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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说唱《过番歌》的文化冲突和劝世主题:《过番歌》研究之三①

2014-10-11刘登翰

关键词:安溪文化冲突华侨

○刘登翰

(福建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福建福州350001)

19世纪后半叶至20世纪上半叶,是中国向东南亚移民最集中的时期。

以新加坡的人口发展为例:1819年,英国殖民者占领新加坡时,其人口尙不满5000。1821年的人口统计资料表明:彼时新加坡人口仅4727人,其中华侨人口1159人,占总人口的24.5%。此后,新加坡人口开始激增,到1840年,新加坡人口达35389人,华侨17704人,已占总人口的50%。隨后更急剧发展,至1947年,新加坡人口达940824人,华侨 (含侨生)人口730I33人,已占总人口的77.6%。[1]可见,新加坡人口的增加,绝大部份来自华人。从1819到1947,不足120年,新加坡的华侨人口增长近700倍,平均每年以6000人以上的绝对数字递增。其中特别是鸦片战争后和辛亥革命后的两个时段,为华侨人口移入最快的时期。究其原因,一方面是这一时期,列强瓜分中国,使曾经辉煌的封建王朝分崩离析,在清末民初政权更迭转换中,战乱频乃,灾祸不断,致使沿海诸省大量困顿、破产的农民和城镇贫民,为谋生计而选择离乡别亲、远走海外,形成了中国海外移民的巨大“推力”;另一方面,西方殖民者占领南洋以后,出于开发的需要,急需大批劳动力,而华人的刻苦、勤俭和聪惠,是他们认为最理想的劳动力资源,这形成了海外移民市场的巨大“拉力”。“推力”与“拉力”的合力作用,使清末民初成为中国东南亚移民最重要的时期。

在19、20世纪之交,华侨来到东南亚,意味着资金、技术和劳力资源的进入。对一个急待开发的地区,理所应当受到欢迎。1819年代表英国占领新加坡的莱佛士认为,在所有的外国侨民中,最具重要性的“无疑是华侨”。然而出于其统治的需要,他将华侨分为三个等级:一为商人,商人的到来,意味着资金的进入;二为有手艺的工匠,代表的是技术;三是出卖劳力的农民。西方殖民者首先重视的是被视为第一等级的商人,赋予少数有钱的华侨商人以管理华侨的权力,成为华侨的首领;其次才是有手艺的工匠;而那些只靠出卖劳力谋生的贫困华侨,则视为第三等级。然而华侨中的商人毕竟少数,因农村破产而离乡漂洋的农民和城市贫民数量最多,这是华侨中的最大群体。1938年,著名社会学家陈达在汕头调查905户华侨家庭所得的资料表明,因经济困顿 (无业、失业或收入少、人口多无法维持生活者)以及因天灾导致破产而出国的达664户,占出国家庭的73.38%;而追求事业发展前往海外经商者,仅26户,占2.87%。这些被西方殖民者归为第三等级的贫困农民或城市贫民的出国者,在海外谋生中,大多只能依靠亷价出卖自身劳力。在1947年马来亚的人口调查中,260余万华侨按其谋生方式划分,90%以上的华侨皆为受薪者和个体劳动者。他们之中除部分怀有手艺的工匠外,大多仍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廉价体力出卖者,所从事的职业大多也是在林场、矿山或种植园从事沉重的体力劳动。他们从国内地主经济的剥削中转移到海外的另一轮资本主义殖民经济的剥削之下,生存境遇并没有太多改变;加之异域生存的文化陌生,离乡别亲的孤单寂寞,和出国之前怀揣的淘金梦,相去天渊,致使产生怨叹。许多人归乡无望,只能老死他邦;而侥幸得以还乡者,面对持续不断的出国潮,便以切身经历,编歌劝世,留下了他们在异域的一段噩梦般的人生记忆。

这一时期中国的海外移民,存在三种类型:一是所谓知识移民,即20世纪初期出现的留学浪潮。这些在当时背景下怀惴“救国”目的而留学海外的一代学子,无论走向欧美还是驻足东洋,也无论学成归国还是滞留不返,知识 (求知)是他们出国的目的,也是他们滞留异邦的谋生手段。他们不同于另外两种主要以出卖劳力为谋生手段的移民,大都来自大、中城市的中等以上人家,都有较好的经济基础和文化背景,留学海外的语言交际能力和学识专长,形成了他们在异邦较好的生存条件和谋生环境。不过,这一类型的移民,在东南亚很少。第二种类型是契约劳工,即俗称的卖“猪仔”。他们在出国前即已签定的形同卖身的契约,使他们在海外的生存丧失了部分的人身自由和遭受更加沉重的经济剥削与政治压迫,即使在契约期满之后也难于摆脱生活在底层的厄运。第三种类型为自由移民,这是一个包含十分广泛的概念,从投资创业的商人、小贩、手工业者到出卖劳力的“龟里”。其中以出卖劳力者为多数,他们大多出身于农村或小城镇,因生活困难而无奈出国谋生。他们虽也号称“自由”移民,但对于缺乏资本和技艺的他们来说,这种“自由”是相对有限的。正是他们在域外艰辛的谋生环境中,最初的淘金梦破灭之后,或者抱恨终老异邦,或者无奈返回故土。中国的东南亚移民,大多属于这一类型,而尤以出卖劳力者为最多。

产生和流传于清末民初的长篇说唱《过番歌》,所反映的便是这一时期中国东南亚移民中这一类型移民的海外生存经验,是经济困顿而无奈出国的穷困华侨流落异邦的一段底层人生的经历和感受,是他们归乡之后对于噩梦般的异国人生的一份民间记忆和评说。

对于辞乡别亲、远走异邦的贫困华侨来说,从他们过番的那一天起就注定要面对两道人生难题:一是离乡背井的亲情疏隔和骨肉离散;二是立足异邦的文化陌生和谋生艰难。随之还必须经受出国之前怀惴的黄金梦面临破灭的巨大心理落差和压力。这一切背后,都潜在着深刻的文化冲突。

彼时中国,是一个以儒学为道统的宗法社会。自给自足的农耕经济,强调了人对土地的依赖,这是因为土地开发的长期性和从播种到收获的周期性,使人不敢轻易离开土地;而建立在这种人地关系基础上的血缘宗族制度,又强调了个人对于家族的归附。它们共同形成了中国人安土重迁的文化心理和以纲常伦理为核心的儒家文化传统。中国的许多格言、俗谚,如“父母在,不远游”、“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等等,都从各个侧面强化了这种固守家园的文化心理,甚至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行为准则和规范。然而,当生存压力超过了这种固守家园的可能限度,即在原有的土地 (所谓“家园”)因种种原因,例如战争、灾祸或有限的土地无法满足过多人口的生存需求时,人们便不得不走上离乡别井的道路,寻求新的生存空间,这就是移民。从安土重迁到离乡别井,生存方式的改变,潜隐着文化心理上的巨大落差和激烈的冲突;而“离乡”就意味着“别亲”,因为这种迁徙很少是整个家族 (家庭)的行为,而大多是个人的漂离。“别亲”必然造成对传统孝悌观念的背离,更加深了“离乡”所诱发的心理矛盾和文化冲突。

如果把“安土重迁”视为是传统农耕文明背景下的一种精神守成,那么,移民海外则是现代工业文明背景下带有海洋文化精神的一种对外突围,蕴涵着更大范围的文化冲突。虽然不能说《过番歌》就充分表现了这样的主题,因为它的主人公只是迫于经济困境而选择海外谋生的普通农民,而非19世纪锐意海外发展的革新派人物。但《过番歌》主角所伴随着的这股海外移民浪潮的兴起,则是在传统与现代、大陆与海洋这两种文化的冲突背景下出现的,不能不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这两种文明的差异和冲突。主人公的身份虽然普通,但所面对的同样是陌生的异邦文化和难测的现代文明。置于这样背景下的移民,漂洋过海来到异邦,潜在着前途未卜和文化陌生的恐惧。其所引起的周围人际关系的阻绕,当会更大。过番者便也不得不在这一连串尖锐、对立的矛盾之中犹豫、挣扎和选择。

长篇说唱《过番歌》所表现的,首先便是这种离乡别亲的人生漂移所诱发的外在矛盾和内心冲突。这也是《过番歌》开篇便一再强调的主题。如果我们依照作品的叙述内容,将《过番歌》划分为四个大段落,南安本和安溪本各段落所占的行数如下:

其中第一段描写过番前的犹豫、挣扎和艰难决定,第二段表现过番途中对家园和亲情三步一回首的留恋与怀想。两段合计,南安本共122行,占全篇344行的35.4%,安溪本共416行,占全篇760行的54.7%。可见,表现移民复杂的内心矛盾与思想冲突——其背后潜隐的是文化观念的矛盾和冲突,是《过番歌》——尤其是安溪本,最重要的内容,也为过番者后来返归唐山埋下伏笔。

噩梦般的过番首先是巨大的生存压力所招致的。“在咱唐山真无空 (贫穷),朋友相招过番邦”,这两句看似平淡的唱词,开宗明义点出了过番的动机和过番者穷困的身份。安溪本对过番者生活困境有较详细的描述:

侵欠人债满满是,被人辱骂无了时;

年年侵欠人钱米,咱无家伙 (家产)受人欺;

那 (若)是不敢出处趁 (挣钱),欠债何时 (可)还人? (安溪本)

物质上的“侵欠人债满满是”带来精神上的“失志无面窗见人”,二者所构成的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压力,使过番成为拼死一搏改变家庭境遇和挽回精神面子的唯一选择。

然而,离乡别亲的过番并不只是过番者个人所能决定的行为。中国家族社会的构成使每个人都生存在家族和社会的复杂网络之中,牵一发而动全身,触及的是与覆盖于这个纲络之上的传统覌念的激烈冲突。首先是父母,在儒家礼教里,奉事双亲是子女天经地义的责任,“父母在,不远游”是为孝道,弃家辞亲则为不孝:

父母听说想无步,说汝大汉 (长大)心肝粗,

如今二人年又老,汝要出外是如何? (安溪本)

其次是妻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能生儿育女延续香火,也被视为不孝:

夫君汝说都也是,但碍未有男女儿,

那有生男共育女,许时只去也未迟。

伏望夫君汝主意,想着日后接宗支。 (安溪本)

浓浓的亲情和沉沉的传统观念的压力,以及社会普遍对漂洋过海谋生异邦存在的怀疑和恐惧,形成了巨大的舆论包围:

厝边亲堂劝不通,亦着在家想作田。

番平好趁是无影,田螺含水罔过冬;

亲戚朋友来相劝,此去番平水路长;

做人若肯勤苦去,在咱家乡亦可安…… (南安本)

番平虽然恰好趁,一条水路十外工。

过番牙 (的)人有块 (在)讲,比咱唐山恰重难。

番平好趁亦好开,是你无去恰不知。 (安溪本)

这一切强大和庞大的传统观念和人际网络,动摇着、牵绊着过番者在犹豫、挣扎中做出艰难选择的决心和信心。然而,现实巨大的生存压力,又迫使穷困、破产农民无可奈何地只能选择出走的道路。传统观念的拉力和现实困境的推力,使大多数过番者处于这种两难的矛盾和选择之中。19世纪末20世初中国海外移民的相当大一部分人,便是在这种文化矛盾和思想冲突中勉强踏上异邦谋生的道路,也把这种矛盾和冲突渗透在自已跌宕起伏、怨悔参半的全部异域人生中。

移民是一种生存方式的改变。

具有一千多年历史的中国海外移民,近代以来出现了一些深刻变化。自唐至明的海外移民,主要是随着宣扬天朝威仪和进行海上贸易的庞大船队出现。那时客居异邦的使臣、商人、水手,可以凭借中国髙度发达的封建政治、经济和文化,相对于东南亚各地尚处于部族社会和经济的发展阶段,居于强势地位。那时的文化冲突,虽然也存在着移民自身所携带的中华文化与侨居国文化的差异和认同问题,但更多地还是表现为建立在先进生产力基础之上的中华文化,对相对发展较为迟缓的东南亚侨居国文化的影响和融入。18世纪以后,随着西方殖民势力的东扩,东南亚地区陆续沦为西方殖民国家的殖民地和贸易中继地,使这种文化对抗的强弱态势发生了逆转。在社会经济发展上出现了两种差距,一是继续着原先存在的中国封建地主经济与东南亚各地封建领主经济之间的差距;二是中国封建地主经济与西方殖民者所带来的资本主义殖民经济的差距。这两种差距逐渐以后者成为主要矛盾。特别在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也陷于西方殖民者虎视耽耽的弱肉强食之中,战乱频乃,灾祸不断,使这一时期为穷困所逼而无奈出国的华侨,成为移民主体,在殖民经济面前,已不代表先进生产力。因此,这些大多来自下层社会以出卖劳力谋生的贫困华侨,在受到西方殖民经济主导的侨居国,已非昔日可比,相对而言,都处于弱势地位。为了谋生和减少异族势力的排挤,他们往往聚居一处,互相依靠,慢慢形成了以祖籍、方言、信仰为核心的华人聚居区,继而发展成为带有宗亲、乡缘性质乃至行业性、商贸性的华人社团;而华人聚居区滚雪球般的逐渐扩大,又形成了孤岛般存在于异域社会的“唐人街”或“中国城”。在那些渐成规模的华侨聚居区中,保存着浓厚的中华文化传统和生活习俗,把部份华侨一定程度地与异邦文化区隔开来,减缓了与异质文化冲突和融合的速度与力度。但从另一方面说,华人社区的存在也延伸着国内固有的经济矛盾与文化冲突,使谋生异域的华侨,实际上处于更为复杂的两种文化冲突的交错之中。既无可避免地要面对异域环境的文化包围,又要面对来自华人社会传统文化固有的矛盾。二战以后,摆脱了殖民势力统治的东南亚诸国相续独立,随之兴起的文化本土化运动,进一步加剧了这一文化冲突和文化融合的进程。海外华侨面临双重国籍的难题,而必须重新选择自己的国籍归宿。而国籍归宿的确定并不完全等同于文化归宿的确定。从华侨到华人再到华裔和华族的身份变化,其背后的一系列文化差异、冲突和融合,成为20世纪华人社会一个普遍性的问题,被尖锐地提出来。

当然,《过番歌》作为较早表现这个特定时期的一个特定的作品,不可能全面地反映这一时期华侨社会的全部矛盾和冲突,尤其它是一部分贫困华侨过番数年不堪遭遇之后返回故乡编歌劝世的民间作品,题材的特殊性和作品“这一个”的限定性,使它在表现华人在海外生存的文化矛盾和冲突有一定的限定。但字里行间的文化蕴涵,仍然清晰而深刻。

首先是作品对于过番途中心理矛盾的细致刻绘:

忽听水螺哮三声,一时起椗就来行;

船今行去紧如箭,有人眩船叫苦天;

也有眩船兼呕吐,也有眩船倒在埔;

想起过海拙干难,咱厝小可罔去趁;

一日若是吃两顿,也不来此受干难;

船今走来到汕头,冥日眩船目滓流;

汕头停脚一两工,入货却客过番邦;

客今再却几百名,随时起椗再开行;

水路行程有几时,一日来到七洲洋;

看见海水大似山,日来刈肠冥刈肝;

看见海水到拙乌,心头想起哀哀苦…… (南安本)

这是夹杂在怨悔声中对漫长、艰辛海途的描绘,仍延续过番之前和过番途中犹豫与懊悔的矛盾。一方面,所有海上的经验,对于一个刚从封闭的传统农村走出来的农民来说,都是新鲜的:海是那样黑、那样险,船是那样大、那样快,入货却客是那样多,途经的港口是那样陌生……另一方面,所有这些新鲜感受,给他带来的是对未来无可预测的异邦人生的茫然和惊惧,以及对于故园的怀恋和过番的反悔。过番的命运便交错在这五味杂陈的惊异与惊惧中忧心重重地展开。

其次,异邦生活的文化陌生与孤独无助,给了过番者巨大的精神压力。

初踏上岸,面前展开的是另一番陌生的文化景致:

看见搭客争上波,??我心内主意无;

实叻景致真正好,也有牛车共马驼,

也有番仔对番婆,也有火车相似雷;

番邦生成恰如鬼。 (南安本)

同样的景致在安溪本的描绘中,有了较多的细节:

实叻景致真是好,亦有番人共番婆;

身穿花衫戴白帽,口吃槟榔甲荖蒿;

脚下穿裙无穿裤,上街买卖赖赖梭。 (安溪本)

这是惊鸿一瞥的最初印象,后来有更细致的描写:

番平景致难说起,千万物件真齐备:

埠头算是日日市,店中烛火吊玻璃;

也有查某会盘 (演)戏,比咱唐山有拾奇;

车子马车满尽是,胜过仙景一般年;

凡是番平讲情理,红毛只是得天时。

游到埠头看景致,唐人看见退一边;

或是做人欠情理,马踏重鞭就打伊。 (安溪本)

19世纪中叶以后的实叻 (新加坡),在西方殖民者的经营下,正处于上升时期。现代的生活方式和生产关系开始进入东方的传统社会。这里所描写的情景,保留了18、19世纪新加坡社会的某些形态,既是物质性的工业社会初建的情形,也有精神性的洋人、土人、华人的文化共存与融合,更有资本主义殖民经济关系带来的新的经济剥削与压迫。对一个刚从传统农村走出来的过番者,处于孤独和无助之中,是为必然:

伊有亲人??(领)因兜 (他家),??去吃饭共剃头;

咱无亲人无处投,行到日??变无猴;

伊有亲人真正好,??伊勒挑吃西刀;

咱无亲人满街梭,要去浪邦也是无,

要去山头不识路,实叻路途真生疏;

坡中连带四五工,看无一个咱亲人;

心中想起哀哀苦,无个亲人引头路。 (南安本)

中国家族社会的聚居传统,使中国人把社会网络中亲人、朋友的存在关系,视为头顶重要的生存环境。即使面临再大的经济困境与压迫,也能从亲朋的抚慰中获得精神的体贴和力量。而来到异邦四顾陌生的国度,举目无亲和求职无门,便是最为可怕的两件事。那种完全失去生存保障的孤独和无助,既是精神的,也是物质的,几乎可以使刚踏上异邦的过番者,完全崩溃。殖民统治下的东南亚,是带有资本主义性质的殖民经济。刚从对封建地主经济关系的依附中出走的贫困、破产农民,重新陷入对新型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依附之中。名为“自由”的移民,在没有资金和技术的情况下,只能“自由”地成为资本的雇庸,依靠出卖自身廉价劳力“自由”地被再剥削。这是甚于“要作不作由在咱”的农耕生活更加不如的境遇:

灵圭报晓天未光,四点翻身就起床;

想起欉肉真干苦,无灯无火暗暗摸;

早饭吃了天未光,工头就来叫出门;

头前先到通吃烟,尾后即到宿无困;

能个龟里锯柴科,袂用龟里拙草埔;

有个升苦不肯拙,工头就骂无吧突…… (南安本)

而工资待遇更是受尽克扣:

别人一月发四摆,汝今不发说我知;

汝请去问大头家,我今存银有若干?

头家听说就应伊:汝今无银在公司。

龟里再问大头家:有做无银是若何?

头家就共财富讲:做人忠直即有银……

(南安本)

梦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唤起过番者无尽的怨悔:

实叻居了无几时,冥时眠梦返乡里。

看见父母及兄弟,亦有叔侄及厝边,

一厅牙人满满是,声声说咱勿会趁钱;

悃去着惊搭领醒,醒来想着泪淋啼……

哪知命歹会变款,前日呣窗来过番;

山川河水都隔断,何时回归咱中原? (安溪本)

这份短暂的异域人生,交错在精神寂寞的文化陌生和谋生艰难的生存压力之中。从过番前的期待到过番后的失落,现实给了过番者一个无情的回答。如安溪本所唱的:“独自青山看世景,看了世景就烦心”,“外乡虽是好景致,不及在家当初时”。反复出现在过番者谋生不顺的经历中不断涌起的思乡怀亲,使他做出一个反悔自己初衷的决定:返回唐山。

劝世是《过番歌》创作和演唱的动机和主题。

一个贫困农民,为生活所迫,选择了过番谋生的道路。没有资金,没有技艺,也没有可以投靠的亲戚朋友和背景,孤身一人没头苍蝇般地在异邦陌生的生存环境和文化环境中闯荡,注定了他生活道路的艰难。在忍受不了异域生活的艰辛和怀乡思亲之苦这来自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之后,去国三五年就毅然决定返乡,并以亲历的现身说法,编歌劝世,告诫世人:“劝恁只厝那可度,番平千万不通行”。

《过番歌》创作和演唱的这一动机和主题,值得深入分析。

首先,这是一个贫困农民负面的海外生存经验,当然不是所有过番者拓展海外的全部生存经验。《过番歌》的叙事主人公身份和经历的特殊性,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与他有着共同经历——甚至更惨的过番者的生命体验,作品的典型意义不容质疑。在他们孤独无助地挣扎于谋生线上而又彻底失望的时候,重新选择返回故乡,有其值得同情的必然性,由此唱出“番平千万不通行”,就“这一个”而言,也有其合理性。然而,特殊性的遭遇不能等同于普遍的结论。“番平千万不通行”所表达的只是部分的海外生存的负面经验。对于另外一些海外移民者,“番平”恰恰提供给他们由谋生到创业的一个契机和平台,是他们打破农耕文明对土地仰赖的束缚,走向现代文明的一片新天地。其实,作品主人公在说出这一结论时,其观察和叙说,尚属客观。南安本唱道:

我今说话乎恁听,番平好趁有影代,

也有难苦无头路,也有趁钱无到开;

有的钱银入手内,荒花留连数十代;

有的办单不肯去,终日??马拔纸牌;

番平那是于好趁,许多人去几个来? (南安本)

辩证地看待“番平千万不通行”的主题,是超越《过番歌》的思想局限所必须的。

其次,《过番歌》虽然从经济逼迫的现实角度,提出了安于穷困与改变命运的文化冲突命题,但综观整部作品,却是站在维护传统消极苟安的生存观念角度来编写和演唱的。过番之前所有的劝阻和言说,都从维护传统的角度来预设;不幸的是却又都为过番者后来的遭遇所证实。从千百年封建阴影下走来的小生产者脆弱的文化心理和惰性的生存惯性,无力抗冲新的生存选择来自物质和精神的挫折和压力,于是只有返回原乡,回到千百年来一贯固守的生活原点上来。作品以一个过番者亲历的现身说法作注解,以底层农民这种消极应世、忍困苟安的生存观念,来消解过番前好不容易有的一点改变命运的突破,强调了“劝你只厝那可度,番平千万不窗行”的主题。在《过番歌》这部作品所表现的安土重迁与拓展海外的文化冲突中,显然是以后者的失败告终。

第三,《过番歌》描写的一个过番者经历奋斗和挫折,而后空手而归的不堪人生,这是相当一部华侨用自己生命写就的一段血泪史。但《过番歌》在诠释这段历史时,往往把它归于命运,使宿命论成为这部作品的思想基调。它渗透在过番前后的几乎所有叙述之中,尤以安溪本为突出。家境不堪而选择过番,皆因“是咱字运未到时”;而对于过番充满期待:“只去那卜字运是,望卜双手遮着天,黄河也有澄清日,做人岂无得运时”;初尝过番的艰难险途,只能埋怨“想来想去自恨命,今日只路才着行”;到达异邦的举目无亲,都是“生咱歹命呣长进,无亲无戚窗牵成”,所有这一切,都怪自己“就是命底无登带,今日才会只路来”……然而命运似乎总不关照,失望归来的过番者最后的结论如南安本所唱的:“富贵贪贱总由天,我今死心不欣羡”。宿命是农耕社会无力抗争自然力的一种诠释和自我宽慰,同样在面对社会现实压力和激烈抗争时,也是弱势者的归咎于天 (命)的一种消极诠释和心理安慰。以突破宿命观的拓展海外的积极人生,最后又回到安于困顿的消极宿命之中,《过番歌》劝世主题的复杂文化意蕴及其可能的消极影响,值得我们深入分析。

[1] 陈碧笙.南洋华侨史[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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