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是村庄的图腾
2014-10-11张福艳
张福艳
当我落笔写白菜时,最先想到“图腾”两个字。一直认为白菜是为北方而生,秋的冷凉成就了它的硕壮,宽宽大大的白菜帮子都泛着粗犷之气。其实白菜最初起源于南方,和有天然野生祖先的韭菜芹菜不一样,据说它最初的变种由南方的小白菜和北方的芜菁天然杂交演化而来,当今的大白菜都是人工选育的后代,汇聚了多个亲本的优良基因,融合南北,博采众长,赢得百菜之王的美誉。图腾是一种信仰,相信自己的身体里留存某个动物或植物的基因,对其充满敬畏,将其作为自己的标记,并相信它能有超自然的神力来保护自己。在许多图腾神话中,有华夏的龙图腾、蒙古人和匈奴的狼图腾,商的玄鸟图腾以及鄂伦春的熊图腾等等,人们总愿意以勇猛的动物来作为自己的图腾标记,以寓示不可侵犯与日益腾达。也有把植物作为图腾崇拜的,菊花、木槿、荞等安静的植物相应成为图腾标志。我认为一个村庄没有失去古老的传承,是因为根的下扎与物种繁衍,如果用一种植物来标记村庄升腾梦想,当属白菜最贴切,因为白菜与一个村庄血脉相连。白菜已经进化得随缘入俗,走上寻常百姓的餐桌,它让村人心里有底,冬天没有白菜吃的庄户人家,不算过日人家。白菜用3个月的时间长成,然后与冬天进行比赛,当冬天已经没有力气的时候,地窖里一定醒着几棵大白菜,村庄的一个冬天与半个春天都会因白菜而鲜亮。在一个村庄,家家户户都留一块地种白菜。作为一种叶菜,尽管白菜的大部分都是水,就像哺育婴儿的乳汁也大部分是水一样,它内含一种生命动力。这样说来,村庄的模样里不但有白菜留下的印记,也成为其灵魂载体,寄托人们的精神向往,因此,白菜应该是一个村庄的图腾。
无论白菜的原始故乡在何方,当白菜和山东人一起闯过山海关在中华大地上生息繁衍时,白菜不在乎此乡与彼乡,因为能安放灵魂的地方就是故乡。白菜的年岁远远超过一些村庄的年岁,比如我的村庄。今年过春节回老家,听村长大哥说,最先来到我们村庄的是赵姓人家,在康熙18年(公元1879年)从山东济南府陈家大院挑担挎篮而来,到他这辈是第12代。还特别强调,先民的来处是墓碑上刻的,辈分是从家谱上排下来的。也就是说,村庄先民是最早闯关东过来的那一批,也就是在清政府屡颁严令禁汉人出关之时,不顾身家性命,多方冒险 “闯”过来的。先民一定不是富户,如果家财万贯几代人受用不尽,怎么能铤而走险呢,寻找幸福需要代价。这一点从居所的名称上也可以推测,他们最多是“一亩地三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农,也许有一两间遮雨挡风的小屋,但绝没有深宅大院,否则他们的住处一定冠上赵姓而不叫陈家大院。关东是满清的龙兴之地,有很多未垦之地,土地才是生命的根基啊,北方的沃野承载着他们的淘金梦。我们不知道先民的模样,在悲壮的谋求生存的迁徙中,一个村庄有了雏形,一个砺志的故事流传了。
为了寻找最后的家园,为了谋得最后的生计,避开人群与闹市,先民一路跋涉寻找安身之所。一路闯关来到辽西鲁努儿虎山脚下,先民的眼睛里有了亮光。 “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正是当年那片处女地的真实写照。一眼望去,地势平坦,这便是脚下生根的地方吗?一镐头刨下去,对着一墩墩马蔺丛下的红瓣土,先人摇了摇头。风餐露宿,一路劳顿,他们还是又往上走了50里路才重新歇脚。割倒一片荒草,土地的原色露出,先民还是用镐探路,拨开残枝碎叶,抓起温润的黄土,攥在手心,又放在胸口。此处虽山川纵横,荆棘丛生,草木下面却是丰腴的土地。先人的担子终于放下了,一块石头一锹泥,燕子衔泥般盖起了房子。拓荒的双手掉了一层又一层老茧,树木杂草被挤到了一边,道路交错,田垅延伸,高粱谷子落地生根。先民在开垦出最肥的那块地上,掘一眼井,砌成菜园,留给白菜,就这样在还没有人烟的地方升起炊烟。当然了,只有一户人家称不上村庄,后来又来了张王李郑等姓氏。村子里有赵姓与郑姓不通婚的习俗,据说当年郑姓人家没有子嗣,从赵家抱养了儿子,郑赵本是一家。我们张姓祖先是咸丰年间从河北静海迁来,那时村庄已经很有村庄的模样了。这是从爷爷口里听来的,爷爷是从他爷爷的口里听来的,如此代代相传,就找到了村庄的源头。试想,那时的房舍都是散落的,不像现在这样一户连着一户,会因一个墙角发生争执。祖先第一次想扎根的地方叫七道泉子,现在已经大面积开发,地价飙升,基本和市区连在一起了。如果先民把帐蓬支在那里,我们不也是城里人了吗。其实还是先人有远见,村庄像藤一样在大地上延伸,一定跟土地的肥瘦有关,如今的城市也是由村庄演变而来,最适合身心休息的地方不是城市而是山青水秀的村庄。
我们村庄的历史已经300多年,几乎每段与村庄有关的故事里都少不了白菜。想到家家种白菜的村庄,村子里的人立即鲜活起来,无论他们睡在小村的炕上还是已经睡在小村的地下。人在一块土地上挣扎着生存着,也像一棵白菜一样,有地里的人生、窖里的人生、缸里的人生吗?先人们说过百味白菜百味人生。兵荒马乱的年月,四姥爷被绑票,绑匪一边给家人捎信索要赎金,一边把四姥爷秘密转移,最后被囚禁在一个地窖里。他眼睛被蒙着,耳朵灌着蜡,饥饿交加生命垂危时,他颤抖的双手突然摸到了熟悉的白菜。卖了一群绵羊,杀了几口猪,折腾得倾家荡产,终于保住了四姥爷的命。在物以稀为贵的今天,白菜已经是平凡之物,可百菜不如白菜,据说当年慈禧太后病危之际,就是用白菜汁来延续生命,也许在特定时刻,人们尝到的才是白菜的真味。
有一位老爷爷,除写一手行云流水般的毛笔字,看上去就和普通的庄稼人有些不同。然而他一直与农为生,种田种菜,终老于小村。他曾经满腹经纶,只因在满洲国做过差事,解放后被长期管制,倍受歧视,好在他识时务,每逢政治运动来临,他毕恭毕敬,惟命是从,才相安无事。他曾经开导我父亲,说人的性格应该磨炼得如面条一样柔软。他还教会父亲吹笛子,可父亲很为他惋惜,他本是农家子弟,是凭自己的才华谋得一个职位。正值朝代更迭之时,还没有伸直腰板,满腑才华就枯萎了。老爷爷种白菜悟出一个人生道理,比如,当你撒下许多黑亮的籽,畦里拱出密密码码的小白菜,但冲出重围的白菜不多,很多白菜都没长成真正的大白菜,也许是没长在株距上,也许是种的不是时候,总之没有留守到最后,没有成材,也许就是天意。
“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长得不矬不矮的,过日子咋就赶不上人家呢。”这是姥姥常说的两句。以前我弄不清一个“哄”字,后来查证,原来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不唬弄土地,土地就能生产出粮食果蔬,从而不至于让人的肚里无食而挨饿。她活了那么大岁数,几乎没让别人照顾过。90岁高龄时,尽管不能像年轻时那样上山下田,她总是很仗义地说:我有地。心有一亩田的时候,白菜萝卜保平安,过日子就不会懈怠。与土地打交道,来不得半点巧取。她非常在意留菜籽,黄瓜籽、角瓜籽、豆角籽、柿子籽,一包一包晾好放在茶瓶里。宁可少吃一茬菜她也要留下种子,邻居总习惯去她家掏弄菜籽。我时常想,姥姥儿孙满堂,也许和她积下的福德有关。她相信诚实的劳动会来换来一地好白菜,她让白菜在春天开出十字形的黄色小花,结出黑红的小籽籽。她珍惜土地,勤俭持家,她更相信因果,从而不占别人的半点便宜。她家的大绵羊连续3年产下两个羊羔了,她乐得合不拢嘴,然后她逢人就讲,准是某某托生成羊来还债来了,活着欠的死了还,变成羊羔还3年。
我们村庄的名字叫炮手营子,像秋后的白菜一样,村里人十分抱团。曾经有东南西三面城墙门,天黑后城门关闭,每个城门都有一个炮手守护,从此村庄安宁,也因此而得名。外村的姑娘也喜欢嫁到我们村,因为她们知道这里的土地好,庄稼饱打。也许是因为吃了过多的大白菜而延年益寿,村庄里年逾九十的老人已有好几个,如果不出意外,我想他们能活到100岁。他们像白菜一样平凡,也像白菜一样坚信,土地是生命最好的依托,生得简单,活得踏实。正是一代一代人的默默耕耘,才有人丁兴旺、田畴交错、鸡犬相闻的村庄。
地里的大白菜一直在路上,而且呈奔跑姿态,头伏萝卜二伏菜,白菜之所以这样,因为它要在霜降时离开大地。除了具有养胃生津、除烦解渴、利尿通便、清热解毒之食用功效,白菜寄清白之意,更有纳百财之寓。当我看到美玉雕琢的白菜放在案头,突然很想念白菜生长的姿态,或者说很想念阳光的味道和白帮绿叶的白菜的模样。这时候我问自己,记忆里的那个村庄是否仍存在?我相信每一粒种子都是一个小宇宙,当然白菜的种子更不例外。当我看见大片大片的白菜花辉映着太阳,首先有一个念头闯进脑海:那不是村庄梦的颜色吗!
白菜是随先民从华北大地来到关东的,当它的直根被薅出一片土地的那一刻,意味着在另一片土地上重生。闯关的白菜能死而复生,是它的生命里还留存梦想。如果你和白菜非常靠近,那么你就会懂得白菜站立时意气风发,倒下时亦生命不息。山海关城东门界定着关外和中原大地,从清朝到民国数百年,背景离乡的先民们闯关后开辟了一个又一个新的村庄,中原移民在东北和原住民融合吸纳,交融了满汉蒙文化,促进了经济发展。先民的梦想中,村庄是安静的,可爱的,怡然自乐的,时代变迁,村庄的底色不变,白菜的种子在发芽,村庄的上方也有了梦的升腾空间。
岁月更迭,我们已进入以人为本、追求自由与平等的和谐社会,不再有山贼野寇横行;不再有成份歧视,人格压制,生活给每个人提供施展的舞台;自给自足的影子虽还未殆尽,彰显地方特色的休闲农业已悄然兴起。青山绿水、瓜果飘香,富庶文明,安居乐业,独具辽西农村特色的美丽乡村就在不远处。此时,白菜依然在大地上轮回,在上一年秋天的冷凉中,它吸收营养长茎长叶,像山里男儿一样强壮,第二年春天,它在寒冷中孕育,在温暖中绽放,像村姑一样俏皮、多姿。层层梯田,白菜花开,漫山遍野一片金黄,不是江南,胜似江南。不管村庄里发生了怎样的巨变,我相信,一旦白菜的根伸向松软的土地,根与绿叶的故事就有了开头,就有说不完的村庄叙述。白菜是一个村庄的图腾吗?如果一个村庄愿意,我当然愿意。
(责任编辑/孙玉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