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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瓦霍语的汉藏语特征

2014-09-29童芳华

集宁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藏语语序声调

童芳华

(南昌工程学院国际教育学院,南昌 江西 330029)

纳瓦霍语是一种印第安语,英文中称作Navajo或者 Navaho,本族人则称之为 Dine·Bizaad。这一语言在语系划分上属于北美阿塔巴斯坎语系(Athabaskan),主要通用于美国西南部地区,使用人口约为12万。①

无论其语系归属如何,从逻辑上讲,纳瓦霍语与东亚语言之间存在着莫大的渊源。印第安人是从亚洲的东北部出发,分批跨越白令海峡,然后从北到南逐渐散布于整个美洲大陆的。关于这一点,人类学家、地质学家和考古学家已基本达成共识。如果说还存在一些争议的话,那就是关于实施这种跨越的时间问题。有学者计算出,印第安人的祖先通过白令海峡的“路桥”到达美洲有两个不同的迁徙时期:第一次大约在三万五千年前,第二次在一万五千年至八千年以前。②也有学者认为,大约早在两万五千年前,首批印第安人经北美洲西北部白令海峡,在阿拉斯加的岛屿登陆。③一两万年对于任何个人而言或许是漫长的,但对于整个人类历史而言却是短暂的。人类拥有分音节语言的历史长达好几十万年。④也有学者认为语言的起源与思维的起源是同步的,300万年前的原始人开始制造工具时,就标志着人类思维和文化的形成,这么一来,人类语言应该有至少300万年的历史。⑤德国学者J.G赫尔德甚至宣称,“当人还是动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语言”⑥。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在这些后来被称作印第安的亚洲人迈出东迁步伐之时,作为现代东亚某些语种与现代印第安各语种之共同始祖的“古东亚语”早已生成,印第安人所进行的必然是一种有语言与之相伴相随的“有声之旅”。这一或这些语言,就像人类文明的种子一样,深深植根于每个东迁者的灵魂和肉体之中,与这些勇敢的东迁者一同行进在曲折的路途上,历经千难万险,最终成功抵达了美洲,从而开启了人类光辉灿烂、别具一格的美洲文明史。

尽管时空的阻隔可能使其中的“丝”变得模糊难辨,印第安语与东亚语言之间“藕断丝连”的关系依然是毋庸置疑的。基于这种设想,很早就有人开始了两者的对比研究。1789年,Thomas Jefferson写道:“我尽力搜集所有的美洲印第安人和亚洲人的词语,相信它们如果有共同来源,就会在他们的语言中体现出来。”⑦遗憾的是,受制于当时的各种历史条件,Jefferson的研究进展并不是很顺利。其中最大的一个制约因素是,人们对于印第安语的了解太少了,而且太多的印第安语处在濒危和消亡的边缘,这就意味着包括对比在内的各种与印第安语有关的语言学研究就前提和基础而言正在受到威胁。在这种情况下,印第安语的描写、拯救、保护、分类等问题很自然成为当时语言工作者的重点,印第安语与东亚语言的外部对比也就无暇顾及了。受美国描写语言学的影响,中国印第安语研究的第一人李方桂先生先后进行过马佗里语(Mattole)、外 腊 基 语 (Wailaki)和赤 坡岩 语(Chipewyan)等印第安语的田野调查⑧,走的也是以描写为主、对比为辅的路线。

不过,前人的语言描写使今人的语言对比成为了可能。纳瓦霍语是北美使用人口最多的一种印第安语,到目前为止对它的研究相对而言比较全面。汉藏语系是东亚分布最广、使用人口最多、影响力最大的语系,研究也比较充分。鉴于此,将纳瓦霍语置于汉藏语系的大框内进行对比研究以探索其与东亚语言之间的历史渊源,时机上已经成熟。

纳瓦霍语与汉藏语系中的汉语、藏语等语种之间存在以下几方面共同的语言特征。

一 语音上的声调性

纳瓦霍语的元音以及前鼻音“n”有两种基本的声调:高调(High Tone)和低调(Low Tone)。 利用Praat以及Speech Analyzer等语音分析软件,我们可以测算出纳瓦霍语的声调调值:高调调值短元音为5,长元音为55;低调调值短元音为2,长元音为22。高调在正字法中通过在字母上添加“/”来标示,无标示则默认为低调⑨。例如:

高调:á, é,í,ó, áá,éé,í, óó,ń

低调:a, e, i, o, aa, ee, ii, oo, n

词例:dibé(绵羊),ádin (零, 无,没有),ʦeebí(八),hóla(我不知道)

除了两个基本的高低调之外,当不同调类的元音组合在一起时,还会产生诸如52、25这样的滑动调 (Gliding Tone)17⑩,Irvy W.Goossen将它们分别称作升调和降调ⅷ[11],这就使纳瓦霍语的调类总数扩展到了4个。例如,在单词“bisóodi”当中,划线部分的“óo”声调为 52,而在单词“hágoónee’”当中,划线部分的“oó”声调为25。

以上是纳瓦霍语的声调基本情况,接下来让我们看看汉藏语系诸语言的声调情况。马学良老师指出:由于汉藏语系语言还没有进行全面的历史比较,因此对其特点的认识主要是在现状方面。通过语言比较可以看到,不同语言间不仅在现状上有许多共同的特点,而且还存在许多共同的发展规律。除少数语言外,每个音节有固定的声调是汉藏语系语言在语音上的一个重要特点。[12]联系到纳瓦霍语的声调事实,这也就意味着声调是纳瓦霍语与汉藏语系绝大多数语言在语音上的共性。

汉藏语系的声调类型可以分为两大类:“四声”或曰“平上去入”类型和“高低”或曰“阴阳”类型。汉语、苗瑶语、壮侗语和越南语属于前者,藏缅语则属于后者。[13]虽然纳瓦霍语不同调类的元音在组合成双元音时会出现滑动调的情况,但其声调主体还是高调和低调,因此应该看做与藏缅语相同的“高低”类型。

从共时和历时的比较来看,汉藏系语言的声调不是元生的,而是在音节简化的过程中由其它成分转化而来的。[14]具体从什么转化而来,学术界存在很大争议,本文不予深究。纳瓦霍语的声调是否也是后天的转化结果呢?由于缺乏历史资料,我们不得而知。但无论是否元生,也无论如何转化而来,纳瓦霍语与汉藏语系诸语言共同的声调性都不能简单地看作是一种偶然,在这一偶然后面所隐藏的或许是它们共同的原始基因早在数万年以前就已经孕育了的必然。

二 亲属称谓的脉系划分性

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称谓系统,由于不同的文化背景,各民族称谓词的数量和指称的范围各有特色。中国文化传统“重名分、讲人伦”的封建伦理观念,与西方社会“人为本、名为用”的价值观念,使得中西方在称谓系统上存在着明显的反差。[15]这里特别提到东方和西方,是因为我们看到尽管已经受到西方文化数百年的挤压和影响,纳瓦霍语的亲属称谓系统依然呈现出清晰的东方特色。具体说来,就是亲属称谓上的男女有别、长幼有序以及脉系分明。更广泛的跨语言对比表明,脉系划分性是纳瓦霍语与汉语、苗语、侗语等汉藏语系语种之间最为明显的共性。相比之下,英语在平辈中需要通过添加“younger”或“older”来区分长幼,在长辈中则需要通过添加“maternal”或“paternal”来区分母系或父系。现将汉语、纳瓦霍语[16]、英语的部分亲属称谓语对比如下:

纳瓦霍语与汉语等语言在亲属称谓语上是同源的还是异源的?在此我们也不好仓促下结论。一方面,假设两者是同源的,那就意味着在数万年前印第安人开始东迁之旅时,“古东亚语”当中就已经产生了比较成熟的亲属称谓系统,这就等同于把学者们普遍认同的深受“封建宗法、家庭、伦理观念”[17]影响而生成的东方亲属称谓系统在时间上向前推移到了原始社会,其人类学和社会学意义非同小可,有待进一步验证;另一方面,如果两者是异源的,那么我们所熟知的东方历史和文化确实可以很好地解释汉语、苗语等语言的脉系划分性和长幼有别性,但对于“长期处于原始社会和半原始社会”[18]的纳瓦霍部落而言,要解释这一现象就不是那么容易了。面对这种困境,有学者提出“(美洲)新大陆的文明直接来源于亚洲大陆上的古文明,并且在不同历史阶段都受到过来自旧大陆的影响。 ”[19]

三 语序上的SOV性

就概率而言,主语(S)、谓语(V)和宾语(O)的排列方式存在 SOV、SVO、VSO、VOS、OSV 和OVS六种可能。研究表明,纳瓦霍语是一种以SOV作为优势语序(Canonical Word Order)的语言,同时也存在OSV语序的情况,但几乎不允许SVO的排列方式。有学者把纳瓦霍语归入“SVO型”语言,应该是个笔误。[20]在汉藏语系语言当中,优势语序分为两种类型,其一是SOV型,包括藏缅语族的藏语、彝语、羌语等;其二是SVO型,包括侗台语族的侗语、傣语、黎语和苗瑶语族的苗语、畲语等。现代汉语基本上属于第二种类型。由此可见,纳瓦霍语仅仅和汉藏语系当中的藏缅语族语言存在优势语序的对称性。例如:

纳瓦霍语[21]:

直译:很久以前 白人 纳瓦霍人 大量地(他们)杀

意译:白人在很久以前大量地屠杀纳瓦霍人。

直译:纳瓦霍 语 我 好(此处“好”为“喜欢”的意思)

意译:我喜欢纳瓦霍语。

藏语[22]:

直译:我们 人 五 有

意译:我们有五个人。

直译:我 饭 吃过了

意译:我吃了饭。

尽管汉藏语系中存在两种不同的优势语序类型,我们依然认为SOV的语序类型可以成为纳瓦霍语与汉藏语系存在一定渊源的有力证据。其一,就分布位置而言,汉藏语系中的SOV型语言大多靠北分布,而越靠北,就越靠近印第安人东迁之前的东亚“故居”;其二,在汉藏语系的北面大范围地分布着一个极其庞大的语系——阿尔泰语系,该语系当中的蒙古语、维吾尔、满语等与汉藏语系的汉语、藏语等有着莫大的渊源,而它们都是以SOV作为优势语序的;其三,虽然汉语以SVO作为优势语序,但通过“把”的手段把宾语挪到谓语之前从而实现向SOV语序的转换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SOV与SVO的并存可以看成是汉语 “南染吴越 (SVO),北杂夷虏(SOV)”的一个缩影;其四,历史上,汉语的甲骨文中不乏宾动和动宾并存的现象[23],如果说汉语的SOV语序所占比例是呈递减趋势的话,那么回溯甲骨文以前的远古汉语期,SOV很有可能完胜SVO,在当时占据着优势语序的位置。

综合这些因素,我们说SOV的优势语序是纳瓦霍语与汉藏语系的汉语、藏语乃至于阿尔泰语系的蒙古语、满语等语言存在着一定历史渊源的又一证据。

四 量动词的类量词性

汉藏语系的多数语言都有一个特殊词类——量词,英语称之为“Classifier”,意思是“分类者”。无独有偶,纳瓦霍语中也有一个类似的词类“Classificatory Verb Stem”,意思是“分类性的动词词根”。[24]基于纳瓦霍语这一词类与汉语量词相似的分类功能以及与汉语量词相异的动词属性,我们把它称作“量动词”。

先来介绍一下纳瓦霍语量动词的特点。纳瓦霍语的量动词可以定义为“通过依附在‘操作动词前缀(Handle Verb Prefix)’后面与之构成一个动词,同时指示该动词之动作对象所具有的包括长短、粗细、软硬、单复数等在内的某一或某些特征的一种粘着性词素(Bound Morpheme)”。由这一定义可以看出,纳瓦霍语的量动词同汉藏语系诸语言的量词在形态、位置和功能上既有差异性,也有共性。差异性方面,首先,以汉语为例,量词被定义为“表示计算单位的词,又叫单位词”[25],其内涵和外延都比纳瓦霍语的量动词要宽泛很多;其次,汉藏语系的量词通常和数词组合在一起构成数量短语,纳瓦霍语的量动词则只能和该语言中的操作动词前缀相结合。共性方面,其一,功能上,纳瓦霍语的量动词和汉语的量词都具有以名词为对象的分类功能;其二,理据性上,汉语量词的成词理据性很突出,哪些量词适用于哪些事物,往往与事物的特点和相关的动作行为有关,例如根据事物形状形成的“粒、颗、条、丝、片、面、块、团”等,[26]纳瓦霍语的量动词也具有类似的理据性。例如:(见下页)

在懂汉语的中国人看来,纳瓦霍语量动词的用法并不复杂。例如,汉语动词“我拿”在纳瓦霍语中由“操作动词前缀”加“量动词”共同构成,前者为固定的“nish-”,后者则依照宾语的特征而变化。当宾语为“许多书”的时候,“nish-”与相当于汉语 “些” 的 “-jaáh” 组合成完整的动词“nishjaáh”。 当宾语为“柴火”时,“nish-”与相当于汉语“束/捆”的组合成完整的动词。当宾语为 “一只羊” 时, 动词为,这是“nish-”和相加的结果。具体例句如下:

纳瓦霍语[27]:

书 我拿些

我正在拿一些书。

柴火我拿捆

我正在拿一捆柴火。

羊 我拿 只

我正在拿一只羊。

具有相似分类功能的量动词和量词,作为相对于西方语言而言非常特殊的词类,分别出现在纳瓦霍语和汉藏语系的诸多语言当中,这绝不是一种偶然。

以上介绍了纳瓦霍语与汉藏语系诸语言的一些共同特点,纳瓦霍语的汉藏语特征。这些特征当中的任何一点单独拿出来都可能被当成“偶然”而遭到否定,但当它们放在一起形成一种合力时,我们就不能简单地以“偶然”来漠视之了。以下图表中来自不同语系几种语言的综合对比可以清晰地证明这一点。

注:①“√”为肯定,表示“有、是”;“x”为否定,表示“无、不是”。②印欧语系印度——伊朗语族的语言大多为SOV优势语序。

我们应该辩证地看待纳瓦霍语的汉藏语特征。一方面,从任何几门语种当中都可以提取四种以上共同的语音和语法特征,本文摘取的这四种特征即便在论述上完全无误,也不能排除其偶然性,更不能——当然本文作者也无意——据此就得出诸如纳瓦霍语归属于汉藏语系等相关结论。另一方面,偶然性也必须引起我们的重视,偶然性是必然性的表现形式和必要补充。在加强包括纳瓦霍语在内的诸多印第安语的研究并积累更多的语言素材之前,彻底排除纳瓦霍语与汉藏语系各语种之间存在某种历史渊源的可能,这种做法同样也是不科学的。

概括起来,本文只是印第安语研究当中的一篇抛砖引玉之作。因为在这一领域,还有许许多多的研究工作有待于我们去开展。诚如竟成老师所言:“笔者试图利用印第安语言资料来帮助探索汉藏语之间,汉藏语和阿尔泰语言之间的语言史关系,带有很大的假设性。能否成功,还有待于下一步努力。但是,印第安语言研究对我国语言科学工作的巨大潜在价值,却是毋庸怀疑的。当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人类学家、民族学家在东北亚文化史以及东北亚与印第安文化史这个领域里取得日益重要的成就的时候,语言史研究者能置若罔闻吗?”[28]

注释:

①[24]Navajo Language,http://en.wikipedia.org/wiki/Navajo_language,2013 年 11 月 24 日。

②魏正一,《古印第安人洲际迁徙渊源》,《黑龙江文物丛刊》,1982年第2期,第86页。

③黄绍湘,《北美印第安人的原始社会,不是美国的古代史》,《社会科学》,1980年第4期,第133页。

④倪立民,《语言学概论》(第二版),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55页。

⑤杨国章,《原始文化与语言》,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119页。

⑥〔德〕J.G.赫尔德著,姚小平译,《论语言的起源》,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

⑦姜亚军,《美洲印第安语起源新论评介》,《现代外语》,1986年第1期,第7页。

⑧戴庆厦、汪锋,《李方桂先生的印第安语研究》,《语言研究》,2007年第4期,第109页。

⑨⑩[21][27]Wilson,Garth.Conversational Navajo Dictionary:English to Navajo.Conversational Navajo Publications,Blanding,Utah,1989.分别引自第 5页,第7页,第83—87页,第29页。

[11]Goossen, Irvy W.Dine· Bizaad: Speak, Read, Write Navajo, Salina Bookshelf,Flagstaff, Arizona,USA,1995.

[12]马学良,《汉藏语概论》,民族出版社2003年版,第4页。

[13]袁家骅,《汉藏语声调的起源和演变》,《语文研究》,1981年第2辑,第2页。

[14]陈其光,《汉藏语声调探源》,《民族语文》,1994年第 6期,第 44页。

[15]包惠南,《文化语境与语言翻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103页。

[16]Austin, Martha&Lynch,Regina.Navajo Kinship System,the Extended Family from Saad Ahaah Sinil:Dual Language A Navajo-English Dictionary (Revised Edition).Title IV-B Navajo Materials Development Project, Rough Rock Demonstration School, Rough Rock, Arizona, USA.1983.

[17]戴卫平、裴文斌,《英汉文化词语研究》,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8页。

[18]洪学敏、张振洲,《美洲印第安宗教与文化》,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0页。

[19]王霄冰,《玛雅文字之谜》,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9页。

[20]黄长著,《各国语言手册》(2版),重庆出版社2000年版,第491页。

[22]金鹏,《藏语简志》,民族出版社1983年版,第33页。

[23]黄绮,《汉语词语词序顺逆的消长》,《解语》,河北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323页。

[25][26]兰宾汉、邢向东,《现代汉语》(下册》,中华书局2006年版,分别引自第21页,第23页。

[28]竟成,《汉语、东北亚语言和印第安文图语——从吴语一种代词复数附加成分谈起》,陈秋祥、姚申、董怀平,《中国文化源》,百家出版社1991年版,第1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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