辟谣对象的选择有明显的意识形态倾向,小组普遍采纳的依据是对信息的经验判断、转发量和陈彤的指令。

陈彤是辟谣系统的最终决定者。所有辟谣过程和结果都汇总在他那里,由他判断哪些需要公开证伪,哪些只需删除。陈彤对《人物》说,“标准之一应该是虚假且有害的,能产生相当的负能量,严重影响受众情绪,误导判断。”

处罚结果同样依赖小组成员的新闻经验。发布卡扎菲自杀的假消息的用户,被暂停发布和关注功能一个月。造谣金庸去世的用户则被封杀了账号。谭超的判断标准是,“可能有的中国网友都不知道卡扎菲是谁,但基本上都知道金庸是谁。”

辟谣小组不承担删帖的任务,他们提出处罚建议后,由微博的监控团队执行。在辟谣小组处罚过的微博用户中,粉丝10万以上的大V超过一半。因为见识过太多自居“公知”的大V不加求证地转发谣言,《人物》记者所采访到的5位辟谣小组成员,都提到自己政治倾向从“愤青”变得理性。一位成员直白地表示,自己“由偏右变为偏左”。

辟谣小组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寿终正寝的日期——2012年谭超离职去了另外一家网络公司,几个组员也相继离开,这个小组就名存实亡了。

取代辟谣小组的是微博社区委员会。负责人尹雪耿对《人物》解释:“辟谣小组已经不能满足微博的需求,微博需要将辟谣机制产品化。”辟谣小组一年半共公开辟谣291条,社区委员会2012年5月成立至今,共查证不实信息1.6万条。

社区委员会将舆论的一部分判断权下放给了用户。用户可举报不实信息,并提出证据,举证双方有24小时辩论时间。社区委员会再从专家库中随机挑选9名成员在3小时内进行判断真伪。这增强了用户的参与感,“认为这是他自己完成了一个工作,而不是说站方强加给他一个什么结果。”

辟谣在微博成为一种产品机制,但谣言的复杂性,让新浪微博仍无法完全摒弃经验性判断。9月初微博上盛传“导演姜文已死”,尹雪耿先百度了一下新闻,发现在2011年的时候就已经出现过类似的消息,连用词都一模一样。随后他又看到微博上有影视公司负责人说自己和姜文刚通过电话。辟谣结束,耗时1小时。而专家委员会证伪的最快流程是27小时。

回顾微博辟谣的历史,尹雪耿觉得辟谣小组是微博初期应对杂乱舆论环境的一种紧急实验,当时人工查证是最易上手的办法。“但如果只是站方自己人做的话,恐怕不够中立,不够权威。我们随机抽取一些专家来判断这个事儿,那就公正性比较强。”某种程度上,这是“法治”替代“人治”,如果出现用户对辟谣结果的质疑,也将由专家继续受理申诉,平台免责。

谭超却对投票证伪持保留态度:“难道票数多的就一定是对的吗?”

投票的结果只有两种,Yes或No,不存在第三种选项。但很多时候,谣言却像缠绕的藤蔓,真相与虚伪相互交织。

“中国人均GDP在世界排名逐年下滑”是辟谣小组历时最久的证伪,长达3个星期。他们核对了世界银行的数据,咨询了新浪财经频道的同事,还找了3个经济学家进行解读。谭超已经记不清就此写过多少个版本的辟谣稿,一直改到陈彤满意为止,所耗精力不低于写一篇学术论文。

“那条谣言的复杂性就在于,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中国排名的数字是在下降的。但下降的原因是因为排名的国家越来越多。”小组成员侯钧杰解释。这篇逻辑完整的辟谣文章还附上了经济学家对于复杂汇率变动的说明。

不过,当辟谣稿最终完成时,小组却对是否发表产生了犹豫。在信息爆炸的微博平台上,各类言论朝生暮死,3个星期前的谣言实在太过遥远。“这个东西已经过了很久了,你再去纠缠这个事的话,反而有点旧事重提。”谭超说。辟谣的同时,小组不得不担心谣言二次传播的可能,反而觉得,3个星期过去了,谁记得呢。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王涛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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