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彝铭文:周代文学研究的新视界——评连秀丽博士《周代吉金文学研究》
2014-09-29宁俊红
宁俊红
“金文”即刻在青铜器上的“铭文”,目前已出土的青铜器上铸有铭文的约七千余件,青铜器的铸造代表了一个时代的发展和文明程度,铸刻其上的铭文的价值也因此越来越显露出来。连秀丽博士的《周代吉金文学研究》即是对西周、春秋、战国时期青铜器铭文之文学价值和审美艺术展开的学术研究。
一、筚路蓝缕,开创先河
吉金文学作为上古文学的原生形态,也真实生动地展现了先秦文学的发展状况,然而目前这一领域的研究仍少有人问津,因为既要克服文献的障碍,还要能真正挖掘其文学价值所在,困难可想而知。连秀丽博士的《周代吉金文学研究》可谓这一领域开先河之作,有筚路蓝缕之功。
文学史通常把《尚书》和《诗经》分别看作是最早的散文和诗歌作品,然而青铜铭文因其形制特殊和文献可靠,其在文学史上的意义并不亚于《尚书》、《诗经》。连秀丽博士的导师傅道彬先生就非常重视《诗》外诗研究,“《诗经》反映了上古诗歌的最高成就,却不是诗的全部。因此要探索上古诗歌的源头就不能仅仅局限于《诗经》本身,而必须探索《诗》外诗的内容。”①《周代吉金文学研究》一书也很明确地指出:“青铜器上的文字,是中国最古老的文章,是中国文学发源之一”;“在《诗》文本结集之前,《诗经》中的许多内容在铭文中已有体现,在这个意义上,铭文是另一部真实的民族史诗”。②著者不仅把周代铭文放在与《诗经》《尚书》同等的地位考察其文学史价值,尤其注重了铭文存在的特殊性,并以此为基点挖掘其突出特点及对后世的深刻影响。该著以“吉金文学”而不是“铭文文学”或“金文文学”为题,著者特别说明:“是因其生动鲜明地突出了文学的载体青铜器的最重要的特征——礼器性质”。③著者抓住了周代铭文文学的这一核心价值,着重阐发了铜器铭文作为中国文学的早期形态,展现出文学发生期与礼乐文化的深刻关联,这一关联也深刻影响着中国文学在思想内容、审美精神、叙事模式等方面的特点与走向。
该著也正是从这些方面,对周代铜器铭文文学及其影响作了细致深入的分析。如,铜器铭文作为比《诗经》《尚书》更早出现的文学文本,也展现出先秦时期对语言艺术的自觉修饰,著者认为这与礼乐文化的背景密切相关,“吉金文学是铸在青铜器上的文学书写,语言庄重凝练,形成古奥典雅的语言风范,形成西周雅言”。铜器铭文的书写语言既受到铜器载体的限制,又要表达对祖先功绩的崇敬、颂扬,对周王赐命的敬意,因此注重语词典雅、用字凝练。而且著者还指出“在金文中,修辞现象已经不是个别现象,而是存在于整个金文文献中”,④以此说明了先民对语言的重视及语言运用的极高水平。又如,著者分析指出,吉金文学的内容和形式是随着礼乐制度的变化而有所变化的,西周时期吉金文以散体为主,“开始形成了基本的叙事规范,有了清晰的时空表述模式与完整的事件情节”,⑤“在叙事手法上,吉金文学形成了中国经典叙事艺术模式,对中国传统叙事文学产生深远影响”;春秋时期吉金韵文走向成熟,为探讨上古诗歌的源头,提供了真实的材料,其中,“考察楚地吉金文学,我们能更好把握早期楚诗的真实形态及楚文学的源流”。⑥该书中诸如此类的观点及细致阐发,对于文学史的研究都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二、研究文体,启发颇多
中国古代文学发展的历史,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就是文体发展史,各种文体因为实际的需要而发展、成熟,又在社会生活的变迁中不断融合、变化。古人往往立足于现实的创作来论析文体之规范,对于各体文之源头并不能深入透析。刘勰总论各体文章的源头时有《宗经》一篇,将各体之源头追溯至五经:“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⑦同一时期的颜之推亦有类似的看法,然而都没有很清晰地论述五经至各体文发展成熟的线索。《周代吉金文学研究》打破了这种含糊的论断,著者明确指出周代铜器铭文在文学史上也具有源头地位,其论断多有启发意义。如,论及周代铭文中的“诰”体文学,著者指出:“在整个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各个朝代的皇室文告,亦几乎都在模仿这种文体”。著者还详细论析了周代“册命”金文的基本模式,认为这实质是一种场景叙述:“册命吉金文学史官代宣王命的场景,纲要性的记述,开创了一种简单的场景叙述,后世的官府文诰,多采用这种模式”。⑧著者的论断虽然简要,但给了我们很多进一步思考和研究的灵感,后世那种公文体制的表、启等文体,多具有程式化的表述,其实质可能也是某种场景、仪式的固定描摹,而这种程式化体制的源头可能就在于礼乐制度下所产生的吉金文学,我们可以在著者的基础上作更深入的探索。
《周代吉金文学研究》对于我们认识后世铭文或相关文体的发展也具有启发性。著者细致论述了西周至战国铜器铭文内容和体式的变化:“西周礼制的酝酿与成熟,吉金文学表现的内容是王室的重大礼仪以及《尚书》体式出现的吉金文学;春秋礼乐盛况及‘礼’与‘仪’的分离,这一时期宾礼和燕礼是吉金文学表现主要内容并形成较强的‘诗’体特征;战国礼制的衰退和礼义内涵的注重,吉金文学表现的礼义的内容并以‘论说体’的形式出现”。⑨这让我们明确认识到,作为铭文文体自身,在上古时期就经历了散体到韵文的体式变化,表现内容也因礼乐制度的兴衰变迁,各时期也表现出不同的特点。刘勰所处的时代,文章体制的发展已经成熟,其对文体规范的论述多立足于成熟体制和创作实践。《文心雕龙·铭箴》曰:“朱穆之鼎,全成碑文,溺所长也。”⑩刘勰认为蔡邕为朱穆作的《鼎铭》以叙述朱穆功绩为主,是用写碑志的体式写铭体,不恰当。刘勰的评价是把铭文限制在歌功颂德的韵文范围内,而忽略了铭文在源头上本就有叙事散文之体用。历代文体论论及碑志也往往有不同的倾向,或倾向于碑志的源头在于叙事,如《文心雕龙·诔碑》:“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⑪只是把碑、铭当作并列的两种文体,论及其异同;或倾向于源头在《诗》,也未考虑到周代铭文在其中的渊源、影响,如姚鼐曰:“碑志类者,其体本于《诗》,歌功颂德,其用施于金石”。⑫此外,前人也有更融通的论述。著者在第五章中引述了清代黄叔琳的观点,⑬近代学者刘咸炘论“碑铭”也指出:“铭者,名也,与刻同义”;“称碑铭者,犹言碑刻也,与鼎铭、钟铭立文相同”。⑭不过,这些学者的论述都还未涉及吉金文学。基于对早期铭文体式发展的准确把握以及前人的论述基础,《周代吉金文学研究》明确指出了周代吉金文学对后来史传、碑铭等各体叙事的影响。著者论述吉金文学的叙事模式时,认为其往往先称述祖先功德,然后再叙述自己继承、光大祖先业绩的愿望,“这种‘慎终追远’的叙事模式,对后世的纪传以及史传文学都产生巨大影响。同样,与史传相关的文章,包括碑诔等也常应用这种模式,溯祖成为史传体例中必不可少的一个组成部分。”⑮著者还把周代吉金文学的发展分析为两类,一类是“箴戒体铭文”,一类是“颂赞体铭文”,尤其是论“颂赞体铭文”一类,也认为“刻石文字与铭、颂同类”,⑯尤其明确了周代铭文在碑志文体发展中的源头意义。
《周代吉金文学研究》研究视野开阔,引证资料丰富翔实,不仅在吉金文学、先秦文学的研究领域具有开拓意义,对于整个文学史、文体学的研究也有重要的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