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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足十二年 别人的世界,他们的悲

2014-10-08刘子倩

中国新闻周刊 2014年25期
关键词:李明中国队世界杯

刘子倩

12年前的韩日世界杯,中国队唯一一次得偿所愿地进入了世界杯的赛场。在那之后,中国足球一次次滑向低谷。

黑哨、赌球和腐败,让中国足球成为了一个笑话。

当年被称为“黄金一代”的国脚们日后也都纷纷退役,逐渐被人淡忘。他们的命运各自转变,但其实,他们离开了赛场,但几乎从未离开足球

点评完凌晨的比赛,张恩华走出“大裤衩”,步行回一公里外的酒店。他要在这里住上将近一个月,作为央视的特约评论员,他每天凌晨要在世界杯比赛开始前、中场休息时和结束之后点评比赛。

作为2002年打入韩日世界杯的中国国家队的后卫,张恩华已经被人遗忘了很久。不只是他,那23个被称为“黄金一代”的中国国脚似乎都被遗忘了。只是因为巴西世界杯的开幕,他们才被念及,当做嘉宾请进了电视台。

张恩华曝光率最高,他受邀成为央视体育频道的足球评论员;队友马明宇和邵佳一也来央视客串了一把;知名度最高的范志毅、郝海东和新浪签约,与黄健翔一起解说;李明从大连飞到北京录制乐视的一档世界杯节目;而在他前一期的嘉宾是当年国家队助理教练金志扬……

2002年至今,已经12年,这群人的命运早已不同。他们在不同的城市生活,大多已经发福。他们在点评巴西世界杯的同时,也会偶尔提及中国足球。这些人远离了公众的视线,其实并未真的离开足球。

“黄金一代”谢幕

张恩华是球迷曾经喜欢的那类球员,为人低调,场上兢兢业业。可作为评论员,球迷们一时难以买账,不少人吐槽他浓重的大连口音。

但如今,张恩华毕竟是西甲劲旅比利亚雷亚尔的二线队助理教练,他的点评足够专业。就在前几天,他还在直播中预测对了美国与加纳的二比一的比分。“我那是纯蒙的。”张恩华抚了下头,略带羞涩地笑着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张恩华看似口拙,但其实,他关注细节,善于学习。他曾提议改变电视上一成不变的评球方式,希望比赛结束后能展开讲解战术,但转播时间并不允许。他建议央视引进一套赛场数据分析软件,比赛之后,所有数据一目了然,便于讲评,也利于球迷理解。这是他在英国留学时学到的。

这届世界杯的点评时,张恩华也经常会表现出他的睿智。在哥斯达黎加与乌拉圭比赛中场休息时,解说嘉宾徐阳问他,2002年世界杯,中国队第一场比赛输给哥斯达黎加,如今再踢一场结果会如何?张恩华反问,“你也曾经是国家队一员,你也知道。”两人很快达成共识,如今的中国队仍然难以撼动对手。

这种差距对张恩华来讲,刻骨铭心。12年前的韩日世界杯上,他亲历了那场比赛,中国队最终0比2负于对手。其实,在世界杯开幕前,中国队助理教练金志扬专程飞往美国看了一场哥斯达黎加的热身赛。“水平确实比我们高,但还是有的打。”金志扬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他还专门负责与中场队员座谈,减轻队员们的压力。

被巴西世界杯激活记忆的还有马明宇。他回忆起第二场打巴西队的比赛仍感到遗憾。郝海东回传,他迎球一射,球碰到巴西队后卫后高出横梁。“如果换作国内,我会假射骗过后卫再射门,当时太紧张了。”马明宇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作为当时中国技术最好的球员,突然发觉技术才是自己最大劣势。

两场皆败,出线无望。第三场打土耳其俨然变为荣誉之战。从未出场的张恩华觉得等到了机会,他找到时任主教练米卢请战,米卢也口头允诺,但赛前公布的首发名单仍没有他的名字。

张恩华怒了。在世界杯前,时任中国足协专职副主席南勇飞赴英国,邀其加盟国家队,甚至许诺主力位置,张恩华甚至放弃了与俱乐部的续约。他冲到南勇房间,质问对方为何不信守承诺,“你这么做,你觉得对得起我吗?”南勇只是让他冷静听从教练的安排。

中国队与土耳其比赛的最后一分钟,坐在看台上的张恩华父母已经忍不住老泪纵横,因为儿子未能上场,身患肾病的张父差点晕了过去。尽管是12年前的旧事,张恩华仍然一脸黯然,“我想去安慰父母,可自己还会继续难受,在亲人面前你很难伪装。”张恩华摇摇头,“我觉得这伤害的不是我一个人,还有我的家庭和我背后的球迷。”

如果与张恩华相比,李明更为不幸。这个当年中国队绝对的主力,媒体和球迷公认的“用脑子踢球”的中场大将被排除在世界杯23人名单之外。在名单公布之前,他已听到一些风声,甚至有记者打电话向他求证。他也找到南勇询问情况,对方明确否认,让他勿因流言影响备战。

当米卢单独向他宣布这个消息时,李明并未激动,他依然倔强:“尊重你的决定,但这不会影响我的生活。”然而,全国观众通过电视还是目睹了落选的残忍:李明母亲在机场与他拥抱,撕心裂肺地恸哭,“儿子,咱们再不也踢了。”迎接他的大连球迷也打出了“中国巴乔”的标语。

但韩日世界杯期间,李明还是去了韩国,只不过身份换为某媒体的解说嘉宾。在中国输给哥斯达黎加同一天,韩国以同样比分击败波兰,李明走在大街上感觉每个韩国人都在笑,似乎只有自己是个失败者。“我也清楚,即便自己在场上,也改变不了什么。”李明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随后的两场比赛,22岁的邵佳一穿着李明曾经的6号球衣替补登场。与那些和世界杯擦肩而过的老将不同,邵佳一对世界杯没有特别的感觉,“还是因为自己年轻吧,以后还有机会。”如今34岁,已近职业生涯尾声的邵佳一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现在看来,这个机会真的不会再有了。

自12年前那一场吵闹之后,张恩华学会了默默地承受。他发现,足球带给他的不再是快乐。他也成了领导、教练眼中的刺头,习惯于义气用事,面对媒体口无遮拦。“踢球时年纪小,没啥文化,啥也不懂。”张恩华自嘲。但在他看来,世界杯上的“跟头”反而是日后人生的一种激励,不踢足球也要活出个样儿来。他说,他并不恨米卢和南勇。

那一年,韩国似乎并非中国足球的福地。中国队三场失利,净失9球,未进一球。

就在同一年,中国已进入北京奥运会的准备周期,2010年上海世博会也在年底申办成功。对于一个13亿的人口大国来说,世界杯上的三场失利似乎注定很快就会被人遗忘。

可对于足球圈而言,这是“黄金一代”的谢幕演出,预示着一个痛并快乐时代的结束,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苦涩时代的开始。

假球、黑哨、诡异的联赛

张恩华所住的酒店,一进门就能感受到浓烈的世界杯氛围,各支球队的队旗摆在大堂四周,墙上巨幅海报是各小组对阵和比赛结果,就连桌上杯垫的图案都是各参赛队的队徽。张恩华穿着黑白T恤和修身七分裤,依然保持着运动员时的体型,皮肤依旧黝黑。如今,走在大街上,还会有球迷叫他的绰号,黑子。他笑着招招手,这让他觉得比听到名字还要亲切。

连续数天深夜评球,他似乎还没有习惯这份凌晨的工作。“咱抓紧聊吧,完了我好去补一觉,零点又是一场恶战。”张恩华担心解说时犯困。一位过路的工作人员提醒他,他负责的场次是凌晨4点哥伦比亚打乌拉圭。“不是零点巴西打智利吗?”张恩华有些迷糊。“零点那场是张路指导,老同志不能熬太晚,你这么年轻肯定是4点那场。”工作人员开玩笑说。

张恩华觉得自己早已不再年轻,特别是有了腰伤之后。2002年世界杯之后,因为严重的腰间盘突出,他在北京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国内的治疗方式就是卧床,他的体重涨到95公斤,经过三个月训练才降回80公斤,可只踢了一场比赛,他再次受伤。在治疗腰伤问题上,他与俱乐部发生分歧,俱乐部希望他在国内保守治疗,但张恩华坚决要求出国手术。

他的想法单纯而简单,他已年满30岁,如果不及时治疗,运动生涯或许就此中止。“我就是想抓住青春的尾巴。”这位膀大脸糙的前国脚聊起天来,有时更像个文艺青年。

张恩华国家队队友邵佳一帮他联系了自己所在的德国慕尼黑1860队的队医,他自费飞往德国治伤。

韩日世界杯结束后,邵佳一实现了出国踢球的愿望,并在德甲站稳了脚跟。他在德甲赛场上的一脚任意球破门,甚至被德国媒体称为“亚洲的贝克汉姆”。2002年世界杯后,中国足球跌入谷底,而邵佳一在德甲赛场的闪光给低迷的中国足球打了一针药量有限的强心剂。

在德国,张恩华只做了一个简单的手术,三天后就遵医嘱开始康复训练,神奇的是,他发现疼痛减轻不少。张恩华动了心思,退役后能否引进德国技术,在国内开个类似的康复中心。“我是有想法,没能力啊。”多年后,张恩华在《中国新闻周刊》面前一个劲儿感叹自己没文化,总是错过商机。

然而,回国后等待他的并不是好消息。大连实德俱乐部明确表态,下个赛季,他将不是主力。此时,大连实德正值亚冠第二回合主场迎战阿尔艾因。第一回合中,实德客场2比4败北,只有主场至少进3个球才能晋级。最终,实德总比分6比7被淘汰。张恩华主动请缨,被主教练拒绝。然而,这场比赛引起了媒体和球迷的诸多猜测,传闻四起。“主要是俱乐部也没有了家的感觉,那就换东家吧。”张恩华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那时,大连实德已连续三年夺得联赛冠军,作为俱乐部董事长和投资人,徐明一时风光无两,成为联赛最炙手可热的俱乐部老板,从体型上看,他绝不是十年后出庭作证时那般消瘦。

如果回溯历史,2003年应该是“黄金一代”的转折点。队长马明宇宣布退役;邵佳一赴德踢球,成为中国足球留洋的独苗;江津、祁宏等参与“末代甲A”假球,为七年后东窗事发埋下伏笔。这一年,在日后的“中国足球扫赌打黑风暴”中被频频被提及。从1990年代末开始的假球黑哨,在2003年愈演愈烈。

这是中国足球职业化的第十个年头,也是甲A的收官之年。中国足球甲级A组联赛将在第二年更名为中超。媒体和球迷的诟病无法阻挡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改革。十年职业化联赛,中国足球由封闭迈向市场,在曾经火爆的球市背后,已有暗流涌动。社会转型的阵痛在足球身上若隐若现,对于毫无免疫力的中国足球来说,渐染社会不良风气似乎比进球来得更快。

2003年,在“雷声小,雨点大”的反腐行动中,13名部级高官落马。然而,这对整个中国足球没有丝毫震慑作用。上到足协领导,俱乐部老板,下到队员和裁判,收钱办事已然成为一种习惯。作为“黄金一代”的代表,祁宏、江津在联赛最后一轮与天津泰达队比赛中故意放水,最终对手2比1取胜,保级成功。而祁宏、江津等在赛后分别拿到了泰达的200万好处费。

马明宇深思熟虑后决定退役。这位中国留洋意甲第一人在赛场上觉得联赛氛围有着难以言说的诡异。那时,他所在的四川全兴俱乐部早已被财大气粗的徐明收购,改名为四川冠城。曾有俱乐部聘请马明宇做管理工作,他还是拒绝了,“大环境不好,你曾经收获的荣誉反而容易失去,既然连足球都不踢了,何必又去做管理者呢。”马明宇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早在一年前,马明宇就在为退役后的出路作着打算。他成立了明宇足球学校,想着为中国青少年足球留点火种,他知道青少年足球需要持续投入,还入股了好友生意红火的影楼,想着赚钱给足校填窟窿。

从一个社会关系相对简单的职业球员转身为足球学校的老板,马明宇还是有点不适应。在这之前,无论队友和球迷都亲切地叫他“马儿”,可现在,他逐渐接受了马董事长、马校长、马指导这些陌生的称谓。他还得跑工商、税务,管理几十人的团队,负责上百名小学员的训练和起居,事无巨细。

幸运的是,四川体育局和省足协为他提供了四块场地,之后不久,足校也正式入驻成都师范学校,算是有了固定的场所。那时,世界杯的热情消退,中国足球走向低潮,踢球的孩子越来越少。不过凭着马明宇的人气,第一年还是招到一百多名学员。

马明宇有些纠结。他看上的好苗子,家长不同意,人家一句话就把马明宇堵了回去,“中国足球,看不到希望。”马明宇不善于交际,可有时还会跟家长争取。对方随后提出的条件让马明宇望而却步,“在你这里踢球,必须保证孩子能进国家队”,“学完之后,他要能出国踢球才行”。

马明宇有些茫然:“踢球就是为了进国家队吗?踢球最重要的是让孩子快乐,有健康的体魄。”这个冷静理性的男人开始多愁善感起来,他忧虑的是家长观念与青少年足球的初衷背道而驰,孩子练球变得功利,那中国足球的未来可想而知。

然而,事实证明,急功近利也正渐渐渗入中国足球的血液之中。

“没有人比我痛苦”

与球员时代相比,马明宇变化不大,只是额头多了几道明显的皱纹。因为这几天痛风发作,他走起路来稍有些跛。在成都一家酒店的大堂里,马明宇刚一落座,就有客人认出他来。一位东北游客走过来问:“请问您是马明宇吗?”马明宇起身笑着点头。“快过来,是他。”男子挥手招呼朋友。一群人轮番与马明宇合影,“我们都是你的球迷,老喜欢看你踢球了,”这位男子合影后和他聊了几句,“你们那届之后,我就再也不看中国足球了。现在的队员一个都不认识。”马明宇尴尬地笑了笑。

尽管早已退役,但他听到对国足的奚落仍不舒服。他办足校就想为未来播下一批种子,虽然有些种子并不是他想要的。“一些来学球的孩子家庭条件不错,送到足校的原因是家里已经无法管教了,这也变向增加了教练的工作压力。”

说到压力,马明宇特别注重对孩子们心理的疏导。他回想米卢的聪明之处就是针对中国球员心理素质差的通病提出了快乐足球。马明宇想到了1997年世界杯十强赛,在业内人士看来,那届队员的水平甚至高于2002年的“黄金一代”。赛前,中国队组织宣誓仪式,面向国旗高喊着,要对得起国家和人民。马明宇说,这让队员的心理压力更大,最终兵败金州。

2004年,中超元年。张恩华追随恩师戚务生转会到天津康师傅队。人粗心细的黑子嗅到了场上微妙的变化,这既来自队友也来自对手。他是中后卫,球队的铁闸,是更容易掌握“微妙变化”的位置。有人暗示他,“这球能赢吗,算了吧。”他自然领会了弦外之音,大智若愚的张恩华并没有理会,之后他也再也没有收到任何暗示,“他们发现你不是一路人,就走开了,不会直接开价的。”多年后,他这样说。但后果是,张恩华感觉到自己慢慢被边缘化,“你当时只能承受又不能说,很多人的利益都在里面。”张恩华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他的境遇变得糟糕,在俱乐部打不上主力,国家队集训名单也没有他。他清楚,真实的原因是两年前世界杯上与南勇的争吵令对方心存芥蒂。或许是深知重回国家队无望,他面对媒体有了股破罐子破摔的劲头儿,“他们敢要我吗?我不听他们的话,他们最不想要我这样的。”他还不忘嘲讽国家队门槛太低,进不进都是无所谓,“我当时想表达的意思就是他们没有脸见我了。”张恩华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作为黑子的兄长,李明的境遇也不妙,世界杯前被意外裁员,回到俱乐部也失去了主力位置。但祸福相倚,李明球场失意恰恰让他躲过了赛场上的“假赌黑”。李明对待比赛的态度要比张恩华积极得多。他充分利用足协比赛的有限上场时间,逐渐找回了状态。2004年,亚洲杯赛在北京举办,李明重返国家队,成为唯一的亚洲杯四朝元老。这届亚洲杯,中国惜败日本夺得亚军,李明获得两场比赛最佳运动员。

天时地利人和永远都是奢侈品。这年年末的2006年世界杯外围赛将中国足球的遮羞布彻底撕了下来。在与科威特的关键比赛中,李明因伤坐只能坐上看台,而邵佳一作为主力出场。他和其他队员的想法相似,借亚洲杯亚军的余威,似乎再次闯入世界杯并不遥远。队员很快体会到梦想落入现实的残酷,最终中国队客场0比1负于对手。

最后一轮比赛,中国队对阵中国香港,只要净胜球多于科威特依然能够挺进亚洲十强赛。之后发生的故事或许是足球史上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在外界看来,这将是一场“默契球”,中国队会以净胜球的优势做掉对手,但净胜球计算出现错误,中国队仅以7比0战胜香港队,以一个净胜球的劣势被科威特淘汰。这场比赛后来被媒体称为中国足球史上最弱智的一场胜利。

从年龄结构上说,这也是“黄金一代”冲击世界杯的告别演出。对科威特首发阵营中2002届世界杯成员也只剩下6人。这一年,郝海东34岁,李明33岁,他们最大的敌人早已不是对手,而是自己无法战胜的年龄。

中国队最后一场对阵香港时,受伤的李明受邀在央视解说了这场比赛。那一个净胜球冲垮了李明为世界杯重筑的梦想。他知道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了,在回酒店的路上,他决定赛季结束就退役。“没有人会比我痛苦,我此生不可能再以球员身份出现在世界杯赛场了。”李明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面对失利,球迷和媒体或许只是持续数天的谩骂和声讨,对于球员也许将是存留一生的悔恨和遗憾。对外作战节节败退更像是多米诺骨牌,继续拖拽着中国足球的底线:球员泡吧被砍,球霸逼宫主教练,女足队员赛场上追打裁判,足球丑闻不一而足。与此同时,足球市场渐显疲态,个别曾经火爆的球市,广告招商都成了难题。

不过,李明已开始规划着退役后的生活,他准备先到国外学习充电,考取教练资格,再回国当教练。

“希望在校园足球”

巴西世界杯期间,李明在乐视网做一档《决胜里约》的节目。他穿着一件黑色T恤,一条短裤,小腿上布满的伤疤更像是他足球生涯永远的标签。他跟老队友马明宇一样,患上了痛风,走路有点吃力。

这个节目与足彩有关,通常会邀请一名足彩专家和一名足球专家分析预测比赛结果。客串足球专家的李明旗开得胜,开幕式第一场巴西打克罗地亚,他就准确预测了3比1的比分,并断言巴西与阿根廷最终会师决赛。

李明在节目中表现自然,口才并不逊于主持人黄健翔。这要归功于他的电台主持人经历。2005年11月,李明在大连实德退役。十余年的职业足球生涯,李明在联赛中出场244次,打入37球,他代表国家队144场的出场纪录至今无人能破。退役之后,他先后赴德国、意大利进修,最终获得职业级的教练资格。回到大连,他在电台做了一档足球节目,每天一期,分析联赛,还与老队友连线直播,“我的语言表达能力,就是在那个时候进步的。”李明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

退役球员忙着转型,教练也在摸索新的路子。作为2002年世界杯中国队的助理教练,金志扬婉拒了职业俱乐部200万的年薪,转头去北京理工大学足球队当起了孩子王,学校给他的只有一年五万元的薪水。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与这帮大学生接触后发现,虽然他们与职业足球水平相去甚远,但他们理解、领悟和执行能力是职业球员无法比拟的,金志扬仅调教了一个月,整个球队焕然一新,“我就觉得中国足球的希望在校园足球。”今年70岁的金志扬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2006年,作为北京理工队的主教练,金志扬率队参加全国乙级联赛,当年获得联赛冠军,并升到中甲联赛。这30名球员组成的学生军中,有22名本科生和8名硕士生。

不过,最令金志扬难忘的还是大邱世界大学生运动会。他带领的以北理工为班底中国大学生足球队小组赛两战皆负,只存在理论上出线的可能,中国代表团驻地甚至提前贴出了男足被淘汰的通知。

这位被媒体称为“中国足球政委”的老帅,再次发挥了他常人难及的口才,“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死也就死了,但我们死也要死个痛快,宁肯被踢死,也不能被吓死。”最终,中国队险胜劲敌乌拉圭队,以净胜球的优势小组出线。

金志扬呆呆地站在场边,听不到呐喊,脑子一片空白。这是他教练生涯中从未有过的,即便率领国安9比1大胜申花时,他都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对于这位中国足球名帅来说,中国足球带给他绝处逢生的激动已经是一种奢侈品。他幸运地遇上,值了。

2006年,金志扬被评为北理工的体育教育学教授,某种程度上实现了从一线到学术的成功转型。作为功勋教练,金志扬对自己的作用有着另一番解读,“我搞大学生足球就是新闻点,你们就得采访我,因为我是奇葩,是另类,这对推广中国校园足球有好处。”金志扬这样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这一年,张恩华结束了在香港的短暂职业生涯,回到大连。这是张恩华最痛苦的一段日子,生活突然没有了方向,不知道去做什么,能做什么,身边没有了鲜花和欢呼。他试着去适应没有足球的生活。这或许是每个即将退役的球员都必须要迈过的门槛。但他选择了逃避。

他天天与朋友吃饭、聚会、K歌,最多能喝下24瓶啤酒。每次回到家倒头便睡,他开心的是不用再担心第二天有训练。“我没有宣布过退役,我是在无声无息中消失的。”张恩华说,那时,他剩下的只有颓废。

2006年,中国网络兴起“人肉”和恶搞之风,因为《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陈凯歌将恶搞作者告上了法庭。中国足球也未在网络恶搞中幸免,一部18分钟的《中国队勇夺世界杯冠军》的视频在网上流传,但结尾字幕重归主题:谨以此片献给在黑暗中摸索的中国足球。

在黑暗中摸索的张恩华打算做生意。他报了许多培训班,有的十几天的课程,就要上万元的学费。不过钱没有白交,在工商管理的一节课上,老师说,做事之前要剖析自我,你能干什么,优势在哪里。

课间,认出他的老师和同学不约而同地跟他聊不争气的中国足球。“对啊,我的优势是足球,在别人眼里,我脸上就写着足球两个字。”自那之后,张恩华回归足球,参加足球教练培训,并考取了教练资格。

李明要比张恩华顺利得多。2006年底,大连实德老板徐明任命李明为实德俱乐部副总兼领队,不到一年即升为总经理。他也成为“黄金一代”中第一个球队的CEO。从球员向球队管理者的倏然转变,李明有些力不从心。他不断强调球队纪律和成绩,甚至不知该去寻求谁的支持。“我当时太理想化了,没有行政经验,关注的总是足球本身的东西,忽视了球队文化建设。”7年之后,李明向《中国新闻周刊》总结他最初“从政”的教训。

马明宇的日子过得也不舒服。2007年前后,是他的足球学校最困难的时期,招不到学员,外出比赛的经费都捉襟见肘,一年净亏80万,“我既焦虑,又感到悲凉,一个人的力量太单薄了。”马明宇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不得不求助于在天津泰达当助理教练的老队友于根伟。于曾是国家队的前锋,他在2002年世界杯预选赛的关键进球,把中国队送进了世界杯。

马明宇把队员输送到泰达,对方相应地付给他几十万的培养费。之后,马明宇培养的队员在全国的比赛崭露头角,并有多人入选国少队。此时,当地体育局也开始给予补贴,帮他渡过难关。

那段日子,中国足球继续创造着前所未有的纪录,国际足联排名屡创新低,2007年亚洲杯赛27年来首次小组未能出线,主教练朱广沪黯然下课。然而,朱广沪或许无法预料,7年之后,他会再一次成为全民集体吐槽的对象,只不过他的身份换为巴西世界杯上央视解说嘉宾。

2008年,中国队再次迎来世界杯预选赛。在与澳大利亚的关键一战中,邵佳一罚失点球,双方最终0比0战平。赛后,一个记者打电话给邵佳一。他有些激动,“如果中国队最终因为这个点球没能出线,我愿意承担责任。”第二天,所有媒体的标题都是邵佳一将为此负责。不出预料,中国队再次倒在小组赛阶段。

如今,邵佳一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的确为那个点球付出了代价。从此之后,这个仍在当打之年的“金左脚”再也没能被召入国家队。6年后回忆往事,邵佳一早已回归平静,“由于我的过失,影响了国足,就该承担这个责任。”

事实上,这一年即将开幕的北京奥运会冲淡了一切,球迷和媒体也渐渐习惯半路夭折的中国足球。 然而,没有任何征兆,一场足球风暴正在酝酿。

“我们这代人在哪里呢?”

今年是金志扬执教40周年,尽管年至古稀,但他仍没有闲下来。这几天,他去了趟北京延庆。他是延庆县校园足球的名誉顾问。在延庆,农村校园足球已开展六七年了,当听说如今三十多个小学有人工草皮球场时,一直神情严肃的金志扬笑了起来。

他还记得上世纪80年代在德国学习时,每到下午球场上奔跑的全是孩子,而国内踢球的大多是三四十岁的成年人。“我们推广校园足球不是为了专业队,而是为了推广普及,扩大足球人口,让孩子有快乐的童年。”金志扬说。

在金志扬看来,解决社会踢球是全社会的事,他曾对时任中国足协专职副主席韦迪说,“你的权力还没有小学校长大。校长不鼓励,孩子们就踢不了。”2009年,中国足协就成立了校园足球办公室,后来教育部体育卫生与艺术司司长又兼任中国足协副主席,“这都是好的信号。”金志扬说。

对于金志扬的感觉,在英国学习的张恩华感同身受,“国外都是培养孩子兴趣入手,有天赋的继续发展,没有的则继续念书。而我们的体教分离的培养模式有违足球规律。”在国外,张恩华领悟了一个道理,发展足球,功夫永远在足球之外。在他看来,足球文化构建绝非一日之功。

在英国,张恩华曾给英超球队埃弗顿投过简历想争取跟队学习的机会,对方婉拒。他甚至动过心思,让中国足协打电话推荐,“当时就一个感觉,求学无门。”后来国内有一个教练员培训班,张恩华试着给久未联系的南勇打了电话,后者当即应允推荐了他。

拿到A级教练资格后,张恩华继续回英国自费进修,他甚至为此卖掉一套大连的房产。在英国,他与几个留学生租住在一起,每天自己做饭,周末偶尔蹭张学生票去现场看英超比赛。张恩华学会了节俭,他为了省钱几乎只乘坐公交。这在以前是很难想象的。2001年,他随国家队出国比赛,在免税店花一万美元买了一块金表。身旁的队友祁宏笑称是把一部轿车戴在了手上。“那块表最后都找不到了,当时就是虚荣心嘛。”张恩华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

然而,后来身在英国的张恩华不会想到祁宏日后的遭际。2010年因为涉嫌踢假球,祁宏、江津、申思等国脚以及南勇、谢亚龙、杨一民等足协领导相继被足球反赌专案组带走。

早在2009年年末,圈内就已有风声。中国足球第一经纪人、成都谢菲联足球俱乐部老板许宏涛被捕。事实上,从2007年起,马明宇兼任谢菲联俱乐部的副总,他甚至曾提醒许宏涛“要走正路”。

足坛扫黑之后,中国足球再次沉寂。2012年初,中国队冲击巴西世界杯再次以失败告终。这一年,与中国足球关系密切的人士接连出事。薄熙来被双规,他曾经是名噪一时的足球市长,张恩华婚礼上的座上宾;与此同时,李明曾经的老板徐明也被捕。那一年,许宏涛被当庭释放,但他也不会想到,曾出面挽留球队,并许诺给予他支持的时任成都市委书记李春城被立案调查。

在负面新闻之外,人们似乎也看到中国足球的一线希望。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似乎乐于展示自己作为一名资深球迷的身份。

不过,一年之后,中国国家队1比5负于泰国队的比赛,再次把中国足球推向风口浪尖。球员范志毅率先“放炮”:“我从来没说过中国足球不行,现在看来是真不行,我想出力,也不知道怎么出力。”

其实,这也是马明宇最为忧虑的。他的最新职务是四川足球管理中心副主任。在他看来,“黄金一代”们并没有走到中国足球的关键位置上。采访中,酒店大堂电视中正重播韩国打俄罗斯的比赛,而韩国的主教练洪明甫与马明宇等人是同一代的球员,马明宇叹了口气,“我们这代人经历丰富,积累东西也多,这应该是中国足球的财富,那我们这代人在哪里呢?”

就在几天之前,李明竞聘国家队助理教练,意外落选。“我觉得不该是这个结果。”但他比马明宇要平静得多,“我们这代人要做出成绩,而不是坐等伯乐。”

1993年的足协工作会议上,中国足球提出十年发展规划,显然其中的目标如今已被视为笑柄。2014年1月,中国足球新的十年发展规划公布。这个被媒体曝出一周内火线出炉的规划中提出,到2023年,中国足球重返亚洲一流。球迷们开始质疑,“我们究竟还要等几个十年?”与之相对的是,2002年的世界杯上,中国队的小组对手哥斯达黎加在之后的12年时间,重新制定、实施青训规划。在今年世界杯上,这匹黑马在冲击四强时点球惜败给夺冠热门荷兰队。

本月初,《中国青年报》社会调查中心一项调查显示,当被问及“有生之年是否能看到国足踢进世界杯决赛”时,73.6%受访者悲观地认为“完全没戏”。 而参与调查的受访者中,40.2%为90后,40.4%为80后。

这届世界杯德国小胜法国队的比赛后,郝海东在感叹德国足球人才济济后再次提及中国足球,“我们应该向德国学习,中国足球就是中国社会的缩影,想想吧。”“黄金一代”的守门员区楚良最近也站了出来:“我们还在还十多年前的债,现在我们有什么,又凭什么去赢对手呢?”

“黄金一代”们大都仍从事者与足球有关的工作,从俱乐部老板到球队教练。12年,他们早已结婚生子,他们的孩子有的已是同龄小球员中的佼佼者。这群昔日球员依旧注视着中国足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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