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洪在唐宋文学中的流衍及其意义
2014-09-29伍联群
伍联群
道教自东汉形成以后,到魏晋时期获得迅速发展,道经造制益多,新的道派相继出现,从而引起道教内部在思想上的繁衍和变化。葛洪此时对战国以来的神仙思想进行系统总结,使道教的神仙信仰理论化,为道教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从而受到历代道家和道教人士的尊崇,由此使他成为道教史上一个“承前启后的划时代人物”①。唐宋时代,道教之盛达到高峰,帝王将相,文人学士,纷纷崇信道教。文人的生活思想浸润其间,其诗文也有所反应。在此背景之下,探讨唐宋诗文中葛洪的形象,可以从一个侧面揭示唐宋文人在精神层面上对道教的接受和认识,既可丰富文学中关于道教神仙题材的研究,也为道教史和思想史的研究提供参考。
一、葛洪在唐宋诗文中的递延与变异
1.唐代文人对葛洪的取象与表现
唐人诗文涉及葛洪,主要有以下情形:
一是比类葛洪:如杜甫以“浊酒寻陶令,丹砂访葛洪”②来言韦丈人隐逸之状,刘禹锡把毛仙翁比同于葛洪:“武昌山下蜀江东,重向仙舟见葛洪”③,卢纶以李尊师院比葛洪家:“宁知樵子径,得到葛洪家”④,李观言刘宏内藴太素,“可与董奉抵掌,葛洪拍肩”⑤,修道之性堪比葛洪。唐彦谦则言窦尊师不似葛洪求丹以修炼:“为嫌勾漏令,兼不要丹砂。”⑥陆龟蒙以“奇编早晚教传授,免以神仙问葛洪”⑦赞扬润卿博士的修炼。这类作品不过是叙人之生活情状似葛洪闲逸修道,形象模糊,情味浮浅。
与之相类的是唐人一些咏物之作,如韩愈以“葛洪山下昔曾窥”⑧来写百尺深井,顾况以“况在葛洪丹井西”⑨来形容野人所宿之山的灵气,陆龟蒙以“葛洪话刚气,去地四千里。苟能乘之游,止若道路耳”⑩来形容缥缈峰之高峻,赵嘏“更忆葛洪丹井侧,数株临水欲成龙”(11),则因咏松树而想到葛洪丹井之侧的松树。这些咏物诗虽也与葛洪相连,除了比拟之外,似也并无多少含蕴。
二是地点关涉:曹唐《送羽人王锡归罗浮》:“最爱葛洪寻药处,露苗烟蕊满山春”(12),皮日休《寄题罗浮轩辕道士所居》:“从此谒君知不远,求官先有葛洪心”(13),皆因罗浮山提及葛洪,一代表地点,一是指要像葛洪那样淡薄荣利。赵嘏“若到天台洞阳观,葛洪丹井在云涯”(14)则因所送之人为南方之人而提及葛洪丹井。严向则因会稽之地而言葛洪丹灶“闻道葛洪丹灶畔,至今霜果有金衣”(15),意指归会稽的贺秘监可得葛洪之仙法。贯休则仅仅是描写杭州灵隐寺的物象:“僧房谢朓语,寺额葛洪书”(16)。这类诗因地及人,纯是应酬类的表达,情味也很淡薄。葛洪只是地域的指代,这说明葛洪已成为罗浮山与浙江地域的人文意象之一。
三是身世感兴:这类作品以杜甫最为明显突出。其《咏怀》诗云:“葛洪及许靖,避世常此路。贤愚诚等差,自爱各驰鹜。”(17)借葛洪许靖避世之举而叹息自身愚困不及葛许之贤,欲学而不得,只能奔波于路了。《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以“葛洪尸定解”(18)来言己将死道路。《赠李白》则感叹李白未能如葛洪出世炼丹而致其飘转不定:“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19)。此外,卢纶有“自怜头早白,难与葛洪亲”(20)之句,借此感叹自己无缘像葛洪那样修炼长生。顾况则以“仙人期葛洪”(21)来比齐相公出入内外定慧双修。李颀《赠苏明府》“逍遥寻葛洪”(22)意指追随苏明府修炼葛洪长生之道,李群玉《送陶少府赴选》以“自是葛洪求药价”(23)来比性情萧疏的陶少府赴选不过是为了获取修身养性之基本需要而已,并非为富贵荣利。许浑《天竺寺题葛洪井》以“羽客炼丹井,井留人已无”(24)感叹物是而人非,齐己《荆渚感怀寄僧达禅弟》则以葛洪丹灶无存但诗文却可寻遗为比:“丹访葛洪无旧灶,诗寻灵观有遗文”(25)。这类诗文借葛洪来表达自身之心绪,情味浓厚,颇为生动。
此外,唐人还就黄白冶炼之术与神仙之说而申论,如李德裕《黄冶论》(26),梁肃《神仙传论》(27)和王延龄《梦游仙庭赋》(28)。李德裕就“黄冶变化”之术言天地万物之理,认为“方士固不足恃,刘向、葛洪皆下学上达”,以刘向与葛洪作为究极天地精理不成与成之例。梁肃《神仙传论》云其“览葛洪所记,以为神仙之道昭昭焉足征”切入,阐发生死变化之道,认为“化金以为丹,炼气以存身”之徒虽类龟鹤大椿,不过是生死之徒,不足尚,惟有“柱史广成二人”可尚。梁肃已经摒弃了葛洪之炼丹炼气之道,而转向老庄万化齐物之道。王延龄则称许葛洪“见素抱朴,傲世忘荣,循洁白之道,吸元和之精”而成仙,并由此梦游仙庭,觉悟之后而生“庄周梦蝶”之叹,惆怅“何日再逢上清”,表达了对神仙世界的渴慕。此类文章虽少,但可见葛洪之道术对唐代文人思想观念之影响。
由上可知,初盛唐文人的诗文很少提及葛洪,有关者皆是安史之乱后文人的作品。这些文人要么身世飘零,遭遇困顿,大多具有流寓吴越之地的经历,要么亲近佛道,寓居山野。他们的诗文涉及葛洪,有两个方面,一是交往之人的身份,主要都与道士、闲居有关,二是与葛洪修炼地点有关(罗浮、浙江会稽、灵隐、剡溪)。这些诗文中的葛洪,很多时候就是一个炼丹者,一个得道成仙者。唯有杜甫在诗中把葛洪看作是避世之贤者,寄寓着一种身世感怀。葛洪只是作为相关的物象提及,很少情趣意向的含蕴或者心性表达,他只是表明一个地点,一种身份,并非成为诗人主体情致或感情的展现。这样的诗歌情感不够丰富,内蕴不足,因而缺乏光彩。而葛洪在诗文中的形象也显得较为符号化,缺乏多面性和深厚感。
2.宋代文人对葛洪的亲近与间隔
宋代文人在诗文中提及葛洪,主要有以下五方面:
一是养生之术。如徐铉《送李补阙知韶州》(29)因李补阙远宦南国而为之“致葛洪丹”以养其长生。苏轼言其早年曾亲服张方平“软朱砂膏数两”,“甚觉有益,利可久服”,南贬之后故有言“大抵道士,非金丹不能羽化,而丹材多在南荒,故葛稚川求勾漏令,竟化于亷州,不可不留意也”(30),因葛洪炼丹而化之事甚为留意。不仅如此,他在《与刘宜翁使君书》中再言“昔葛稚川以丹砂之故,求句嵝令”之事云峤南“多异人神药”,邀请刘宜翁“不畏岚瘴,可复谈笑一游,则小人当奉杖屦以从矣。”(31)苏辙亦云其晚年“读抱朴子书”以求“固形养气延年”(32)。李光《养生堂记》认为陶隐居“正一之道”所传“蝉蜕”之法不如葛洪“住息”之说为“论最简而易行者”之养生法(33)。李彭云“长生要自食山藓,妙语曾闻葛稚川”(34),都从葛洪处学习养生之道。
二是归隐之思。如苏轼《和陶读山海经》(35)其一:“愧此稚川翁,千载与我俱。画我与渊明,可作三士图。”其十三亦云:“携手葛与陶,归哉复归哉”,表达自己愿意与葛洪陶渊明一同归隐。刘克庄也说:“寄语抱朴子,候我石楼山”,要与葛洪一同归去(36)。吴子昭在《上提举启》一文中云:“彭泽之意在酒,而常欲其醉。勾漏之求以丹,而非为乎荣。感田园赋归去来,竟作柴桑之隐。慕神仙著抱朴子,终为罗浮之游”,因之“慨然慕前贤出处之优游”而叹“为俗吏俛仰之牢落”(37)。李光《送孟博》也说“葛洪隐岣嵝,苍梧真帝乡。汝归固不恶,淹泊庸何伤”(38),劝解孟博归去无需感伤。契嵩思南还亦云“南还终欲隐罗浮”,欲与葛洪一道白头山林:“应须相与葛洪辈,抗迹山林送白头”(39),道潜《子苍见和二篇再用前韵酬之》“论文已失李太白,采药行寻葛稚川”(40),文章之友既然不见,只能追寻葛洪归隐山林去采药了。毛珝《山中吟》也表达他愿意与葛洪在山中一道炼丹:“葛洪分炼丹”(41)。张守《次韵李丞相园亭》“闲筑池亭古刹边,厌将勋业写凌烟。柳湖寄傲王摩诘,丹鼎怡神葛稚川。”(42)以葛洪铸鼎炼丹养生形容闲居适意生活。
三是葛洪遗迹。苏轼《过永乐文长老已卒》:“欲向钱塘访圆泽,葛洪川畔待秋深”(43),借葛洪川畔之秋深言其悲凉之心。郭祥正《听惠守钱承议谈罗浮山因以赠之》“葛洪安期生,遗踪尚绸缪”(44),写罗浮山有葛洪遗迹。杨傑《宝林院五松》:“葛洪井上两三株,不与孤秦作大夫”(45),咏葛洪井上松树的高洁以喻己志。杨蟠《游天竺上寺呈东山仲灵冲晦》:“寄语葛洪岩下水,莫流清梦落人间”(46),觉范《同游云盖分题得云字》:“吾闻三生石,曾歌旧精魂。他年葛洪陂,相寻定烦君。”(47)孙觌《别云阇黎》:“他年葛洪井,更欲问三生。”(48)陆游《旅思》:“支遁山前看月明,葛洪井上听松声。”(49)又《出游》:“扫除身外闲名利,师友书中古圣贤。支遁山前饶石水,葛洪井畔惨风烟。”(50)皆有悲凉之声。李纲《次贵州》:“陆绩故城依石巘,葛洪遗灶俯江湄”(51),又《再赋一章寄诸季约同隐罗浮》云:“枕海仙山舞翠蛟,葛洪丹灶尚余凹”,因葛洪炼丹之灶尚在,故而在“兵戈满眼归何地”的思虑中效法葛洪于罗浮山携家结巢(52)。《移居南山寺寺有岩洞甚幽并葛稚川丹灶》:“丹灶旧传留袐药,仙岩今已属闲僧”(53),表达物是人非之感。姚镛《龟泉松》“未让葛洪丹井灵,石根流水更清泠。多年不见仙桃出,化作老松生茯苓。”(54)赵蕃写葛洪炼丹种桃之遗迹之一:“台高十丈独株松,下有仙人旧履踪。三十二窠丹灶在,亦云数目应龟峰。”(55)直接就葛洪遗迹描写。这类作品和唐人吟咏葛洪遗迹的诗歌相类,但已经有所变异,也即宋人在其中加入了较为浓郁的个人化的情感色彩,不再只是地域的人文符号。
四是有道贤者。如苏轼《和读山海经》其二:“稚川虽独善,爱物均孔颜”,以葛洪与孔子颜回并论。觉范《次韵公弱寄胡强仲》:“夫子佐岣嵝,有道如葛洪”(56),胡强仲如葛洪之贤。唐庚《罗浮二贤赞》:“江左日陋,无复德辉。翔而不集,翩然南飞”,葛洪翩然一避乱世的隐者,其居罗浮也因炼丹,与邓岳游,“如狎鸥鸟”。唐庚认为葛洪能识其大而不恤其小,可为后来者瞻仰(57)。史浩亦作《晋抱朴子葛公赞》:“兰芎之颠,石盎甘泉。淫雨不溢,旱亦泓然。是一勺水,坐阅千年。我挹我酌,如见稚川”,以不溢不涸的甘泉比喻葛洪之道永传后世,令其饮啄之间而思之,可见仰慕至深。韩驹《徐师川跋》:“十诗说尽人间事,付与风流葛稚川”(58),以徐师川比拟葛洪。赵师秀《桃花寺》:“烧丹勾漏令,无处不逢君”(59),葛洪已不是难得一见的仙人,只要登台临云皆可见之。林景熈《赠玉泉真士》:“湛卢夜吼将安从,而来长啸招葛洪”(60),葛洪可招,玉泉真士可谓气概宏放特出不凡。这类诗中的葛洪显然不是高不可攀的神仙,而是令人追想的前代贤者。
五是仙踪难继。如苏轼《和陶读山海经》其三:“金丹不可成,安期渺云海。谁谓黄门妻,至道乃近在。尸解竟不传,化去空余悔。”又《寄邓道士》云“幽人不可见,清啸闻月夕”(61),叹息葛洪“尸解”之法不见而只能空余惆怅(62)。苏辙《送杨腾山人》云:“君看抱朴子,共推古神仙。无钱买丹砂,遗恨盈塵编。归去守茅屋,道成要有年”(63),以葛洪神仙之事鼓励杨山人,“道成”并非一日可成。刘攽《王四十监鸿庆宫》亦以“北阙縻徐乐,丹砂愧葛洪。帝乡那可问,相望五云东”(64),感叹不能如葛洪因丹砂而隐,追随仙人一游而惭愧。李复《答徐耘朝散》云:“更约丹砂诀,他时访葛洪”(65),明确表达日后访葛洪学习炼丹之意愿。晁以道“安得人如葛稚川?脱身直下坐井底”(66),因酷暑而思有如葛洪之方技。谢薖《读葛洪传》:“葛洪炼丹砂,却老得遐寿。鹤发安在哉,岩穴遗井旧。劳生亦何为,荏苒度昏昼。煌煌昆山芝,未暇撷三秀。寄谢浮丘翁,何由挹其?”(67),羡慕、惆怅、自怜、向往,皆因葛洪得到长生之道而起。洪朋《邃清阁分韵得洪字》也以“丹沙媿葛洪”而起,感叹“曜灵速天机,四序如转蓬”,应“行行早求道”,只有悠然物外,才能“未觉人间穷”(68)。李纲《嘉禾道中遇夏侯子阳》:“剖符南海窥祝融,欲求丹砂访葛洪”(69),《初发雷阳有感》之二:“余生幸尔脱垂涎,鸡肋安能拒老拳。万里得归辞瘴海,三年奔命厌征轩。采薇散发嵇中散,开灶烧丹葛稚川。此去山林如脱兔,这回且结好因缘”(70),要学葛洪归隐山林烧丹。又《假道容惠当游勾漏等洞天》:“岂无葛稚川,妙论资灌沃。试求龙虎丹,一使鬓毛绿。”(71)李纲对葛洪的心仪可谓强烈。李新记叙梦中游仙之状:“葛洪伯乔两无知,送下九霄不言别。时人学仙不得仙,未能白日升青天。无心却向梦中见,千万人中何处传”(72),于梦中见到仙人而备感欣幸。潘良贵《赠方仁声》:“他年一钵江湖去,先向苕溪访葛洪”,以葛洪比方仁声的仙风道骨之气(73)。周必大有《梦仙赋》云:“东海之山,玄都之关,峨眉锦屏之西,罗浮岣嵝之南,群圣窟宅乎其中,大药罗生乎其间,安邦炼五石之精,葛洪成九转之丹”(74),认为“金丹之祖”乃是“长生久视之先”。陆游云其游云门之山而“追想葛稚川、王子敬之遗风”,因之耽于山水之乐(75)。冯时行《登洪雅明月楼与陈舜弓弓攵杨养源任道夫》:“颇闻葛稚川,芝术幻衰朽。至今杖屦地,历历传白叟。欲往从之游,静守一气母。丹成跨明月,咫尺上南斗。”(76)闻葛洪之长生而“欲往从之游”,期待丹成而能飞升。华镇《丛玉山》:“葛洪平昔志丹鼎,子房雅意捐嘉榖。愿登天路青云梯,长听仙翁紫芝曲。”(77)张守《再惠诗有学仙之意次前韵》:“红尘飘转任吾年,羞媿丹砂葛稚川”,辗转红尘之中而羞愧于不能如葛洪炼丹求仙,故而再次兴起“御风同访洞中天”之求仙意(78)。宋代文人访葛洪而求仙之意虽然迫切而又热忱,但是毕竟渺远难寻,故此只能空余遗恨。
宋代文人还有另一种声音,那就是批驳葛洪。如宋祁出知寿春,因故老言八公山有丹砂可以疗病,取“班固书、葛洪神仙二传,合而质之”而以为虚妄,认为即使如葛洪那样“又非愚而无知者犹凭浮证伪”,“况鄙人委巷语耶”?于是他专门写了一篇《诋仙赋》“论彼逞诈以罔时”,并用以“自警”(79)。苏轼认为“万法等成坏,金丹差可恃”,相信金丹可以养生,对葛洪也很心仪,但他因葛洪著录“学道未有得”的蔡诞与须曼都而称“稚川亦隘人,疏录此庸子”(80)。陆游《梦中作》嗤笑葛洪:“却嗤勾漏令,辛苦学丹砂”(81),百年皆似梦,所以何必辛苦炼丹求取长生?韩淲云:“玉笥仙壇葛稚川,古人何在岂徒然。君行但作游山想,不就丹砂也自贤”(82),不用学葛洪炼丹之术,只要随情适性也可为贤人。楼钥认为“人为天地最灵物”,“若言神仙可学致,自是未得养生理”,因此“不须丹砂访葛洪”(83)。董嗣杲亦说:“养生肯羡葛洪砂”(84)。宋祁是不信有仙人,苏轼是责备葛洪以自欺欺人的未得道者为仙人,陆游则以百年皆是梦,只要依耕耒而饱则可无须学葛洪辛苦炼丹求长生,韩淲则从神仙渺茫难求的历史时间视角观照,无须炼丹求长生,只要观赏山水美景,放情适意也可为贤人。楼钥、董嗣杲则是认为葛洪炼丹成仙未能得养生之道。这些声音在追求炼丹以成仙的迷梦中不啻为当头棒喝,反映的正是宋人的理性精神。
由上可见,葛洪在宋代文人诗文中既有递延,也有变异。首先,葛洪的归隐炼丹及其成仙,吟咏遗迹兴发感怀,宋人都继续着唐人的线路并有扩展和深入,他们的情感表现比唐人更浓郁,个体性格更鲜明。其次,葛洪具有了多面性。宋代文人不仅把葛洪看作是飞升的神仙,其炼丹之方亦可养生保全性命,同时,又把他当作是志趣相投可以携手归隐山林的友朋。既可与之拍肩,相慕与游,也可加以嗤笑,谓其浮伪隘陋。宋人对葛洪的亲近与疏离,也正体现了唐宋诗文之间的流衍状态和轨迹。
二、葛洪在唐宋诗文中的递变及意义
葛洪在唐宋文人作品中的呈现,有三个明显的特点:一是初唐时期的诗文中很少涉及,直到安史之乱之后,他才逐渐出现在文人的诗文创作中(85),而且宋代文人提及葛洪明显比唐代文人频繁许多。二是唐宋文人涉及葛洪,大多是社会较为动乱,政治也较为昏乱之际。如杜甫是在安史之乱漂泊西南之时多次写到葛洪,感叹不及葛洪避世之贤。苏轼是在他谪居惠州海南时阅读葛洪著述,倾心葛洪之方术。南宋文人则更为明显,如李纲、陆游,都是在他们政治生命极为低落时期,写到葛洪,期望能与之做避世隐居之游。三是写到葛洪的诗文作品都与葛洪炼丹相关。葛洪最有名的活动是炼丹,活动地点也主要在南方,如杭州与罗浮山,因此,炼丹灶、炼丹井、丹砂、罗浮山,这些物象都打上了深刻的葛洪的印记,是唐宋诗文中最常出现的物象。
这种现象说明,唐宋文人对葛洪的接受,首先是把他作为道教史上金丹道与神仙道的代表,对于他其他方面的思想则很少关注。这是葛洪在道教史上的重要地位所决定的,这也使葛洪的形象在唐宋文学中表现出单一化和概念化的倾向。其次,把葛洪与社会政治的动乱和个体生命之际遇紧密相联,把他作为避世隐居与修炼养生的贤能之士来接受。这往往出现在社会政治比较动荡的中唐和南宋,身处其中的文人更能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与无奈。即使在社会和政治较为清明之时,文人个体也不免遭受政治打击,当此之际,其心绪低回彷徨,生命无处安放。这两种情形都极容易引发文人对葛洪的亲近与皈依,也就是对道教追求长生与道家玄默静思的认同与体悟。
从前面所罗列的唐宋文人对葛洪在诗文中的表现可以见到,虽然葛洪与炼丹成仙紧密连接在一起,但是很多时候,文人不过是因其身份与地点而提及,并非显示对炼丹飞升之兴趣,即使唐代被认为是外丹道最繁盛的时期,但这种社会的流行风尚在唐代文人作品中的表现也并不突出。这说明,以葛洪所代表的神仙金丹道教还停留在“术”的层次,这种“术”所发挥影响者是在生活实践方面,指导修习者全身养性之途径。而文学是情感思想的表达,富有超越现实生活的精神飞跃与追求,引发的是空灵与跨越时空的想象。因此,唐宋文学中的葛洪就只是一个历史时空中的印迹,成为诗人感兴发端的触点,在乱世流离中,诗人们会借葛洪之避乱炼丹来表达因生命偶然困顿之悲感,展现生命在现实中的退缩,为其沉重之沮塞找寻到一条摆脱负重的想象之路。
唐宋文人对葛洪形象的侧重与接受,显示了唐宋文学的变化轨迹。这种变化主要表现在:唐人在诗文中罗列与葛洪相关之物象来兴发其形象与议论,葛洪只是成为引发端绪的媒介,可谓是一种境缘之观,有意识地与葛洪形成对比,与葛洪有一种心理上的历史间距。而宋代文人虽然也表达了欲从葛洪学丹砂的求仙愿望,但则更多褪去了葛洪飞升的色彩,他们大多往往以葛洪之事迹行为行之笔端,葛洪成为诗文中的内容之一,诗人之心事情绪往往和葛洪连接在一起,与之绸缪相连,葛洪的形象是其情绪的投影和折射。倾慕时可与之拍肩携手,也可召唤而来;冷静时可斥之虚妄隘陋,加以嗤笑。葛洪在唐宋诗文中的变化,一方面反映出唐宋文人风貌的差异,如唐人对葛洪的引述显得较为冷静克制,情感较为隐晦,很少呵诋葛洪,具有一种优雅的风度。宋人对葛洪的养生之道和求仙之术虽则渴慕,但仙人难以追攀之时的失望与惆怅也明显充盈文字之间,不仅显示了葛洪的多侧面,也表现出宋人好理性思辨的特点。另一方面也显示出唐宋时期道教的发展形态。道教虽然在唐初立为国教,但在士人中的影响甚微,至少在安史之乱后士人始广泛炼丹服食,形成社会风尚,然后延续至宋代。宋代文人虽然崇奉,但已经趋于理性化。他们更多转向炼气养生,也就是由外丹为主转变为内丹为主了。
唐宋文人往往在生命遭受困顿之时,追问人生的意义,追问人身存在的价值,进而从肯定自我、发展自我中超越出来,移向道教或道家这一精神源泉,企图迈向将个人生命与宇宙生命齐一的境界。这种精神的表现,也正可以通过葛洪在其诗文中的接受与变化展现出来。龚鹏程先生说:“一个时代,可以从宗教与社会形式中显示出它自己,但最主要最清楚的表现仍在文学艺术。它不为任何理念服务,却表现了理念;因此,由其理念表现上,我们可以观察到不同时代或文化中文学的特质。”(86)从唐宋文人对葛洪的接受这个微末的切入点来观照和寻觅唐宋文学演变之明暗轨迹,以及检视道教对文学的渗入及其在文学中的变态,正是本文探讨葛洪的意义所在。
【基金来源:本文系2013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唐宋蜀道文学研究”成果之一(编号:13XZW013);本文系四川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十二五”规划2012年基地项目成果之一(编号:SC12E052);本文系绵阳师范学院2013年创新团队建设项目成果之一(编号:07119816)】
①卿希泰《中国道教史》第一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304页。
②杜甫《杜诗详注》卷一《奉寄河南韦尹丈人》,仇兆鳌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69页。
③刘禹锡《刘禹锡集》巻三七《赴和州于武昌县再遇毛仙翁十八兄因成一绝》,卞孝萱校订,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556页。
④卢纶《卢纶诗集校注》卷四《过楼观李尊师》,刘初棠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364页。
⑤李昉等《文苑英华》卷八二二李观《道士刘宏山院壁记》,中华书局1966年版,第4340页。
⑥《全唐诗》卷六七二唐彦谦《赠窦尊师》,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0册第7682页。
⑦陆龟蒙《甫里先生文集》卷九《和华阳润卿博士三首》之二,四部丛刊本。
⑧韩愈《韩愈全集校注》元和元年《题张十一旅舍三咏》之《井》,屈守元、常思春主编,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00页。
⑨《全唐诗》卷二六七顾况《山中》,第8册第2965页。
⑩陆龟蒙著《甫里先生文集》卷二《缥缈峰》,四部丛刊本
(11)《全唐诗》卷五四九赵嘏《题横水驿双峰院松》,前引书,第17册第6347页。
(12)《全唐诗》卷六四○,前引书,第19册第7340页。
(13)《全唐诗》卷六一四,前引书,第18册第7081页。
(14)《全唐诗》卷五四九赵嘏《送剡客》,第17册第6355页。此诗亦作薛逢诗。
(15)孔延之撰《会稽掇英总集》巻二《送贺秘监归会稽》,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6)《全唐诗》卷八三二贯休《寄杭州灵隐寺宋震使君》,第23册第9384页。
(17)《杜诗详注》巻二二,前引书,第1980页。
(18)《杜诗详注》卷二三,前引书,第2091页。
(19)《杜诗详注》卷一,前引书,第42页。
(20)卢纶著《卢纶诗集校注》卷五《送王尊师》,前引书,第544页。
(21)《全唐诗》卷二六四顾况《从江西至彭蠡入浙西淮南界道中寄齐相公》,第8册第2934页。
(22)《全唐诗》卷一三二李颀,第4册第1340页。
(23)《全唐诗》卷五六九,第17册第6598页。
(24)《全唐诗》卷五三○,第16册第6060页。
(25)《全唐诗》卷八四四,第24册第9549页。
(26)《文苑英华》巻七百三十九,第3856页。
(27)《文苑英华》卷七三九,第3855页。
(28)陈元龙编《历代赋汇》卷一〇五,江苏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7年版,第437页。
(29)徐铉撰《骑省集》卷二十二,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0)苏轼撰《苏轼文集》卷五十二《与王定国》,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514页、1518页。
(31)苏轼著《苏轼文集》卷四十九,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416页。
(32)苏辙著《苏辙集》卷十七《服茯苓赋》并序,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332页。
(33)李光著《庄简集》卷十六,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4)李彭著《日涉园集》卷八《潮州木龟有堂旧在天庆观北极殿之左近为道流窃取而去今莫知所在矣》。
(35)苏轼著《苏轼诗集》卷三十九,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29页。
(36)刘克庄著《后村集》卷二十《三和解印有期戏作》,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7)魏齐贤、叶芬同辑《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四十六,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8)李光著《庄简集》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9)契嵩著《镡津文集》卷二十《著书罢思南还复会客自番禺来因赋此诗》,四部丛刊三编本。
(40)道潜著《参寥集》卷十,《禅门逸书初编》第3册,明文书局1981年版,第51页。
(41)陈起编《江湖小集》卷十二毛珝《吾竹小稿》,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2)张守著《昆陵集》卷十五,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3)苏轼著《苏轼诗集》卷十一,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566页。
(44)郭祥正著《青山集》卷五,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5)楊傑著《无为集》卷七,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6)契嵩著《镡津文集》卷二十一,四部丛刊三编本。
(47)觉范著《石门文字禅》卷五,四部丛刊本。
(48)孙觌著《鸿庆居士集》卷四,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9)陆游著《剑南诗稿校注》卷四十一,钱仲联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582页。
(50)陆游著《剑南诗稿校注》卷六十八,前引书,第3804页。
(51)李纲著《李纲全集》卷二十三,王瑞明点校,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308页。
(52)李纲著《李纲全集》卷二十六,前引书,第346页。
(53)李纲著《李纲全集》卷二十三,前引书,第311页。
(54)陈起著《江湖后集》卷二十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5)赵蕃著《淳熙稿》卷十九《妙香院僧堂后路直临溪石台,古松蟠其上,松之下有足跡及石坑三十余浅,容杯水。问僧,云自昔葛洪炼丹种桃於此,坑乃丹灶,其数三十有二,适与龟峰相应。亦谓足迹为仙人迹。又有云日光照石壁,隐若青紅,盖桃影云。作两绝》,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6)觉范著《石门文字禅》卷四,四部丛刊本。
(57)唐庚著《眉山唐先生文集》卷十,四部丛刊三编。
(58)韩驹著《陵阳集》卷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9)赵师秀著《清苑斋诗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0)林景熙著《林景熙诗集校注》卷一,陈增杰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30页。
(61)苏轼著《苏轼诗集》卷三十九,前引书,第2097页。
(62)周必大著《文忠集》卷十七《跋东坡草乌头方帖》:“仇仙慕葛稚川、陶隐居、孙思邈之为人,欲以救人得道,故常留意名方,此其一也。”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周必大以“仇仙”称苏轼,且言其常留意葛洪之流名方,可见苏轼志意所在。
(63)苏辙著《苏辙集》卷十一,前引书,第212页。
(64)刘攽著《彭城集》卷十六,丛书集成本。
(65)李复著《潏水集》卷十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6)晁以道著《景迂生集》卷四《连日酷暑异常抒闷而作》,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7)谢薖著《竹友集》卷四,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8)洪朋著《洪龟父集》卷上,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9)李纲著《李纲全集》卷五,前引书,第30页。
(70)李纲著《李纲全集》卷二十四,前引书,第322页。
(71)李纲著《李纲全集》巻二十四,前引书,第324页。
(72)李新著《跨鼇集》巻三《某夏夜酣寝,飘然身若凌云,其觉也,作梦游仙以原其所自,与状其所以归,献于杨德翁,其辞云》,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3)潘良贵著《默成文集》巻四,诗注云方勺“客寓吴兴,神情散朗如晋宋间高士”。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4)周必大著《文忠集》巻九。
(75)陆游著《渭南文集》卷十七《云门寿圣院记》,四部丛刊本。
(76)冯时行著《縉云文集》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7)华镇著《云溪居士集》卷五,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8)张守著《昆陵集》卷十五,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9)宋祁著《景文集》卷二,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0)苏轼著《苏轼诗集》卷三十九《和陶读山海经》,前引书,第2135页、2136页。
(81)陆游著《剑南诗稿校注》卷七十二,钱仲联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977页。
(82)韩淲著《涧泉集》卷十七《郑一送其母舅就禄临江因往长沙》,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3)楼钥著《攻媿集》卷五《又次王·叔韵》,丛书集成本。
(84)董嗣杲著《英溪集》之《题意香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5)这种现象与唐初思潮与社会风尚应有较为亲切之关系。唐太宗曾明白表示佛老皆无益于国家,“三教讲论”也以儒生居首。安史之乱前,整个社会都呈现出积极向上的刚健之风,文人即使仕途坎坷,也充满着一种昂扬进取的精神,而绝少会想到避世求道。如四杰中最具道教色彩的卢照邻最终归隐山林也是因其病疾而不得已为之。他炼丹服食,但其诗文中却很少提及葛洪,这其中也许就是因其社会状态影响之故。葛洪在唐人的观念里,也许就是避世归隐的代表人物。正因如此,安史之乱后的文人诗文中开始出现葛洪的形象。
(86)龚鹏程著《唐代思潮》,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5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