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右倾”路线图

徐方清

朝鲜半岛战火燃起，一位满面愁容的日本母亲怀抱婴儿乘坐美国军舰逃难。在美国军舰遭到攻击时，游弋在附近的日本军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这并不是现实中的情形，只是在一张图板上描绘出来的“假想”。7月1日傍晚，安倍向前来首相官邸参加记者会的记者们，再次展示了这张图板。

这一天，是日本自卫队设立60周年。就在安倍出现在记者会的几分钟前，日本政府临时内阁会议决定，修改宪法解释以解禁集体自卫权，“即使自身未受到攻击，日本也可以为阻止针对他国的攻击而行使武力”。这是日本自卫队成立60年来，日本防务政策上出现的最重大的一次政策转变。至此，日本《和平宪法》第九条“专守防卫”的宗旨形同虚设。

“这样做的目的是保护日本国民。”在记者会上，安倍借助图板为日本解禁集体自卫权做解释。

早在5月份，在安倍主动召集召开的关于集体自卫权的一次记者会上，他就做过这种解释工作，也让当场的记者们第一次见识到那张几经修改、精心制作的图板。

起初，这个图板中因为坐在船上的日本母亲和怀里的婴儿被画得太小，安倍很不满意，将图板退回制作团队要求重做。直到记者会当天上午，安倍才肯定了图板的最后版本：母子三人画得很大，占据了整幅图的中心位置。

据日本媒体当时的报道，安倍在看到最后版本后曾对身边亲信说，将这幅图板展示出来，就不会再有人反对了。

安倍有些过于乐观了。就在他第二次用图板来解释日本为何解禁集体自卫权的一天前，6月30日晚，持续数日的抗议活动达到高潮。在首相官邸外，近万名日本民众举着“反对安倍政权”的标语，喊着“反对解禁集体自卫权”的口号。

首相官邸外此起彼伏的民众呼声，安倍不可能听不见，但他没有因此选择放弃的打算。在安倍一年多前第二次入主首相官邸的时候，他就选定了“右倾”的方向。而这，其实也是他2006年至2007年第一次担任首相时未尽的梦想。

“美丽的国家”夭折

2006年7月，志在竞选日本自民党总裁的安倍出了本书，名为《致美丽的国家》。这本当时在日本很畅销的书，其主题是增强日本人的民族自豪感和民族精神，使日本成为一个更加自立的国家。安倍在书中坦言：“我的政治DNA更多地继承了岸信介的遗传。”

曾担任伪满洲国工业部部长的岸信介，被视为主导成立伪满洲国的日本“五人帮”之一。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还曾出任东条英机内阁的工商大臣，在战后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认定为二战甲级战犯，但未予起诉。出任日本首相后，迅速让日本政治风向右转。

1960年，《日美安保条约》的修订激发起日本左右两派的斗争，掀起日本战后最大规模的社会运动，时任首相的岸信介曾遭刺伤，最后不得不下台。当时才6岁的安倍，多次目睹大规模的抗议岸信介的运动。46年后，安倍在书中回忆称，幼小的自己常感到纳闷，为什么在他心目中慈祥、高尚的外祖父却遭到了那么多的反对和抗议。

遗传了外祖父政治DNA的安倍，在竞选自民党总裁时将政权公约（即竞选纲领）的主题亦定为：“致美丽的祖国——日本”。这份倡议日本“走出战后体制”的政权公约的要点可以概括为：以建立日本新国家观为中心，以修改宪法和教育基本法为手段，以成为政治大国为目标。

所谓“战后体制”，是指1945年日本战败以来，经美军占领、1947年通过《日本国宪法》、1952年签署《旧金山和约》结束占领状态，1955年建立自民党、社会党（后改组为社会民主党）两大党机制以来，日本社会整体政治、经济、文化思潮的一种统称。“战后机制”被普遍认为具有三个重要象征：一是以美英为范本的政治民主制度；二是以放弃战争为核心的和平宪法；三是重经济、轻军事的国家发展路线。

2006年9月，52岁的安倍成为日本战后最年轻的首相，也是第一位在战后出生的日本首相。在发表施政演说时，安倍即提及解禁集体自卫权，原因是“反恐事件使国际形势发生了变化，人们对日本为国际社会作贡献抱以期待，并使日美同盟更有效地发挥机能和维护和平”。

集体自卫权，简言之就是当一个联盟中的一个成员遭受攻击时，盟友间进行相互武力援助。禁止行使“集体自卫权”，是二战后半个多世纪以来，日本“专守防卫”基本国策的一个具体要素。

1945年制定的联合国宪章第51条规定，主权国家拥有“单独或集体自卫的固有权利”。战后，日本于1946年制定了后来被称为“和平宪法”的新《日本国宪法》，据其第九条“放弃战争、不设军队”的规定，日本放弃了集体自卫权，只允许行使遭受直接攻击后可以进行反击的“个别自卫权”，且需同时满足三个限定条件：日本遭到紧急不当的武力侵犯、没有其他合适手段可以排除侵犯、武力行使控制在“必要最小限度”。

2006年11月，安倍政府成立了一个由14人组成的专家小组“国家安全问题强化官邸机能会议”，安倍亲任会长，探讨成立一个类似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的首相直属机构，强化首相官邸的职能。此外，安倍还打算效仿美国，整合外交、安全保障和情报等各机构人力，建立“日本版”的中央情报局，直接向首相负责。

关于国家安全委员会的目标，日本军事评论家神浦元彰认为，“就是在首相官邸主导下，两年之内突破行使集体自卫权禁区”。

解禁集体自卫权是安倍出任首相后日本所掀起的“美丽的国家”运动中的一个焦点，除此之外，他还将防卫厅升格为防卫省，甚至计划给自卫队“正名”而改称自卫军。随着“美丽的国家”运动的逐次展开，这场运动的本来面目也越来越清晰：为日本“洗罪”、推动国家正常化。

不过，安倍的计划因国内政治而夭折。2007年7月，安倍领导的自民党在参议院选举中遭遇惨败，首次失去在参议院的第一大党地位。在野党民主党成为参议院第一大党，这让自民党的施政阻力重重。安倍不得不重组内阁，并有意暂时放弃解禁集体自卫权、修改宪法等带有浓厚“安倍色彩”政策。但颓势难阻，两个月后，溃疡性大肠炎复发的安倍，在出任首相即将满一年时，以“健康原因”突然宣布辞职。

不再“务实”的“强硬右翼”

2012年12月22日，在安倍的老家山口县，安倍在父亲安倍晋太郎的墓前祭拜。安倍当场发誓：这次将认真完成首相的重任直到任期结束。日本媒体报道称，对于五年前的突然辞职，安倍回忆称：“当时被整个日本打下了‘你不行的烙印，几乎葬送了政治生命，像进了地狱般痛苦。”

那时，安倍带领自民党在众议院选举中刚刚取得胜利，从民主党手里夺回了失去已3年的政权，与公明党组建联合政府。

再度入主首相府的安倍晋三在上任之初，其在外交上的言辞和表现，几乎就是将5年多以前的做法进行了一次“回炉”。

在安倍阐述了自己在内政和外交上的施政方略后，美国《时代》周刊评论认为，安倍在外交上的表态“还是5年多前的那套说辞”，这也意味着，他可能“犯同样的错误、跌同样的跟头”。

果不其然，安倍的一番似曾相识的言论引发了轩然大波。2012年的最后一天，安倍在接受日本《产经新闻》采访时说：“‘村山谈话是为了纪念战后50周年发表的，但我们早已迎来了21世纪，因此我要发表符合21世纪的‘安倍晋三谈话”。

分别就二战和慰安妇问题所发表的“村山谈话”和“河野谈话”是此后日本各界政府所坚持的历史观。1995年8月15日，二战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50周年纪念日，时任日本首相的村山富市发表讲话，承认错误的国策使日本走上了战争道路，日本应进行深刻反省和谢罪，这番讲话被称为“村山谈话”。“河野谈话”则是指时任日本官房长官河野洋平于1993年8月就二战日军随军慰安妇问题发表的声明，对此表示道歉和反省。

修改“河野谈话”及“村山谈话”，是意欲帮助日本“摆脱战后体制”的安倍的一贯立场，也延续了其家族保守色彩浓厚的政治遗风。1997年2月，旨在修改“河野谈话”的“思考日本前途与历史教育议员之会”成立，当时身为日本众议院议员的安倍便是该会的核心成员之一。

不过，重新上台之初的安倍，给人留下的印象，也几乎和五年前他初次执政时一样，是一个“务实的强硬右翼”。

在2006年竞选首相的过程中，安倍多次否认日本的战争罪行，提出“日本战犯不是罪犯”的观点，并坚决支持时任首相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的行为，自己作为内阁官房长官也亲身参拜。但在安倍首次入主首相府后，被称为“小泉第二”的他，接下来的做法让人大跌眼镜。就在就任首相十来天后，安倍突破了日本首相首次出访地选择美国的不成文的惯例，出访第一站就来到了中国，实现了中日关系的“破冰之旅”，并在任内未参拜靖国神社。此前小泉执政的近6年时间里，因为其坚持参拜靖国神社，中日陷入漫长的两国领导人没有互访的僵局。

6年后，尽管在竞选的过程中，他多次公开表示，对于自己上届任期内没有参拜靖国神社感到遗憾，但在再度就任首相初期，他还是放弃了2013年靖国神社春季大祭前去参拜的机会，而是自掏腰包向靖国神社供奉参拜所用物品“真榊”。

日本经济团体联合会前会长、原丰田汽车股份公司董事长奥田硕曾被誉为“日本经济界的首相”，为促成安倍2006年的“破冰之旅”做了很多工作。2013年新年假期，年届八旬的奥田硕约日本知名私立大学拓殖大学的华人教授杜进一起吃饭时，表达了自己对安倍右翼姿态的担忧，但更多的是希望。“右派往往更好打交道。”在安倍再度上台后不久，杜进曾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在他看来，相比民主党的“破坏外交”，安倍的外交政策会更灵活和务实，也会少一点摇摆。

“当时我也为安倍说了不少好话，对他的期望值比较高。” 日本JCC新日本研究所副所长、日本问题专家庚欣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说。

安倍的表现却来了个大转弯。2013年12月26日，在其第二次就任首相整整一周年之际，安倍前往靖国神社进行了参拜，全程30分钟。

“去年7月的参议院选举是个转折点。”庚欣说。这次选举中，联合执政的自民党和公明党胜出，拿到超过半数议席，夺回对参议院的控制权，安倍也成为6年来首位控制国会参众两院的强势日本首相。由于执政联盟在日本议会两院都占据多数席位，且日本要到2016年才会举行新一轮全国大选，因此执政联盟事实上在议会几乎不受约束。

少了束缚的安倍这才放开手脚，打出“右倾”组合拳。在安倍的领导下，日本政府成立了国家安全委员会，出台了保密法，还抛弃了延续近半个世纪的武器出口三原则，通过“防卫装备转移三原则”，为日本武器装备出口、军工产业走向世界打开大门。此外，日本已连续两年提高国防预算， 2014年预算的增幅更是达到近20年来最高。

此时的安倍，把曾经的“务实”丢到一边，成为不折不扣的“强硬右翼”。

“他担任首相让人恐惧”

解禁集体自卫权，是安倍迄今打出的“右倾”组合拳中最有力的一记。日本媒体报道称，在7月1日日本政府临时内阁会议通过修改宪法解释以解禁集体自卫权后的记者会上，安倍难掩兴奋之情。

7月6日起至12日，安倍对澳洲三国新西兰、澳大利亚和巴布亚新几内亚展开了访问。就在7月6日启程出访前，安倍宣布，将于9月改组内阁时，新设“安保部长”来全权负责与集体自卫权相关的一揽子修正法律，以确保在明年的国会会期内通过。

日本媒体分析称，国会还必须修订十几项法律，诸如《自卫队法》《周边事态法》《武力攻击事态法》《船舶检查活动法》和《联合国维和行动合作法》等，才能为更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清除法律障碍。这些法律没有宪法那么大的约束力，修改也不会遭受巨大的政治压力，在安倍晋三领导的执政联盟在两院都稳坐多数席位的情况下，获得通过几乎没有什么问题。

“虽然这次只是通过修改宪法解释来解禁集体自卫权，而不是修改宪法本身，但却使作为《和平宪法》基轴的第九条的核心精神产生本质性变化，使得日本自卫队从只能‘专守防卫，变成可以‘主动进攻。”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日本研究中心研究员冯玮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还认为，解禁集体自卫权，简而言之，就是赋予自卫队在认为日本安全遭受威胁时，能够“开第一枪”的权利。

安倍在解禁集体自卫权上取得的胜利，是这个国家所做的只是向着成为一个“正常”国家迈出了一小步，但在日本宪法学者看来，因为没有选择对的方式，将使得这成为日本修宪历史上的一大屈辱。首相本人甩开宪法的制约，推翻了已经固定下来的宪法解释，既没有和国会商量，也没有重新确认国民的意思，就打开了在海外行使武力的道路。

7月4日，由日本宪法学者及政治学者组成的“立宪民主会”发表声明，对政府修改宪法解释解禁集体自卫权的内阁决定提出抗议，称“这等于事实上的修改宪法，是对国民主权与民主政治的挑战”。针对安倍晋三首相在记者会上强调“没有改变以往的原则”，主张修宪的庆应大学宪法学名誉教授小林节就此指出：“如果没有改变，就没有必要修改解释。”

“安倍先生嘴上说‘将细致做出说明，但他一次都没有细致说明过。这就像皇帝的新衣一样。我对他担任首相感到了一种恐惧。” 小林节说。

不过，安倍担任首相所带来的“恐惧”并不会就此告一段落。有接近安倍的人士称， “此次修改宪法解释只不过是里程碑之一，首相应该还没有满足”。

据日本共同社的报道，与安倍关系亲近的自民党干部表示，如果说此次修改宪法解释解禁集体自卫权意味着日本自卫队成立60年前的安保政策已完成了170度的改变，那么完成180度转变之时，便是修改《和平宪法》。

但对于安倍来说，现在还没到修宪的时候。2014年5月初，日本放送协会（NHK）进行的民调显示，认为修宪“有必要”的占28%，认为“没必要”的占26%；对修改宪法第九条，认为“有必要”的占23%，认为“没必要”的占38%。前不久，安倍在参议院预算委员会承认，反对修宪的民众仍占多数，现在举行全民公决必遭否决。

在冯玮看来，此次安倍用修改宪法解释的方式重整军备，主要就是因为修宪主张阻力太大，必将遭到日本民众的强力阻遏。

不过，对于遗传了其外祖父岸信介DNA的安倍来说，他没有因为首相官邸外此起彼伏的抗议声而选择放弃解禁集体自卫权，也不会轻易放弃修改“和平宪法”的目标。虽然如今，安倍不再把“美丽的国家”挂在口头，但这场运动其实一直都在进行，从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