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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不该被忽视的身份——从杨绛的《老王》谈起

2014-10-09

戏剧之家 2014年17期
关键词:钱锺书香油杨绛

常 艳

(南京师范大学泰州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00)

杨绛先生的《老王》是一篇经典的散文,是各家点评和解读的热文。热点问题多集中于对“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一句的解读上。“愧怍”源于何处?历来众说纷纭。有所谓“伤害说”(秦晓华等)、“未尽说”(王立宪等)、“原罪说”(朱湘渝等)、“责任说”(李彬等)等。应该说,这些说法都是解读此文的金钥匙,但似乎总觉得有未尽之意。笔者通过查阅资料,认为如果能从“老王”的三重身份来重新审视存在于二者之间的情感,也许能获得一个不同的结论。

老王首先是一个三轮车夫,而“我”是乘客。这样的关系在任何时代都不大可能建立雇佣关系之外的其他关系。如果雇主和受雇人之间能够产生友情,则容易成为佳话,也会给人带来情感上的温暖。更何况二人之间有着巨大的身份地位的差异呢?杨绛先生是著名作家、翻译家、外国文学研究家。她1932年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1935年至1938年留学英法,回国后曾在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清华大学任教。1949年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而钱锺书先生则是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文学研究家。晓畅多种外文,包括英、法、德语,亦懂拉丁文、意大利文、希腊文、西班牙文等。还曾为《毛泽东选集》英文版翻译小组成员。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杨绛与钱锺书可谓天造地设的绝配。胡河清曾赞叹道:“钱锺书、杨绛伉俪,可说是当代文学中的一双名剑。钱锺书如英气流动之雄剑,常常出匣自鸣,语惊天下;杨绛则如青光含藏之雌剑,大智若愚,不显刀刃。”这是一个有着不凡地位的单纯温馨的学者家庭。老王是何许人也?他是一个有着“失群落伍的惶恐”的“单干户”,姓名和生卒年月不详,只有两个“没出息”的侄子是亲人,还有一只眼是“田螺眼”。关键是其眼病的原因,有人说是营养不良,还有人说是“年轻时候不老实”。后一种是“我”认为的“更深的不幸”,因为人们会不断地用遮遮掩掩的说法来对老王进行道德上的批判和施压。

然而,就在这样的学者和“单干户”之间,有着一种超越普通的雇佣关系的关系。“我”不仅“常坐老王的三轮”,还“一路上说着闲话”。“常坐”和“闲话”能够反映关系的和谐。 但是这样和谐的关系也只存在于雇佣关系存在的时候。私下里,“我”对老王似乎再没有过多的了解。一个非常明显的例证就是杨绛夫妇散步时看见老王“正蹬着他那辆三轮进大院去”,才发现那个“里面有几间塌败的小屋”的“破破落落的大院”正是老王已经在那住了多年的住所。

老王还是杨绛一家的朋友。老王在内心是把“我”视为朋友的。“最老实的”老王在给“我”家送冰时“车费减半”,并且“他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价相等”。文革中杨绛夫妇被定性为“反动学术权威”,是被打击的对象,甚至被剃了阴阳头。但是钱钟书因为腿疾需要去医院,送他的老王却坚决不肯收钱。所谓的“送钱先生看病,不要钱”只不过是一个拒绝的说辞而已,后面“哑着嗓子”悄悄地问“我”还有没有钱才暴露出老王真正地同情、可怜“我”的遭遇以及维护“我”的尊严。从这些细节当中,我们可以看出老王是真心诚意把“我”一家当作朋友来交往的,而“我”似乎当时也没有理解到老王的一片好意。而且,后来老王生病了。对于此种情况,“我”的描述是:“不知什么病,花钱吃了不知什么药,总不见好。”一句话就表现了“我”对老王这个“朋友”不够关心。

老王还有一个身份必须引起我们的注意,而这种身份正是我们在以往的解读中忽略的。本文所描述的发生在“我”和老王之间的最后一个故事是后者在去世之前送给“我”一瓶香油和一包鸡蛋。多数的解读者认为“我”是“愧怍”源于两点:一是“我”对于老王那种“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僵尸般的模样感到莫名的恐惧,已经“没请他坐坐喝口茶水”,这从道义上讲似乎是对不起“朋友”的;二是对于老王送我物品的好意,我没有领受他的心意,执意给了他钱。

但是原文最后一段中有些文字似乎又推翻了前面的结论。第一,“我回家看着还没动用的那瓶香油和没吃完的鸡蛋,一再追忆老王和我对答的话,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领受他的谢意,我想他是知道的。”从“还没动用的那瓶香油和没吃完的鸡蛋”这一细节中,我们可以发现香油和鸡蛋并不是杨绛一家日常生活中所迫切需要的。之所以接受老王送来的这些东西并且付钱,不是因为简单的交易,而是因为“我”想用钱来接济老王,略尽一点朋友的绵力。这说明“我”从主观上是领受到了老王的“谢意”,并且也是用付钱的方式表达自己对老王的“谢意”的。第二,“但不知为什么,每想起老王,总觉得心上不安。因为吃了他的香油和鸡蛋?因为他来表示感谢,我却拿钱去侮辱他,都不是。”后面的这几句话,又笔峰一转,从前面的心安理得转到“心上不安”。那到底因为什么而“不安”呢?并不是因为用实在的钱去换老王表示“谢意”的香油和鸡蛋,这不构成“侮辱”。到这似乎在理解上将读者带入了一个死胡同。

那么,“愧怍”到底源于何处呢?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教学参考书》上是这样回答的:

与老王医生的辛劳相比,作者夫妇在“文革”中所受的折磨不算什么,他们毕竟还有工资,毕竟还能享受一定的物质生活,总而言之:毕竟一个是坐车的,一个是拉车的。作者的道德观在这里起了作用,真正的知识分子,对人间的苦难总是能充满同情与悲悯。老王在辛劳穷苦的生活中,却能关心他人,同情他人,作者从中看到了人间的不平等,更看到了身处社会底层的老王的可贵品格。

这段文字从“我”和老王各自所代表的知识分子和底层百姓的身份出发,来探究作者的“愧怍”的来源,表面上看去言之有理。然而,这种从社会阶层的角度来解读的方式似乎不痛不痒。笔者经过多方查阅和反复的思考,发现文中有一个细节是被包括本人在内的众多解读者所忽略的,那就是老王去世后,“我”曾和老王同院的老李谈起过老王的死。其中有一句话非常关键:“他还讲老王身上缠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因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么沟里。我也不懂,没多问。”这就提到了老王的另外一个身份——回民。而死后全身缠白布则是信奉伊斯兰教教徒(即穆斯林)的回民的习俗。穆斯林在丧葬方面还有一个习俗,即按穆斯林的礼性,不还清生前的债务是不可入葬的。葬礼上,阿訇会询问死者亲属:“此人生前亏欠过别人的财物吗?”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才会继续为死者念经。老王生前并没有欠“我”金钱方面的债,但是他为什么要在去世的前一天给“我”送来香油和鸡蛋?又为什么在察觉出“我”要付钱的苗头时“赶忙止住我说:‘我不是要钱’”?也许,在老王看来,他觉得自己欠了“我”情感上的债,那种同身残失群无亲的底层老百姓交往所带给他的心灵上的慰藉。老王将之视为一份“债”,更能表现老王的真诚、善良、实诚等品质。

然而“我”却坚持付钱,从老王的角度来分析,的确不是“侮辱”,而是没有领受到这份沉甸甸的“谢意”。客观原因是,当时“我也不懂,没多问”。后来,“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几年之后,也许是“我”了解到这一习俗之后,内心才会产生一种“愧怍”之情。这种愧怍主要是源于人与人之间的“不理解”。其实,老王的一生就是不被“理解”的一生。关于他的“田螺眼”,有人认为这“老光棍大约年轻时候不老实,害了一种恶病”,“我”认为这种不被理解的状态是比营养不良的情况更深的不幸。可是,“我”虽然比别人更“理解”老王,但终归没有从“人”的角度来理解老王,这对老王来说也是一种“不幸”。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这个被老王视为最后的“知音”都没有真正地“理解”他,这是最大的“不幸”。每每想到这点,“我”怎能不“愧怍”呢?

作者对最后一句话是做过改动的,原文是“我渐渐明白:那是一个多吃多占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后来才将“多吃多占的人”改成“幸运的人”,自有其妙处。“幸运的人”“幸运之处”在于在那样的时代中虽然曾经被定性为“反动学术权威”,但是最终仍然得以平反。而像老王这样身处底层的人可能在时代的变幻中永远都不能被人“理解”。也正是因为这点,钱理群《野地里,听听那冷雨》中才评价道:“杨绛写人常通过一些小事的平静似水的叙说,描摹出一个人的最具风采的性格侧面,立起一个‘人’的形象,更重要的是,有意无意之间‘带’出一个时代的影子。在这方面,虽然此篇(即《老王》)所记之人最为平常,但成就也格外突出。”

关于“愧怍”原因的解读,之所以会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和杨绛作品文字的含蓄蕴藉、语气温婉的特点分不开。她对历史事件多取置身事外、作平静的审视的态度。虽然“她不停留在一己悲欢的咀嚼上,也不以‘文化英雄’的姿态大声抨击”,但是如果在解读时不能反其道而行之,审视其中所写“事件的荒谬性”,体味其中透出的“心中深刻的隐痛”,就不会领会到杨绛散文中的奥义。以上仅是笔者的一点浅见,不揣鄙陋,以就教于方家。

[1]钱理群.野地里,听听那冷雨[M].广西教育出版社,2002.

[2]孔庆茂.钱钟书与杨绛[M].凤凰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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