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家乡迷失了自己
2014-09-28方格子
历来,浏阳便有以方位划分的片区,东乡、南乡、西乡、北乡。四个片区中,北乡人最早出去打工,有上一代人的脚印作底,北乡人走南闯北,从容、笃定。
北乡的经济除了外出务工获取财富,种植油茶树和烤烟也是经济来源之一。“种烤烟比培育水稻更辛苦”,高强度劳作只能换来微薄的收入,别的片区少有种植。而越来越多的北乡人不愿面朝黄土背朝天,选择背井离乡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钱绒的丈夫也被这个时代的大潮裹挟其中……
出嫁是为了逃离
钱绒,1981年出生在平江县乡村,嫁到这个村子7年,女儿6岁,丈夫一直在外打工。恋爱时期,男友就在外面,“结婚时回来过”,结婚前后花了20多天。这个年轻人在东莞某电子厂的流水线上,回家来的时候,“身上穿得很干净”,就是那一点“干净”,让钱绒在乡村幽暗的日子里,见到清新的一面,具有时代气息的一面。见到男朋友的时候是夏天,钱绒穿着长袖格子衬衫,闷热的雨季,男朋友一身运动短装深深吸引了她,白色短袖T恤,黑色运动七分裤,一双蓝白相间的拖鞋,整个是青春的象征。钱绒就那样一眼喜欢上这个小伙子,小伙子也喜欢这个绾着马尾辫的女孩,只是,“他从来没有说过要带我出去。”
出嫁之前的钱绒,似乎并没有因为她的弱小而受到父母的格外疼惜,相反,“我爸不喜欢我,喜欢哥哥。”这种单方面的结论致使她对周遭世界抱有足够的戒备,对父亲的爱荡然无存。母亲带她来相亲考察男方家庭,钱绒被当地人好奇地打量,拘谨和排斥伴随着她的这次跨县旅程。
她即将安家落户的这户陈姓人家,在远离村中心的山坡上,黄泥瓦房,在南方雨季来临时,米黄色的菌菇齐崭崭地排列在房梁木柱子上。钱绒第一次踏进这个屋子,便感到一种阴冷之气——对陌生生活的向往替代了血肉情分,钱绒几乎没有多想就同意了,她对自己的婚姻不抱希望。她只是想离开,离开那个她不喜欢的地方。
回平江的车上,母亲让钱绒想明白,男方家里一贫如洗,“连一把像样的椅子也没有,就算借两把椅子来,连把椅子放放平的地方都没有。”母亲担忧女儿以后的生活,却被女儿一句话剪断,“总比在家受白眼好。”钱绒曾经可以嫁得好一点,父亲的远方亲戚,家底殷实,只要钱绒答应这门亲事,哥哥小龙便可到远房亲戚的厂里上班。
我问,“你不喜欢他?”
“就不想让家里这么安排。”钱绒的嘴一撇,青春时光,反叛是最有力的武器,保护自己也伤害自己。
没有人懂得眼泪背后的意义
钱绒没有上医院去分娩,她接受了婆婆给安排的传统接生方式,一大盆水,一把剪刀在蜡烛火上烧一下算是消毒。我在沿途的矮墙上看到政府用红漆刷的标语:远离传统接生,倡导健康分娩。政府希望产妇去医院接受正规的分娩护理。“消费不起。”钱绒说。
接下来便是艰难的生产过程,钱绒生下孩子当天,公公去世——“他回来是因为公公死了”。钱绒对丈夫的不归有怨气,“可是没有办法,要赚钱。”钱绒不会忘记那一天,她在里间疼痛难忍,新生命要来到这个世界,隔着一扇门,门破了,公公早年用黄泥夹杂稻草糊上那破洞,天长日久,黄泥斑驳。一间屋子里,两个房间两个不一样的生命即将完成他们的仪式。钱绒说:“那一刻,我疼得忘记一切,怨恨,也疑惑,到底为什么?”为节约钱,她不能享受其他年轻妈妈的待遇,在干净整洁的房间迎来新的生命;为了节约钱,公公停止血透;为节约钱,丈夫不在妻子身边陪伴,宁愿一个人在他乡独自想念。
“我哭不是为了痛。”她顿一顿,补充一句,“不知道什么感觉,就觉得活着苦。”所有人都以为这个从外乡嫁过来的女子怕疼,假装娇气。倒是接生婆拍拍新生儿的屁股说,你娘生你可是流干泪了——谁也不知道她落泪的真正原因。
谁也不了解钱绒的内心,“我想到公公在外间那么苦,就要死了,想想害怕。”六年之后,她才在我面前说出这个秘密,不是秘密,只是她孤单的根本。她才23岁,还没来得及真正了解死亡,但是死亡却及时侵袭了这个家庭。钱绒从接生婆手里接过孩子时,外间婆婆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呼喊,公公终于尝尽人间最后一点苦,归去。
丧礼如期,刚生完孩子的钱绒被迫参与到特殊的仪式中来,有挟持的味道——临时搭建起来的道场,这个被称为“北乡夜歌”的丧礼即将开始。在北乡一些村落,“老了人”之后便会有一场缅怀先人、追思功德的夜歌会。对仗工整的四句歌词飘摇进来,夹杂着锣鼓的铿锵。钱绒抱着孩子,默默地坐在里间,眼眶生涩,“公公的一辈子很苦,闭眼前都见不到儿子。”钱绒说,“为了节省,他买晚上的票,第二天早上到家时,公公已经合眼了。”
这之后,丈夫很少回家。曾经看到过一篇文章,“老人作为故乡存在,他们一旦离去,故乡便断了根,游子们再也无法真正从心底惦念那个地方。”那些文字中描述的怀乡,大部分都因为需要怀念而怀念,似有应景之感。
这之后,钱绒不太待在家里,她走过长长的田埂,去寻找一个去处,以打发漫长的时间。“靠的是手气”。钱绒的手指灵巧、白皙,是养尊处优的表象。如果在城里,音乐老师会好心肠地劝慰钱绒母亲——让她学钢琴吧,你看她的手指,又长又细。这白皙的又长又细的手指现在用来打麻将,大拇指熟稔地捻一下牌面,七饼。
“你要去打麻将吗?”我看一下壁钟,中午12∶35。这个问题措手不及,“我不是天天打麻将的。”她为自己辩解。到钱绒家之前,已经有人告诉我她的近况,概括起来大致有几条:不上进、不顾家、沉迷麻将、乱花钱。
我让到一边,对她笑一笑,钱绒也笑了笑。我惊叹于这个美丽的1981年出生的女子,那一口雪白的牙齿,咀嚼过多少难以言说的悲凉。她从我身边走过,牵着女儿的手,慢慢地上了田埂。我小跑几步,喊她的名字,钱绒。钱绒回头,看着我,定定地,忽然说,平江来的钱绒已经死了。
我站住,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田埂慢慢延伸,弯弯曲曲,田野,青绿的烤烟,烟农在除草,太阳猛烈。一头牛低头吃草,偶尔抬头,无聊地哞了起来,声音洪亮,穿越田野蜿蜒过来,把钱绒身后的路拉长。endprint
唯一可以倾诉的人也没有了
同行的晓玲跟丽丽坐在钱绒家隔壁,是钱绒丈夫的堂嫂。堂嫂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三层楼房,女儿从楼上下来跟我们打招呼,倒茶,有礼有节。堂哥去镇上买菜秧,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觉前所未有地好。谈到钱绒,堂嫂的惋惜溢于言表。
据堂嫂介绍,23岁那年,钱绒从平江县城打工回家,同乡人介绍这里的一户人家,后在大人陪同下走完传统程序。先看生辰八字是否犯冲,再由同乡介绍双方家庭情况,房屋、田产、家庭成员,也顺带介绍文化程度,钱绒初中毕业。性格脾气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他们断定婚姻只是身体跟身体的结合,生个一男半女,人生便完成大半。
“那时她总是羞答答地对着我笑。”在这个村庄,堂嫂是钱绒唯一的精神依靠。她曾悄悄告诉堂嫂,从她有记忆开始,很少看到家人的笑容,落入心底的都是漠然。“那天来看陈家,别人的眼神也都是冷的,只有你,堂嫂,只有你对我笑。”钱绒由此而跟陈家结了缘,冲着一份微笑而来,用一桩婚姻相抵。堂嫂也不负她,嘘寒问暖,以邻家大姐的和善对钱绒,钱绒有过的那一段幸福时光,是堂嫂额外给她的。她心存感激。因为嫁过来之后,钱绒并不如意,丈夫远没有同乡介绍的有能力,他在外地打的是粗工,工种跟工资一样不稳。
老公出去打工后,钱绒的心事只跟堂嫂说,两个女子姐妹般窝在被窝说私密的话,也不可避免地谈到房事。钱绒说她唯一感到安慰的便是老公身体很好,夫妻生活合心合意,虽然现在不能在一起,终究有太多甜蜜的回忆。这样的日子过了大约一年,堂哥带着堂嫂出去打工,钱绒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
“后来我们结束打工的日子,回来造房子,钱绒对我的态度就变了。”堂嫂觉得自己的外出,似乎是对钱绒的背叛。“后来钱绒慢慢地变了,变得不爱做事。”“钱绒没有搞过一次卫生,你看她家里的灰尘。”
年迈的婶子裤管上沾着黄泥,坐下来便数落钱绒,“烧的柴火都是从我家屋檐下拿的。”婶子跟堂叔疼钱绒,但也恨铁不成钢,“一块地替她平好了,让她下点菜籽都不懂。”去钱绒的菜地看过,几乎看不出是熟地,春天万物生长,青草成片蔓延在钱绒的地里。
钱绒认为“平江来的钱绒已经死了”
万物生长,钱绒却死了。她说,平江来的钱绒死了。决绝的语气似乎不是这个满脸稚气的年轻妈妈所言。
我们坐在堂嫂家里,看着钱绒的身影渐渐变小,一直到单反相机都无法捕捉到她。我看见一个身影慢慢出现,拎着一只袋子,晃悠着从田埂蜿蜒过来。堂嫂站起来,笑一笑,“他回来了。”堂哥一路从那边过来。我出神地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近,相对苍翠之中钱绒的背影,忽地生出汹涌的怜惜来,钱绒何曾有过那样的好时光,坐在家里看着老公从田埂那边一步步走回家。
“前几年她老爱哭,半夜里瘆得人心发慌。”邻居说。到后来,钱绒开始学麻将。钱绒从不跟牌桌上的男子拉家常,也有嘴骚的男人挑起话头,谈些男女间的事,有意要撩拨她。钱绒先不答腔,男人若再开口,她便抓起一把麻将砸到男人脸上,走出麻将场。回家之后双手握紧拳头往墙上砸,后悔夹杂在那些人群里,虚度光阴,抱着女儿哭。
墙上看得到隐约的血迹,我问了好几次,她才跟我说了这事。我拿过她的手,没有自残的痕迹,手心手背闪着无从说起的亮光。
在村部看到一张宣传单,《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宣传资料,家庭防盗篇》:1.提防盗贼撬门窗。2.两分钟防范法。3.家庭防范重细节。4.警惕顺手牵羊。5.警惕“敲错门”。6.防偷狗。7.保护现场最重要——粉红色的单子分发到各户张贴,堂前正上方,门背后,屋门外各各不同,也有贴在猪圈门口的。问钱绒怎么不贴一张,钱绒觉得这个问题很滑稽,“你看看我家里,有什么偷的么?人都不值钱了,还有什么要提防的?”
离开钱绒家,路遇一个壮实的女子,我们互相一笑,问她:刚从地里回来?答:去烟草地里。看着年龄,应该是1970年代出生的,陪同的人说,你看,她也是留守的,她多勤快,种烟草都是男人干的活,她却不怕苦。她们向我介绍这些热爱生活的人,我回头看钱绒的家,紧闭的门窗在桑葚树的阴影之中更显落寞,隐约有风。我看到钱绒晒在屋门口的衣服随风飘荡,翻飞着如失群的孤雁。
从最初的欣欣向荣到如今在常人眼里的落魄,钱绒的经历没有人关心。她貌似认命、妥协、不在意,恰恰是对世界的不妥协不认命。她在意生命中某些一闪而过的良善,比如公公的孤寒离世。但是,常年独自生活,她学会了拒绝,拒绝表达,拒绝接受貌似的关切、平等、互爱。她不再试图取悦某个人,钱绒用她特有的方式迷惑了世人。
离开村庄,拐出一条小道到马路,马路一侧的空地上,坐着几个白发老人,衣着灰暗。我看到那件深绿色的外套,马尾辫垂落在后背,钱绒就坐在她们中间。她的眼神黯淡,跟刚才在家时的警惕和排斥判若两人。看不到焦灼——在这些年长的老人中间,钱绒显得安定、安全、祥和。我一厢情愿地判断,钱绒急于离开屋子是因为她不愿或不敢一个人在那空房子坐着,因为那里有个敌人,她斗不过——她当然斗不过时间。在那间屋子里,时间像洪水,蓄得满满的,要将她淹没,她只有逃离。
北乡人的勤劳有目共睹,而钱绒是个例外……她的心已经荒芜。
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一直是个发展中建设中的工地,挥汗如雨的农民,远离家园,投身于这个庞大的工地,常常找不到自己——而钱绒却在家乡迷失了自己——“平江来的钱绒已经死了”,不知是怎样的孤独与绝望,才促使这个年轻的女子说出那样的话来。
随着改革开放和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中国人口的流动性不断提高。在农村劳动力向城市转移的过程中,由于外出劳动力的主体是男性,老人、妇女和孩子留在户籍地,于是农村出现了留守妇女群体。丈夫外出务工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家庭收入,改善了家庭生活水平,但因为丈夫在家庭中的缺席,妻子们忍受着与丈夫长年两地分居的孤寂,守着家中的一亩三分地,赡养老人,照顾孩子,一肩挑起全家的重担。这些留守农村的妇女是如何挨过一天天的苦日子的,她们又有着怎样的苦衷和隐秘难言的情感世界?
作者“方格子”于2011年,去往贵州进行走访。偶然的一个机会,让她认识了一位居住在贵州大山深处的留守女子,这位女子的身世命运深深地触动了“方格子”。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她陆续走访了我国部分劳动力输出比较集中的省份,深入乡村去走访,作者的努力让一部分留守妇女的喜悦和担忧、快乐和悲伤得以一一呈现在我们眼前。希望通过她忠实的记录,能够传递给这个被冷落的留守妇女群体一点点温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