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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只有在香港才能做只有在M+才能做

2014-10-12鲁韵子编辑张妍摄影程浩然

人物 2014年11期
关键词:西九龙策展博物馆

文|鲁韵子 编辑|张妍 摄影|程浩然

这件事只有在香港才能做只有在M+才能做

文|鲁韵子 编辑|张妍 摄影|程浩然

把居心地从无到有、从灵魂到实体搭建出来,他声称乐在其中。

M+博物馆地基在香港西九龙。背对高耸入云的丽思卡尔顿酒店,面朝千帆过尽的维多利亚港,正是绝好风水。10月才破土动工,采访时这里还是一片长着杂草的荒地。摄影师请皮力先生站在正中,盯着地面做沉思状,想想“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总是乐呵呵的皮力依言扮起严肃,少不了有些别扭。来港担任M+资深策展人两年多了,他一路几头忙着。海风猎猎,吹动他的卡其色休闲裤和polo衫。与在办公室受访时那一身运动装相比,今天的他似乎已算“盛装”了。

皮力的心总挂在此间。随着预算一再超支、预计竣工时间一再延后,M+既是众望所归,又已成千夫所指,内有民众、媒体质疑,外负同业观望,他必须注入心血使之成形。这个秋天,当初由他接手纳入M+的希克藏品正在欧洲巡回展出,他牵头的当代水墨研讨会又在同时进行。调转头,博物馆委员会还催着补充藏品。多线任务,哪样都不轻松。

别人在居心地上追寻梦想,他的梦想却是把居心地从无到有、从灵魂到实体搭建出来,辛苦是必然。而离开北京的大好事业、来港迈步从头越,他下的赌注之大、冒的风险之高,也实难与旁人道。

但这诱惑实在太大。他琢磨过,一个人一辈子的专业生涯也就四五十年,他已在北京做老师、策展人做了十几年,辉煌过后必将平淡。错过这一次,下一个把纸上的想法变成数万平方米博物馆的机会,还有吗?

当人生下半场的开场哨随着M+的工作邀约响起,他知道,这次“再不动的话,就不想动了”。却没想到,这一动,一来香港,“整个完整的世界观、人生观都给打碎了。”

不说别的,他赖以实现“本世纪前50年最雄心勃勃的博物馆计划”的M+策展团队,就让他刷新了三观。来自五洲四海的同事,国际化程度极高。生于武汉、长于上海和北京的皮力需要重新认识他曾习以为常的一切——往小了说,中文宣传稿里一字一词的用法,皆可能遭遇来自香港或台湾的同事的异议;往大了看,“中国艺术”以至于“中国”的概念,都在以全新的面貌挑战他的认知。

个人的反思和更新又进一步铸入M+的运作。“其实仔细看,在殖民主义和全球化中,‘中国’作为概念是一直在移动的。……以往我们或多或少都是从政治的角度理解中国艺术。因为我们在意识形态上跟别人很不一样,所以总把中国艺术当成一个‘他者’在谈,一直在谈它的特殊性。我们现在要表现的却是它的共性,还有怎么研究它的共性。……这件事只有在香港才能做,只有在M+才能做。”

目标是远大的,前路也很漫长,皮力选择乐在其中。说起争议、难题,他常用的形容方式是“太有趣了”,或者“特别逗”。千头万绪组成了结构复杂的新玩具,勾起了一个男人体内永不倦怠的男孩的灵魂,让他把玩得欲罢不能。对着记者喝下一大口黑咖啡,他又能说上长长一段设计与愿景——博物馆怎么回应全球化?香港文化的前世今生何解?在M+,这一切的答案还没有被固定和统一,一切都有可能——那一小杯咖啡早给忘在桌上,放得凉透了。

皮力,中国当代最知名的艺术策展人之一,2012年出任香港西九龙文化区M+博物馆高级策划人,次年,M+获赠收藏家乌利-希克的1463件中国当代艺术作品,总价值约13亿港元。

M+博物馆被认为是“本世纪前五十年最雄心勃勃的博物馆”,其选址在香港西九龙,面朝维港,在今年10月破土动工

或许他并不需要咖啡。也许是受惠于新生M+的无穷活力,40岁的皮力看起来总是精神头十足。在强大的压力之下,他的作息惊人地规律——早晨5点起床,看看书写写字,8点多到办公楼健身一小时,洗完澡,9点多正好头一个走进办公室。下班后,又是健身、写字、看书。一个中年男人如此度日,听起来几乎像是苦行僧。

他声称乐在其中。在内地总有种种却不过情面参加的开幕式、泡吧和K歌聚会。自从来港履职,业余时间清净了。他评论起来依然谨慎,“我觉得这不是内地和这儿的区别,而是一个年龄上的区别吧,就觉得那些事儿……反正就是老了。”

独处的无奈,他并不主动提。太太和女儿不习惯在港生活,仍选择留京,要等假期打“飞的”过来相聚。在这方面,他与不少外籍同事倒是同病相怜。20人的M+策展团队,有7人是像他一样孤身来此的“港漂”,家属分散在美国、韩国、瑞典、德国、新加坡,路程远超北京飞香港的3个小时。大家半开玩笑地组了个“孤独之心俱乐部(Lonely Heart Club)”,既是自嘲,也是自解。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长袖善舞的他,能很容易地交到朋友。

“香港人是慢热一些,”他停顿了一下,移开视线又说了一遍:“慢热一些。”

人情淡薄,无损工作。拿着港府的钱为香港造馆,他心里想得很明白,“香港是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不光是游客,我们这些人——你,我,还有那些银行工作的,大家都把香港当成生命中的一个阶段。有的人可能拿个永居身份就走,有的人就是这个工做完了就走。所以香港像是一个国际机场,人来人往,都没有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都没归属感。”

也许香港真是传说中的“浮城”,但博物馆不能建成不接地气的空中楼阁。外界怀疑,日后与香港国际机场往来方便的M+,最终会沦为旅游项目,而皮力的眼睛却盯着本地的潜在观众。“九七回归后出生的第一批香港人,就快成年了。”他知道,与自由行同在的他们,没经历过上一代的风起云涌,却要面对繁荣不再、前景堪忧。“飘渺”的文艺、不赚钱的展览,真的能在他们的生命中占据位置吗?皮力相信,2018年竣工的M+能够。他必须相信。

为此,光待在办公室造象牙塔显然不够。他得从西九龙边的海阔云低走出来,走进这里的现实生活。于是他发现,如果对着餐厅服务员讲粤语,就不会被逼着点龙虾之类贵得吓人的菜。不过这招对出租车司机好像不太管用,他们的态度仿佛总是那么又粗又直,“世界闻名的恶劣”。

当然,还有曾举世闻名的香港电影。他“还挺喜欢彭浩翔”,只是厌恶其前年编导的《低俗喜剧》。对此片在港票房飘红,他见怪不怪:“香港有彭浩翔,内地也有冯小刚,其实一样的嘛,半斤八两嘛,冯小刚那么骂影评人,那比彭浩翔傻逼多了嘛,哈哈哈。”

他自诩“走的地方多了,接受力也强了”。说到这两年的“陆港矛盾”,他一边调侃“到哪儿都有傻逼”,一边又理论联系实际——“本土主义就好比是水,太少了这个船走不动,其文化会变成全球化文化图集中的一个没有差别的东西。但是如果过于本土主义,它就会变得很封闭、很狭隘。”

在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当下比对中,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们是文化人,就是那个水龙头。水太少时,我们要放一点水;水太多的时候,我们可能要紧一点点水——要在公众所信仰的主流观点之外,提供出不一样的一些观点,也要在某方面声音特别大的时候,让那些被压住的声音能发出来,这是我们的工作——当然,这是我自己的看法,不代表M+。”

采访中,皮力重复率最高的一句话是:“这就别写了啊。”说的时候,他脸上总挂着那种推心置腹的笑,配上富态的双下巴和小肚腩,让人简直不好意思不把他当自己人。于是,之前或之后他爆出的或妙语如珠、或一针见血,都成了只能保留在他与《人物》记者之间的一个小秘密。要是说他让人惊喜,却又让人遗憾,他也就是笑笑。海鸥呼啦一声,从他头顶飞过,冲向维港上空的云海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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