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海神若流变考释

2014-09-29杨秀礼

文艺评论 2014年6期
关键词:河伯海神北海

杨秀礼

海神若因在《庄子·秋水篇》的光彩形象而为人熟识,在后世各种文艺作品也多有出现,产生了较深远的影响。对于“海神若”海域与神格的流变过程与原因,尚未有论者深入涉及者,本文拟就此进行探讨,以期对庄学研究有所补裨,对海神文化研究有所推进。

一、海神若海域考

《庄子·秋水》篇以“若”为专名者,当为北海若,即专属北海之神明。然《庄子》书中言及或意及北海者甚多,意义也不尽相同①,且在“庄子”时代,区域概念与范围所指有别于后世,尤其是海域的划分,极为模糊,但通过“庄子”的叙述并以先秦其它存世文献资料予以核证,推知北海较为确切的地理位置依然可行,如“庄子”曾说: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②

这段文字便是“庄子”对“北海”位置的具体交代,河在“庄子”时代仅单指黄河,河伯多定为冯夷,即为黄河之神。“(河伯)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提示我们,北海之海域当在黄河入海之处,考之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一册)相关内容,当时黄河入海之处在今渤海一带,与成玄英注解所言“北海,今莱州是”同,即北海之海域当在今渤海湾一带。

关于先秦北海与今渤海海域的关系,与《庄子》同时代的《孟子》也可资证明:

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③

关于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孟子》的《万章》、《离娄》均有所记载。避纣之伯夷为商末孤竹国人,据阎若璩《四书释地续》考证:“伯夷,孤竹国之世子也,前汉辽西郡令支县有孤竹城,《括地志》孤竹城古城在卢龙县南十二里。余谓今永平府治,河入海从石碣石,正古之北海,在今昌黎县西北,亦当是纣处,去其国都不远。”④据史载,孤竹国地域主要在今秦皇岛市、唐山市、辽宁省西南部一带,阎若璩所言“河入海从石碣石,正古之北海”与《庄子》“(河伯)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的记载,也正好一致,可见渤海湾海域为当时北海所在。

然而,据笔者的检索,到了唐宋以后,海神若不但作为北海神而被记载流传,同时在各种文献中更多地出现了东海若的记载,名家如柳宗元的《东海若》,整篇文章便是以东海若为主角,讲述了一个关于三教关系的寓言,其篇首即说“东海若陆游,登孟猪之阿”⑤。李商隐《戊辰会静中出贻同志二十韵》“吟弄东海若,笑倚扶桑春”⑥。苏辙的《用林侄韵赋雪》一诗则有“出盐东海若,链石古皇娲”⑦等。可见,海神若为东海之神的形象已广为被接受。

这一变化,在笔者看来,与国人海域观念的嬗变紧密相关⑧,早在《庄子》问世前,先民就已产生国土之外四面皆存海的观念,并有了朦胧的崇拜意识,此时的东海、北海、南海、西海并非实指某海域,而是虚指以中原为中心的四方海水水体或边鄙之地。到了庄孟所处的战国时代,从上文所引《孟子·离娄》中伯夷与太公所居区域之位置关系可知,东海与北海两海域相邻,甚至有重合部分。柳宗元的“东海若陆游,登孟猪之阿”,即东海之神若登陆的地方“孟猪之阿”,清楚地说明了唐代东海海域所在,孟猪在各种文献中又称作孟诸、孟渚、明都、望诸等:

(周武王)又使保召公就微子开于共头之下,而与之盟曰:“世为长侯,守殷常祀,相奉桑林,宜私孟诸。”为三书同辞,血之以牲,埋一于共头之下,皆以一归。⑨

楚庄王使文无畏于齐,过于宋,不先假道。还反,华元言于宋昭公曰:“往不假道,来不假道,是以宋为野鄙也。楚之会田也,故鞭君之仆于孟诸。请诛之。”⑩

从上述文献可知,孟诸之地域当在豫鲁交界之处。而清代孙诒让在《墨子·兼爱》“古者禹治天下……东方漏之陆,防孟诸之泽”的注释中,对“孟诸”进行了更为详尽的考释:

《禹贡》:“豫州:导菏泽,被孟猪”,《史记·夏本纪》作“明都”,《汉书·沟洫志》作“盟诸”,《职方氏》云:“青州其泽薮曰望诸”,《尔雅·释地》云:“宋有孟诸”,此与《尔雅》字同。《汉书·地理志》云:“孟猪在梁国雎阳县东北”,毕云:“泽在今山东虞城县西北十里,有孟诸台,接商邱县界。《水经》云:‘明都泽在梁郡睢阳县东北’。‘明’‘孟’,‘诸’‘都’,音相近。”(11)

从上述的材料看来,孟诸属于黄河水系,与《庄子》言河伯入北海应为同一流域,而柳宗元所言之“登孟猪之阿”,恰好也与《尚书》“导菏泽,被孟猪”,《水经注·济水注》引阚骃《十三州记》曰:“不言入而言被者,明不常入也。水盛,方乃覆被矣”(12)之说暗合。

又从海神的供奉来看,“庄子”时代之“北海”所在莱州,其海神庙在唐宋以后供奉的是东海神。

太平兴国八年……其后,立春日祀东岳岱山于兖州,东镇沂山于沂州,东海于莱州,淮渎于唐州……立冬祀北岳恒山、北镇医巫闾山并于定州,北镇就北岳庙望祭,北海、济渎并于孟州,北海就济渎庙望祭。(13)

“莱州”所祭已为东海,而北海只能“就济渎庙望祭”,而远离了北宋王朝疆域。可见,“庄子”的北海与柳宗元等所言之“东海”应在同一区域,至于为何称呼不同,笔者认为,历史发展到汉唐之后,北海的概念已发生改变,唐人所说的北海有两处,一为渤海,一为漠北之瀚海,而且一般指后者。而渤海与东海通为一体,故用东海之神统而宰之,不单设渤海神,而此时的北海神则已发生了变动,其祭祀庙宇已遥峙于内地,而仅仅望祀北方瀚海了。加之山东人常把疆外海区统称为东海,因此将上古流传的北海神,纳入到东海神的辖区,自然也在情理之中。由此,东海之神就成为山东沿海共同祭祀的最高海神,北海若也成为东海若。在唐宋之后,在许多文献记载中,海神若有作为海神通称的用法,笔者就此将另文探讨。

二、海神若形象流变考

海神若不但海域之名有流变的过程,其形象在后世的艺术叙述中,也经历了一个非常大的转变,在“庄子”及与其同时代的文字里,海神若或好似一个自然浩大、平和睿智的圣哲,如《秋水篇》与河伯的一番对话;或似能歌善舞,不乏可爱之情,如《楚辞》曾记载“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14)。而到了隋唐以后,海神若的形象逐渐变得威严,甚至狰狞,如“皇威慑海若,崩角革顽凶。”(15)“飞廉倏来海若怒,颓飙鼓锐喧鲸鲵。”(16)此诗前有《小序》说“乙酉三月十七夜渡海遇飓,天晓觅彭湖不得,回西北帆,屡濒于危,作歌以纪其事”。又如“人言岛上希杀掠,隔断胡马赖海若。那料海若渐不仁,一年几度风波恶。”(17)不但艺术形象上有巨大的变化,海神若的地位也当有巨大变化,笔者目前虽未检索到海神若的具体资料,但从相关文献记载可反观。在先秦的祭祀仪式中“皆先河而后海”(18),到汉代仍未有大的改观,如汉武帝建元元年(前140)五月虽曾有诏书说“河海润千里,其令祠官修山川之祠”(19),但笔者却未能检索更为详细的修海神之祠的相关后续记载,真实情况可能是阙焉无祀。直到汉宣帝神爵元年(前61)才“以四时祠江海洛水”(20),但此时海也仅与江、洛等河流在同一位置上。同时《后汉书》还曾记载了一件颇耐人寻味的事情。

东海君来见葛陂君,因淫其夫人,于是长房劾系之三年,而东海大旱。长房至海上,见其人请雨,乃谓之曰:“东海君有罪,吾前系于葛陂,今方出之使作雨也。”于是雨立注。(21)

“长房”即东汉术士费长房,一个术士也敢声称自己可以羁押东海君,可见东海神之卑微低下。但到了明人洪翼圣写的《海若赋》,情况便大不相同。

神禹氏赐玄龟之岁,河伯、淮侯、江婓、汉阴丈人同朝海若,各争长……日出而争至亭午弗决,河伯曰:“盍决诸海若?”于是顺风而趋,蒲伏再拜而询海若曰:“四子争长,请决!”海若冁然而咍曰……于是河伯、淮侯、江婓、汉阴丈人惵然失容。(22)

以“河伯、淮侯、江斐、汉阴丈人同朝海若”为主题,排列各路水神的位次,赋中的河水之神变幻沸溃,淮水之神滔天蹴日,江水之神激荡天堑,汉水之神滈汗漰湱,但皆不如海神有涵纳百川,出日入月,主宰水国的气势与风度,最终河伯、淮侯、江斐、汉阴丈人等各路水神望洋而歌,拜于海神若之座下。从低贱至术士也可羁押,到成为水神之最尊贵者,海神地位经历了巨大的转变。

这一转变,在笔者看来,与我国经济发展中心的转移有密切关系,先秦两汉时期,当时国家的政治、经济中心处于黄河流域,国家用力重在西、北、南的陆地范围。同时尽管春秋战国即“庄子”时期,我国的航海事业已有大发展,在造船技术上出现了制造“三翼”、“楼船”、“余皇”等大型船只的能力,近海国家如齐、吴、楚等,也十分重视建立海上武装力量,以为经济、军事之用,故而史籍中称:

海道出国已作俑于春秋时,并不自唐起也……春秋之季,惟三国(即指齐、吴、楚)边于海,而用其兵相战伐,率用舟师蹈不测之险,攻人不备,入人要害,前此三代未有也。(23)

甚至于出现了越海航行、远洋探索与海外贸易等行动,如先民主动横渡台湾海峡、寻找海上“三神山”的探索活动等。但从资料来看,春秋时代的航运依然主要依靠内河航运(24)。即便是当时齐、吴、楚有海运与海战,也多在沿海一带进行,而未尝越过近海领域。海洋与沿海区域开发的相对薄弱,相应地,海洋灾害带来的对人民生活的影响,相较也要少得多,(25)由此对海洋的巨大威力与航海危险性的认识也相对缺乏。海神地位与对海洋性资源的开发一样并不重视,因此,总体而言,河神地位高于海神。此时的海神形象也较为清新可爱,这种情形在秦汉魏晋时期依然没有大的改变。

当历史进入隋唐时期,尤其“安史之乱”后,北方的连年战乱,导致中原人民多有逃避往相对稳定的南方者,经济重心也由此随之南移,出现了“赋出天下,江南居十九”的境况,东南尤其是沿海地区成为国家税赋的主要来源地。为求得生存的更好机会,当时之人多有徙居滨海之地者。因而诸如台风、风暴潮等多种类型的海洋灾害,对人民生活的危害性程度,随着沿海人口的增多也更为深重,给滨海的大量人口造成了种种不可预知的生存困境。据相关史料记载,如唐五代时期仅青州、杭州、括州发生的三次大规模风暴潮,所漂毁的民居数就多达一万六千多户。总章二年(669)“海水泛溢永嘉、安固二县城郭,漂百姓宅六千八百四十三区,溺杀人九千七十、牛五百头,损田苗四千一百五十顷”(26)。天宝十年(751)秋,广陵郡大风“潮水覆船数千艘”(27);大历十年(775),台风袭击杭州“飘荡州郭五千余家,船千余只,全家陷溺者百余户,死者四百余人;苏、湖、越等州亦然”(28)。而这些区域在当时南方均为重要之地,漂没田宅、溺死人畜、摧毁城市、覆没船只的海洋灾害,对于国家社会的影响可见一斑。

又,东南沿海多为丘陵山地,单纯的农业显然不能完全承担“赋出天下,江南居十九”的经济地位,包括海外经商在内的商业贸易成为国家赋税的重要来源之一。这一境况,在屡失北方重地的北宋、南宋王朝表现尤为明显。航海经济的快速发展与国家社会对其依赖的加重,使得航海事业的地位不断得到提升,但是相关航海技术的发展却相对滞后,导致海难频发而人民却无能为力。因此海洋贸易繁荣的背后,是航海的巨大风险。这在文学中多有描写叙述,如唐末闽人黄滔有诗云:“大舟有深利,沧海无浅波。利深波也深,君意竟如何。鲸鲵齿上路,何如少经过。”(29)一句“利深波也深”道出了海商从业人员的生存困境。因此,许多人都是“才登一去之舟,便做九泉之计”(30),抱着必死的心态。

海洋性灾害给航海从业者以及沿海居民所带来的巨大生存困境,即在抗灾避难技术一时无法获得重大突破的前提下,如何应对以获得生存的必要资源?如何克服恐惧心理,以获取各种利益?把自己的生存托付给主宰海洋的海神,祈求海神护佑,以寻求心灵的慰藉,无疑是最简单便捷的方法。海神信仰因此成为航海者与沿海民众应对海洋灾害时赖以生存的心灵支撑,也是他们重拾勇气,面对海洋恶劣环境的精神支柱之一,人们也把对海洋的畏惧转化为对海神的敬畏,海神若的地位因此日益得到尊崇,面目也变得威严狰狞。

行文及此,“庄子”当时塑造海神若的用意在树立布道者的光辉形象,但海神若的博大与威严已依稀可见,传递着的是当时海洋文化信息,而后世海神若崇拜的形成,其出发点与归宿点则是功利性的一致,在海洋生存意识与功利目的双重作用下,海神若的地位、类型发生了巨大裂变,这深刻折射出了中国海神文化的实用理性之光。

①如“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庄子·应帝王》)之北海,所指并非海洋,而为相对于中原的北方地域。据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凡地之荒远边鄙者均可谓之曰海”。如:“四年春,齐侯以诸侯之师侵蔡,蔡溃,遂伐楚。楚子使与师言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春秋左氏传·鲁僖公三年传》)此处北海、南海之谓,定非就海洋而言,而当为方位,即齐居北方,而楚居南方,因此说“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又如:“北海则有走马吠犬焉,然而中国得而畜使之。南海则有羽翮、齿革、曾青、丹干焉,然而中国得而财之。东海则有紫紶、鱼盐焉,然而中国得而衣食之。西海则有皮革、文旄焉,然而中国得而用之。”(《荀子·王制篇九》)王先谦在《荀子集解》中说道“海,谓荒晦绝远之地,不必至海水也。走马吠犬,今北地之大犬也。卢文昭曰:‘冀之北土,马之所生’”。因此,所谓北海之地应为北方之神帝。

②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561页。

③焦循《孟子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12—513页。

④阎若璩《四书释地续》,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21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49页。

⑤柳宗元《柳宗元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565-568页。

⑥李商隐《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927页。

⑦苏辙《苏辙集》,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37页。

⑧黄河曾多次改道,文献如阎若璩《四书释地续》卷四《河注海》等曾对此多有记载,但入海方位没有大的变化,因此“北海”与“东海”之别,更多是后世地域观念的嬗变,与黄河改道关系不大。可参阎若璩《四书释地续》卷四,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210册,第340页。

⑨⑩吕不韦《吕氏春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40、1400页。

(11)孙诒让《墨子闲诂》,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71页。

(12)郦道元注《水经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35页。

(13)脱脱《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485-2486页。

(14)汪瑗撰《楚辞集解》,北京古籍出版社董宏利点校本1994年版,第272-273页。其中汪瑗认为“盖海若尊而冯夷卑,故令海若而命冯夷舞也”,不确;另有学者认为海若这一形象为“庄子”所创,从这则文献资料来看,海若应在当时已存在,而非“庄子”所创。

(15)(16)孙元衡《赤嵌集》,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台湾文献丛刊》第10种1958年版,第24、4页。

(17)卢若腾《岛噫诗》,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台湾文献丛刊》第245种1968年版,第26页。

(18)郑玄注《礼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625页。

(19)(20)班固《汉书》,中华书局 1964 年版,第 157、1249 页。

(21)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744页。

(22)玄烨《御定历代赋汇·补遗卷》,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42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48-449页。

(23)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7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51页。

(24)读者可详参孙光圻《中国航海史基础文献汇编》第一卷,正史卷第一册,海洋出版社,2007年版。

(25)关于这一点,读者可参考闵祥鹏《中国灾害通史》,郑州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26)(27)(28)刘昫《旧唐书》,中华书局 1975 年版,第 93、225、1362页。

(29)黄滔《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8094页。

(30)[日]真人元开《唐大和上东征传》,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74页。

猜你喜欢

河伯海神北海
“河伯”形象的文化精神透视
北海北、南海南
河神与海神
北海 美丽的地方
汉北海淳于长夏承碑
南方的北海
美出动“海神”侦察南海
海神之海盗惊魂
人神传说之河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