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女性文学对恶母形象的再创造
2014-09-30朱学斌
朱学斌
内容摘要:恶母形象作为我国文学的一种典型角色设计,在古代往往脸谱化为蛮不讲理,而对其产生原因缺乏合理的解释。而在受西方思想熏陶下的现代女性文学,开始设身处地站在恶母角度来阐述当事人言行举止一定的合理性。这种对恶母形象的再创造,也展露出了女权意识某种程度上的觉醒。
关键词:现代文学 恶母形象 再创造
一、恶母形象再创造的定义
在传统的文学作品当中,恶母形象只是单纯作为青年男女主人公追求爱情过程当中的反面题材,她与主人公之间的冲突遵循简单的“好人—坏人”道德对抗模式,而对于恶母做出选择背后复杂的原因动机往往在解释上含糊不清。
而自五四以来“人的文学”深入人心,新女性自我主体意识觉醒,在新思想新风潮当中对于传统的性别建构发起了猛烈的挑战。另一方面,女性主义对恶母形象在大力批判的同时,也开始从自身的经验感受出发,打破恶母传统的单一苍白形象,打开其封闭扭曲的心灵世界,试图还原恶母背后深层次的动因,将一个简单的道德符号,还原成有血有肉鲜活的人。这就是现代女性文学对恶母形象的再创造。
二、再创造恶母形象的背景(生:代生生不息的活力与压迫)
洋溢着青春活力,活泼开朗的年轻女性在封建礼教的强烈束缚下,她们无法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所以当她们面临着畸形的家庭关系时,往往长期受到折磨而无法解脱。心理上的巨大扭曲往往使他们对于自己悲惨命运充满了焦虑与痛苦。当她们在封建婚姻牢笼挣扎反抗却又无能为力之时,“弱者愤怒,抽刀向更弱者”,儿辈孙辈就成了施虐伤害的对象。《诗经·鄘风·柏舟》1“母也天只,不谅人只”便是后辈发自内心深处的控诉。
就这样,生命的代代相传着仇恨的环环相报,只为将自己积压很久的仇恨无限复制到她生命的传承上。张爱玲在《造人》一文说:“我们的天性是要人种滋长繁殖,多多的生,生了又生。我们自己是要死的,可是我们的种子遍布于大地。然而,是什么样的不幸的种子,仇恨的种子。”2
三、“恶母”形象再创造的典型
1、老:老夫少妻的悲剧,最后在疯癫中迅速老去(蘩漪) ——曹禺《雷雨》
蘩漪作为构拟女性主义视角过程中的一个经典案例,很好地描绘了新旧时期社会思想观念发生巨大变迁的过渡。她嫁给比自己年长二十岁的丈夫,婚后生活很不幸福。因为周朴园已经成为专横冷酷而自私的伪君子,仅有的爱情也在鲁侍萍身上流失殆尽。他把蘩漪当作玩物和傀儡,与其说是恋“人”不如说是恋“物”。
她不仅得不到属于爱情的幸福,还失去了人的尊严和个性自由。而她不仅矜持而且倔强的性格和她对新思想的一定了解,使得她为改变这种命运而想要有所作为。而在如此狭小的选择范围内,她做出的特殊反抗是乱伦之爱,这在当时乃至近期的价值判断标准当中都是有失母亲道德的,以致成为了不折不扣的恶行。
但是,她选择的周萍却是无情的情人。面对更年轻更具有诱惑力,有着“一双大而有长睫毛的水灵灵的眼睛”,“很宽很厚”“红艳艳”的大嘴,“一对笑涡”和一双“很白很大”手的纯情少女四凤,周萍对于旧情毫不犹豫做出了舍弃3。蘩漪在两次受骗后,由情失而起仇,由缺爱而生恨,在一切的一切走向不可挽回的末路当中,疯掉了。
2、病(残):所嫁非人的悲剧,最后自己化为非人(曹七巧)——张爱玲《金锁记》
出身于小市民家庭(麻油铺)的曹七巧,在年轻时有着每个少女都有过的情愫,“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在她在回忆中遐想时,对于爱情有着一份朦胧的好感,“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
后来,她为了金钱嫁给从小就瘫痪在床的,坐起来还没有三岁小孩高的姜家二少爷,二少爷病(残)的状况显然无法满足曹七巧正常的情欲需求。在长期的压抑之后她不仅对着周围人恶语相向,而且因为自己的幸福被剥夺,不惜剥夺儿女的终身幸福。另外,在七巧斤斤计较之余,她担心外人欺负自己孤儿寡母进而觊觎着家产。
在儿媳新婚大喜的日子里,七巧便恶毒地发出了诅咒:“天性厚,并不是什么好话。当着姑娘们,我也不便多说——但愿咱们白哥儿这条命别送在她手里!”在旁人的耳中,这席话“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
之后不久,母亲就霸占着他们的“洞房”。七巧让儿子整夜留在她的烟榻上陪着吸大烟,并“再三盘问”年轻夫妇之间的闺房秘事,第二天又“在麻将桌上一五一十将她儿子亲口招供的她媳妇的秘密宣布了出来,略加渲染,越发有声有色”。最后儿媳芝寿不堪折磨而悲惨地死去了。
七巧的女儿长安是在上学因琐事而中止之后,难得在堂妹介绍下萌生一段爱情。时时表现出的幸福模样,对于从未享受过爱和温暖的七巧是一种强烈的刺激。于是她不断地到处用冷言冷语来攻击自己的女儿,最后不但特意渲染长安的鸦片瘾从而亲手彻底破坏女儿的爱情,更让她从此无法再结婚的念头,从而彻底扼杀了女儿的终身幸福。“30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4
3、死:早寡恋子的悲剧,最后丧子趋于心死(焦母)——袁昌英《孔雀东南飞及其他独幕剧》
《孔雀东南飞》是恶母形象在旧时古代文学较早的一次详实叙述,奠定了恶母形象深入人心的基础。在以往改编版本当中往往一味地歌颂焦仲卿和刘兰芝的爱情而忽略了摧折这场爱情的焦母为什么会产生如此激烈的抵触情绪。
而女性主义作家袁昌英改编的三幕话剧《孔雀东南飞》,在对传统阐述的基础上,别出心裁地加入了许多现代女性意识: 焦母被塑造成年纪轻轻就丧夫寡居,于是乎儿子不再仅仅是儿子,还成为了焦母余下生命中的唯一可贵的精神依靠,这一点在和对待焦仲卿小妹态度的对比上表现地非常清楚。所以,通过身心控制而把他留在身边,就成了早年守寡而又受封建贞节制约而无法再嫁,情欲受到压抑的寡母的唯一精神寄托。
焦母异常艰难地抚养一对儿女,对儿子焦仲卿产生了过分依恋。“只要你常常在我身边,让我抚摸着你这美发,这二十年来,我不断抚摸的美发,我这一生精力造出来的美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在长期封闭的孤寂生活中,面对生命中唯一能长期接触的男人儿子焦仲卿,焦母把夫妻之间掺杂着人伦中的浓烈情愫叠加在了母爱上,母子之爱异化成为了混杂爱情因素的独守与占有。由于焦母置位心理变形,在潜意识中使焦仲卿扮演了儿子与情人的双重角色,从而使得儿媳妇刘兰芝在焦母心目中转化成了横刀夺爱的第三者形象,一定要置之死地而后快。5
兰芝一向是才貌双全,温柔体贴的理想形象,与焦母产生冲突的根源不在于性格,而是在于焦母失去了他的儿子和情人。所以焦母一开始是恶意地找茬。如“好样不学,偏要学她的丑样?”“我偏不爱这妖怪,你奈何我!” 在哀怨爱情缺失的同时“丈夫啊,为什么不带我同去?”然后情绪失控之后是赤裸裸地谩骂:“你这不明礼节的贱妇,你怎敢暗伤我母子的情分?”6就这么一步步发展成最后强令驱逐直至夫妻殉情的悲剧。
四、“恶母”形象的悲剧根源
作为男权社会家庭的重要一环,母亲在传宗接代功能上起着无可替代的作用。所以在古典文学(尤其是社会世情类题材)中母亲的地位也是相对突出。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Ⅱ》第十二章“女孩”说过:“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生理、心理或经济上,没有任何命运能决定人类女性在社会的表现形象。决定这种介于男性与阉人之间的、所谓具有女性气质的人的,是整个文明。”7
母亲在传统文学叙述当中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超功利性的歌颂对象,而女人最要紧是成为母亲,成为母亲之后原有的情感和欲望都会被博大和蔼深厚无私的母爱所取代,不应当有还如情妇般的多余爱情念想,而转变为如圣母那般高贵纯洁的形象。其实在现实生活当中母亲是一直拥有自己正常的情感诉求与渴望,但是在男权观念的遮蔽之下出于失语的状态。
女性在社会中的劣等地位是人类文化的结果。自《礼记.丧服.子夏传》就开始制定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礼教规则,使得女性的家庭地位的高低取决于她们与男性家长及其继承人之间的亲疏,把女性一生的权利与义务限定在从属与依附男性的地位,未有过属于自己选择的主动权。如女性出嫁前往往只冠以父姓难以流传姓名,出嫁后连姓氏前面都要冠以夫姓。
面对男性的压迫,要么是默默地忍受,要么是主动地抵抗,而面对极其强大的封建父权制度之下,女人的价值仅仅体现在母亲身上。强大的生殖能力,为着抚育无私地牺牲一切,为着生育忍受着一切苦难,被设定为女性的必然。在那个年代,女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生育出更伟大的儿子,而非自身人生价值的实现。不服从封建伦理的女人会被加诸恶毒的訾语。
“我若不是女人生,天下女人都杀尽”就是这一思想的极端表白。长期以来,父权话语体系在异常高调地宣扬母性的任劳任怨,竭力地赞美母性的默默奉献无私付出的高尚精神的同时,竭力压抑禁忌的却正是女性作为正常人的生命需求,使其彻底丧失作为一个人的个体的生命主体性,从而牢牢地附属并服务于男性掌握的家庭当中。
在这样长期的单调、封闭与压抑的环境中,冲突成为常态。但同时,旧时传统一向高度重视孝道,强调长幼的尊卑有序绝对不可撼动,这又给曾经的女儿,现在的母亲从被压迫者成为压迫者的一环提供了机会。所以恶母形象,才在生活中大量出现,理所当然地也大量出现在女性文学当中。恶母之所以为恶,除了个人品质、经济地位等原因,更主要的是在于面对男权的残酷压迫,她们顺应人性不自觉进行反抗时,强大的阻力迫使她们将怒火撒向了下一辈,下一辈又传给下一辈,一代代地传下去,许许多多的“受害者”和“加害者”应运而生,“恶母”的形象,实际上就是站起来的女性,对这个充满了压迫的男权社会的极端抗议!
参考文献:
1程俊英. 诗经译注(上下)(图文本)[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6.
2张爱玲. 张爱玲全集06:流言[M].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2.
3曹禺. 雷雨(增订版)语文新课标必读丛书/高中部分[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4.
4张爱玲. 金锁记(张爱玲作品集)[M]. 哈尔滨出版社, 2005.
5王爽.2001-02-28. 改写与还原:对三幕剧《孔雀东南飞》的女性主义解读[J]. 海南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 2001(01).
6袁昌英.袁昌英作品选[M] 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5
7西蒙娜·德·波伏瓦. 第二性Ⅱ[M].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1.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