蔬菜南库
2014-10-10曾强
曾强
名字仅仅是个代号?并不尽然。比方蔬菜南库,这么个名儿!
这是我所居住的一个城市小区的名字。一听这名儿,就知道像叫铁锁、二娃的人一定生于草莽乡野一样,这个曾经给城市萧寒荒疏的冬天储藏蔬菜、提供新鲜和温暖的地方,不仅楼房的砖墙全都袒胸露腹、无所顾忌、不修边幅的样子,显得很衰、很老,楼的布局也七高八低、横来顺去、枪叉鼓刀般的肆意和杂乱。好在狭长的地面都有水泥方砖铺就,即使高楞低倾,坎坷不平,也仿佛对行人有一种善意的提醒:凑合着,慢点走啊。于是就走得慢些,趁机观观光。头顶多是纵横交错的一缕缕或一条条电线或光缆,交隔、延伸到各处楼房,再跟所有人家醒目的黑色钢条护窗衔接,就搭成一张疏密不同的蜘蛛网,似乎有意无意要把人们网在里面。抑或是有心挽留,也可能是害怕流失。颇有老人企望三世同堂甚至五世同堂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的意思。这大概是烈士暮年者的共同心态吧。
蔬菜南库算得上是城市的一个老小区了。如果上溯三十多年前,本来这儿是丰富城市菜桌的众人瞩目的菜窖,窨子,储藏着山药蛋、圆白菜、长白菜、倭瓜等越冬的当地大路菜。当然时头八节也有一些外调的稀罕菜。这里的周边呢,得能掏粪的地利之便,多是薰臭的城郊优质菜地,夏季种着茄子、青椒、豆角、西红柿、菜瓜、芫荽、韭菜之类时蔬。而蔬菜南库北接的这座城市,则几乎一直瑟缩和委顿在一千六百多年前北魏的古老城墙内外,数十年乃至数百年“老虎下山一张皮”,衰旧简陋。不用说,那时人们讲究的还是“民以食为天”,“您吃了吗”的问候语还是人们最得体最普遍最合适的问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应该说三年河东三年河西。似乎就在戛然而至的某一天,原本比较“吃香”的菜窖,突遭霜打般凋零,被越来越挑剔,越来越物阜民丰的市民撇之若履。城市的这个菜窖一下就栖慌得近乎可怜。但还是老祖宗有预见:祸兮福所倚,果然,没多久,这里竞化虫为蝶,在1996年破天荒地被允许商品化开发。于是,这里开始延拓展伸成为城市的一部分,并衍化成了敞开胸怀广纳八方的新城市的标志区域。那时,我还在县城居住,听说周围很多有本事的县里人,都涌到城市的这个蔬菜南库买稀缺、时髦和尊荣,购置商品房子。蔬菜南库俨然就成了县里人飞黄腾达、鲤鱼化龙的一个金字招牌,也成了我向往和努力的一个高度。2004年,我终于抓住了城市化进程的尾巴,辗转住进城市,住进这个蔬菜南库。然而,世易时移,蔬菜南库小区虽然只经过了短短的不到二十年时间,却好像已经经历了两个多世纪的风雨侵蚀。如果,蔬菜南库现在跟城市任何一个叫府、苑、城、庄的新小区相比,它一定都显现出寒酸,破旧,甚至有些低俗。
蔬菜南库真的已经很老了。光影参差斑驳,过多陈旧到衰老的面孔,五花八样的楼宇外观,都幻化得像是一块块长满苔藓的风化已久的山野石头,到处挂满一种黏稠得化不开的历史沧桑。
那些曾经驻足蔬菜南库的茁壮成长的“飞龙”,已经矫健地逐渐跃升到更新的空间和更高的层次,追逐、引领和享受着所有时代赋予的可能的先锋、前卫,和时尚。我实际上就是迁进了他们随手撇下、近乎遗弃的旧巢。因而,还没有好好体会一下所谓晋身城里人的成就感,就已经被一种渐渐升起的阴沉心思所摄捏,心情仿佛依然在无尽的世俗尘烟中艰难跋涉。我的这个二手新家难免就有这样或那样的状况时时出现。妻子几次想叫人好好收拾一番,重新装潢。我觉得,一个半老徐娘,即使再精心涂抹脂粉,也不会从骨子里彰显出朝气而纯洁的青春。老,不仅显现在一个人一颦一笑那些皱纹的细节。老就老吧,旧就旧吧。
更具写真意味的映像,不仅这些长满老年斑的佝偻的楼房,还有小区这些情态各异、大腹便便、随处围坐的打牌、下棋、闲聊、闲逛、闲看的老人。这些自称为“等死队”的老人,似乎一直在观望着什么,也似乎不新奇任何事物,他们就这样慵懒而随意地呆在太阳下,或阴凉地儿,张着浑浊的眼睛,仿佛静静地等待着某种启动另一种生命的神光。
再仔细观察,这些老人中,一部分的眼光其实是平静的,慈祥的,和善的。我读出了他们已经顺利交待给后人“世界是你们的”那种松适、无为,以及大度和豁达。我看出他们大约是通过气味、颜色、人流和物流,来慢慢地、细细地,像品酒那样一点点品味这个大千世界。他们大约曾经太过匆忙,没来得及欣赏世间蜂拥而来的曼妙、多彩和美好,于是幡然醒悟般开始“恶补”。就像我头顶楼上的李叔李婶。我每天早晚上下班几乎都能碰到他们出双入对,他们并排或一前一后,当然没有电影电视上情侣挎着胳膊,装饰着炫耀着的那种所谓的温馨和浪漫,但这样更叫我感觉到一种晚霞的平静、壮美和华丽。我对李叔比较了解。我妻子跟他是同乡,还沾着一点远亲。我在县里的时候,李叔还是县处级领导干部,无限风光。搬来这里,李叔已经退休赋闲了。我惯性地称呼他为李主席。可他笑呵呵地摆摆手,郑重告诫:我是老李。我比你大二三十岁,要不,叫李叔也行。
也有些老人的目光则是拘谨的,犹疑甚至怯懦。我理解,这是他们内心的一种自我忏悔般的恭谦和避让。比如,那个在小区巷口摆摊卖瓜的老人。我一直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共同关心的关于企业的一些话题。所以我们很熟,熟到我们不仅每每见面都要笑着点点头,甚至可能的话,还要寒暄几句,或聊一会儿。我发现,他对我的笑里,其实藏着一种心结,藏着他从企业下岗后,一位优秀的企业干部生活的尴尬和无助。他知道我在企业目前还算风光,而他,本该颐养天年的时候,却不得不这样依然为生计奔忙,叫他不是对我,而是对那些曾经闪着神圣光环的企业二字,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愧对,和羞怯之心。我听出,他说到企业这两个字,总是小心翼翼。大约因此,也给我心头掠过一种莫名的纠结。
那次在巷内,一位白发老人矫捷地突然跳下单车,顿住,热情地抓住我的手,曾老师曾老师地叫。这叫我惊讶不已。我突然想起,我们以前在书画院曾有一面之缘。他是市内三位省级工艺美术大师之一,其木雕在全国都享有一定声望。他这样称呼,想必是因为我写过一些书画评论的小文章。但无论资历、学识还是年龄,我哪敢承受他这样有些过分的谦逊啊,我该称他老师才是。但张老师目光炯炯,闪着桀骜不驯、还有点狡黠的光芒。张老师也住在蔬菜南库,平时在外面的工作室搞雕刻。我们碰面的机会就少。张老师雕刻之余的休息方式,就是练习书法。厚厚的一摞宣纸,长幅的娴熟的于右任标准草书。这叫我惊叹张老师这样的心劲。他每天都这样。见我对他的书法比较赞赏,他呵呵笑着说,“好多人说草书难写,我看不见得!我七十多岁了,写了二年,不也攻下来了?”的确是这样。心执,方有行为的执著。这大约就是艺术家成功的必然。endprint
小区所有老人中,最富有传奇色彩的应该算是老郭。老郭,这样的称呼实际上太过随便,也显得轻慢。放在过去,绝对没人敢这样称呼他。即使人们现在说起老郭,往往不由自主地压低嗓音,背后指指点点,含糊而心照不宣地称“那个人”,仿佛怕惊了谁惹恼了谁。是的,老郭曾经是个“社会人”,也就是当地百姓对在黑社会混的人的简称。但老郭当年不仅是“社会人”,还是“社会人”的领头大哥,在市里数一数二,跺一脚,地都要颤三颤抖三抖,声名显赫。这就难怪。曾经走南闯北、呼风唤雨的老郭,如今依然习惯袒胸腆肚、睥睨一切的空洞目光。可我时常看见他,体贴地轻轻挽着他腿脚不灵便的老婆,冷漠地行走在我们这个光怪陆离又颇杂乱的小巷。然后,恭顺地给老婆屁股下搭一块坐垫,休闲在一处相对僻静的临街水泥台阶。将近十年了,我从没见他笑过,仿佛他天生不会笑。有一天回家,妻子稍显紧张地跟我嘀咕,昨天晚上,两帮社会人闹事,摆不平,又来咱们小区找“那个人”了。
日复一日的老面孔,在我茫然、怀疑和匆匆的眼光中,几乎没发现有哪个已经永不再现。他们不多,也不少。他们还似乎一直都那样的老。不新,也不更旧;不激情,也不更疲沓。他们大概就像天空掠过的苍鹰,只留下一种飞翔的姿态。即使有一些不堪、痛苦,哪怕是正在忍受着的情形,也都打包,隐没到蔬菜南库这堆仿佛落寞成暮色山峦一样的楼阁里了吧。
近些年,城市在一夜之间昂然竖起了一大片高档豪华的宾馆、饭店,蔬菜南库这堆显得像是猥琐老人的小区楼房,只能蜷缩其间。
其实不惟老人,蔬菜南库还有很多人。大多是年轻人。人来人往地穿梭在小巷,或者归隐到人们都不注意的哪套出租房,或者融进大街上的人流。他们穿着时尚,光鲜青春,流香溢彩,操着普通话,以及本地口音、云贵川口音、东北口音、江浙口音、河南口音、河北口音、内蒙口音、新疆口音,还有的说着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的什么语言。这就更有些“花开塬见荒,鸟鸣山更幽”的意味。
小区里,有一幢楼房是附近一家已经升格为五星级老酒店的宿舍楼。这样,年轻男女匆匆的脚步就在斑驳而苍旧的小巷出入,显得挠痒般杂乱而频繁。小巷这些闲闲的老人,眼光浑浊,但绝不缺乏犀利,他们几乎不撩眼皮,就知道他们是服务员,也知道他们服务于附近哪家宾馆或哪个饭店,还知道他们更换频繁。丹丹就是例子。丹丹本是农家女。一出中学校门,丹丹就决绝地跟农村的父母发誓,不需要他们再养活,她要自食其力。她顺着招工启事,毫不费事就进到了城市的这家酒店,成了蔬菜南库的“房客”。那个辛苦,那个规矩!但经过半年多的揣摩和打炼,丹丹很快就蜕皮一样蜕掉了乡村的土气,出落得大气,利落,妩媚,也漂亮,工作也熟练到轻易能拿得下。行业竞争历来波谲云诡。未几,就有一位大厨哥跟她们几个合得来的小姊妹合计,人往高处走,跳槽。于是,他们—伙儿刚褪去农村皮的小青年,就像走向更广阔更有希望的田野,开心地挽着手,唱着喏,就义无反顾地——走嘞!蔬菜南库小巷那悠长而激越的声调,激起我安然迟暮心境的无限喟叹。
女子还有。但明显跟丹丹她们不一样。她们神态轻蔑,眼神空泛,好似看透人间百态;行为肆意而轻慢,动作夸张到做作,以至于溢出一丝丝轻佻;熏香浓郁袭人,似乎刻意掩饰或发酵什么特殊气息;穿着大胆、暴露,似乎有意无意要诱惑什么。我早晚上下班出入蔬菜南库的这条小巷,偶尔会遇到她们。但总被这样女子过分的异样,逼压出厌恶的眉头。只好扭头一边。而一边的居民、商户、或老人,几乎也都侧着目。和我一样,故意不想看到的样子。或者,熟视无睹,视如无人。不用说,她们从事着豪华宾馆的另一种服务,夜莺一样啼啭、盘桓在月光洒银的流苏处,却栖息在斑驳、枯暗老树的枝桠间。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正站在巷口跟卖瓜的那位老熟人闲聊,巷内突然骚动,眼见就冲出一个稚气未退的年轻小后生。他的身后,则有七八个着魔一样的女子抓贼似的哇哇乱叫着,凶狠地追过来。小后生看到巷口一大堆成年人老人,就像找到亲人,瑟缩着喊:“叔叔大爷快救救我,叔叔大爷快救救我!”众人就把他团团围护起来。而那群近乎疯狂的女子也一拥而来,要求还人。于是有人严厉询问,这是干什么?女人依然哇哇乱叫着,七嘴八舌。但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后生则用蹩脚的普通话揭露说,她们逼他搞传销。于是,有人立即报警。警车鸣叫着开来的时候,那些女人还死死地抓住后生的衣角,不叫带走。
所有这些骚动就像偶尔袭来蔬菜南库的一个旋风,仿佛小区只是蹙蹙眉,一会儿就复归于平静。
深夜来临,蔬菜南库黑黝黝的楼房群吸纳着四围强烈彩光逼来的无边暗色。小区里每个敞光的店面,每扇漏光的窗户,都跟在小区收拾摊点的买卖人、外出散步散心的人、从事各种夜生活的人,以及,那些流浪猫和宠物狗,轻轻颔首,打着招呼。我们这个蔬菜南库不乏理解,和同情,也透着豁达,以及宽容。
有段时间,纷传蔬菜南库即将要拆迁。小区一下搬走了更多的年轻住户,和中年住户。后来,确定这里暂不拆迁,这里马上住进了更多的形形色色的年轻人。我发现,每个星期天,小巷路面的所有铁质井盖,都用胶带纸贴满避邪的大红纸张——又有一对或几对年轻人要结婚成人了。这时,蔬菜南库仿佛倚在一边的老人,看着豪车新人,似乎也喜盈盈地笑。
进进出出,出出进进,明显是些年轻人。那些老人都在小区的边边角角慢慢沉淀着,蔬菜南库也在城市的边角沉淀着,就像正加速凋敝的我的故乡村庄。
如同蔬菜南库这个沦落为陈旧需要清扫或清除的名字,我想,迟早有一天,蔬菜南库可能会从城市的地图上彻底消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