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镇谣言(上)
2014-09-27
唐翠芝装“重病”的电话一来,喜桥只能举手投降,乖乖地请假回小城去。电话是金小贝打来的,问他唐翠芝生了什么病,他还死咬住不说,并质问喜桥,难道病还分三六九等,要视情况去探望不成?喜桥被噎得无话可说,只好去找局长慕南山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慕南山明显有些不悦,说什么重要的事,要请那么长时间?喜桥拿金小贝的话去噎慕南山,说还有比爹妈病了更重要的事吗?慕南山眼睛一挑,将视线丢到天花板上去,慵懒道:照你这样说,如果全世界的爹妈都病了,那我们是不是就都不用上班了?喜桥知道跟慕南山较劲没有什么好处,就低头保持沉默,这个空当,她竟然看到慕南山的袜子,不只是穿反了,而且,其中的一只,貌似还是女人的丝袜。喜桥饶有兴趣地恶意揣测,慕南山早晨从情妇床上起得太过匆忙,又被领导老婆的电话轮番轰炸,稀里糊涂就穿了女人的袜子,否则,这大早晨的,他怎么就这么气冲,平日里他看喜桥有几分姿色,一向是和蔼可亲的模样,还时常借去办公室视察办公情况,而跟喜桥聊一些他根本就不擅长的时尚话题。喜桥明白,在很多事情上,她还会用到这位只要给钱就很务实的局长,所以也不会直接表示反感,只瞪了一双已经不再清纯的眼睛,装一个认真的听众,敷衍慕南山的种种没有多少水准的语言挑逗。
慕南山大约也察觉了喜桥眼睛里意味深长的一抹笑意,紧张地缩了下腿脚,将那只女人的丝袜缩在了椅子腿后面,而后清清嗓子,又一挥手,道:好吧,快去快回,该做的事情走前都交代好,别出了差错。喜桥道一声谢,转身的时候,想,如果不是今天慕南山穿错了一只袜子,她大约也没有这样好运,能请到一个星期的假吧?
不过等出了门,想起唐翠芝,喜桥倒是宁肯没有请下假来的好,这样她就可以将责任推给领导,当然,唐翠芝是从来不会管领导的原因的,除非,喜桥自己做了领导,她才会觉得领导和他们唐家有一点关系。
喜桥猜测始终不接电话的唐翠芝是在装病,所以她只简单收拾了下东西,并没有打算真的要在家里待足七天,那也几乎是她可以承受唐翠芝折磨的心理极限。她是宁肯被慕南山骂一顿,也不希望跟唐翠芝朝夕相处待上一周的。
到家后喜桥不得不佩服唐翠芝的场景布置能力和表演功力。家里不似以前那样干净整洁,而是略显凌乱,这对有一点点洁癖的唐翠芝来说,已经属于值得大发雷霆的一种程度。桌子上还放着一大堆药片,喜桥悄无声息地拿起来逐一看了看,都是胃疼的药,有一些还过期了,一看即止唐翠芝根本就没有去医院,只在家里胡乱找了药片,当然,也说不定,这些药片也是拿出来装装样子给喜桥看的。
喜桥轻咳了一声,没有反应,便知道唐翠芝这是在楼上考验喜桥上去“请安”呢。若在平时,这种“请安”会改在客厅,唐翠芝端坐在沙发上,端一杯茶,等着喜桥推门进来,主动说一堆好话给她,让她享受下做慈禧太后的待遇。现在生了病,请安当然也就改在了床前,否则,喜桥如果装傻,在客厅里喝一杯水才发现唐翠芝的缺席,那基本属于不可饶恕的背叛错误。
唐翠芝并没有在二楼,而是正躺在一楼卧室床上,侧耳听着院子里的门,有气无力地响了一声,而后便是喜桥熟悉的让她骂过无数次的与地面摩擦的脚步声,还有她打开房间门后,试探性的一声咳嗽。唐翠芝像一只猫在等待一只老鼠一样,充满了兴奋,当然,还有对喜桥冷落的怨怒。在喜桥的脚步声走到二楼,又从二楼下来,朝她的卧室走来的时候,唐翠芝紧张地闭上了眼睛,假装睡着了。
可是喜桥跟唐翠芝斗了这么多年,完全知道她的那点心思,她只从唐翠芝微微皱起的眉头和动了一下的手指,就知道唐翠芝像蒲松龄写的《狼》一样,在行假寐之事。她硬起头皮,叫了一声“妈”,唐翠芝没吱声,喜桥鼓足了勇气,又叫一声,唐翠芝这才睁开了假装惺忪的睡眼,瞟一眼穿一身素朴衣服的喜桥。这一眼,看得喜桥头皮发麻,生怕唐翠芝因为自己的打扮,忽然暴怒。她想起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年龄,她偷偷攒钱买了一件漂亮衣服,想要穿给喜欢的男孩子穿,可是唐翠芝却大骂她一通,还将刚刚洗好的衣服给扔到了正在下着大雨的院子里。喜桥那时发誓以后一定要走得远远的,而且自己挣钱买所有喜欢的衣服。前者没能实现,三个小时的车程,让喜桥依然觉得活在唐翠芝的掌控之下,倒是后者,让喜桥可以随心所欲,但是,也仅限于在唐翠芝目所不能及的省城,一旦回到小城,那种少年时的孤独与恐慌,又黑衣一样罩在了她的身上,让她很快进入被唐翠芝设定好的危险重重的城堡里。就像现在,她明明穿着特意选好的一件廉价的素色不张扬的烟灰色外套,可是在唐翠芝犀利的一瞟里,还是心里被电击了一样,忍不住想:这身打扮不会冲犯了唐翠芝吧?
好在唐翠芝现在要紧的是指责喜桥对她的种种不恭,而不是挑剔她的衣着打扮。所以唐翠芝在瞟完后,便直指矛头:我不是你妈!我死了活着对你都没有什么!你是能飞能找男人了,至于我和小贝这两个大包袱,恨不能立刻甩掉烂掉才好!
喜桥被这一通话给扎着,想要弹跳起来,但理智还是战胜了冲动,她强迫自己纹丝不动地坐在唐翠芝的对面,而后挤出一丝微笑,咬牙切齿却又装作温柔温顺的乖女儿的模样,回道:妈,我就是嫁给了美国人,不也还是你闺女不是?别老说这些丧气话,心情好一些,病也好得快,小贝的实习,我正在托朋友帮助找,应该很快会有结果的。
关于实习的事,喜桥完全是脱口而出,未曾想到过结果。她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把握帮金小贝寻找可以留下来的实习的地方,这样能不能做到都提前应承下来的毛病,实在是被急性子的唐翠芝给逼迫出来的习惯。
不过喜桥的这一番深情表白,倒是让唐翠芝情绪缓和了一些。喜桥又及时补上一句让她自己都起了鸡皮疙瘩的“马屁”:妈,您先躺着,我去做点饭给你吃,您若是身体不好,我上班都心神不宁,连做梦都牵挂着您呢!
唐翠芝不屑一顾地“哼”出一声:省省你那嘴皮子,给别的男人们留着吧!
喜桥从语气里听出来,唐翠芝胸口那口恶痰,算是吐了出来,尽管吐得不是那么利索,有一些残渍落在了衣服前襟上,但好在没有堵塞到让唐翠芝剧烈地咳嗽或者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的地步。endprint
抵达这一步,最好的方式,是赶紧溜出去做饭给唐翠芝。这样既避免了面对面的冲突,又能让彼此有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间,不至于让刚刚缓和的气氛,重新因为一点落下来的灰尘,而再次紧张起来。
喜桥立刻起身,甜言蜜语一句:男人再好,也没妈亲不是,我去做饭了。
唐翠芝在背后没说话,但喜桥知道,她的余光,定是将喜桥从上至下,认认真真扫射一遍,试图寻找出喜桥此番回家的“阴谋诡计”的。
喜桥用早睡晚起,来尽量减少同唐翠芝的接触的时间。家里没有男人,不免有些乏味。喜桥忽然想念父亲,虽然父亲一直都是一个受气的角色,但至少有他在的时候,她的心里,会有一些的依靠,不至于像而今,站在唐翠芝伸出来的刀尖上的感觉,时刻担着心,怕唐翠芝那大嗓门,一吼出来,就断了她回省城的路。
不过知道下一次来,估计又是几个月,所以喜桥还是想出去拜访一下同学,也借此躲避下唐翠芝尖锐的视线钉子一样,将她牢牢钉死在家里的沙发上。拜访同学当然是借口,事实上,喜桥是很懒惰跟同学聚会的,那些聚会,多半是炫耀工资收入和男人绯闻,尤其是呆在小县城里的同学,保持了高中时鸡飞狗跳地八卦别人隐私的热情,也或许,是小城生活太过乏味,人人都需要一些谈资,来消磨时间,打发无聊,而对于居住在省城的喜桥,已经当了爹妈的旧日同学,八卦起来更是不遗余力。而在这种八卦,当着喜桥的面,都毫不遮掩的时候,喜桥也就失去了跟这群在小城里喧嚣的男女,一起共进一顿晚宴的兴趣。
但总是要借此出去逛上一圈的,否则,憋在房间里七天七夜,非让喜桥疯了不可。触动喜桥的是一张老照片,藏在唐翠芝的影集里,但没有在可以一眼看到的上面,而是放在一张照片的下面。竟然,那上面是一张唐翠芝在服装厂与一群青年的合影。男青年中,有一个印在她童年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了的赵思航,还有一个,就是夏风。而夏风和赵思航,恰恰一左一右,保镖似的“护佑”着唐翠芝。唐翠芝那时真是美人一个,喜桥承认自己只继承了她不到四分之一的美貌。她的眉眼里的骄傲与放肆,也是鲜明的。她明明就是一个飞扬跋扈的公主,而夏风连臣子也算不上,倒是同样一脸骄傲的赵思航,还算得上是一个丞相。而唐翠芝的头,则微微歪向赵思航,她披散下来的长发,甚至,有那么几根,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被静电吸引,落在了赵思航裸露着的臂膀上。那是夏天,唐翠芝的连衣裙下,可以看得到暗涌的波涛和欲望。喜桥就是在那一刻,忽然想,要去寻找年轻时的夏风,还有,赵思航。
喜桥起了个大早,为的是能够赶在天黑前回来。否则夜不归宿,会被唐翠芝定为不可饶恕之罪过一桩。邻镇到小城也就一个小时车程,但就是这一个小时车程,唐翠芝却一直禁止喜桥单独前往,似乎,那里有一个地雷,会被喜桥一脚踩到,并将她炸得粉身碎骨,连带地也会伤及了唐翠芝。尤其在年少时喜桥的外公外婆就先后去世,而几个姨舅关系慢慢疏远,年节间不再相互来往,只一个象征性的电话问候,喜桥对于邻镇的记忆,就渐渐淡了。唐翠芝也很少会主动跟她和金小贝提起邻镇,如果问到她那些陈年旧事,她大多是不耐烦地一句“谁能记那么清楚”,就给翻过去了。邻镇在唐翠芝不再有男人回头看上一眼的美丽之后,便像一页书一样,成为了历史。
可是现在,喜桥需要翻开那些故纸堆,找找书里已经模糊的字迹,还有年代久远的故事,借此溯游到她自己生命最初的海岸。
喜桥没有邻镇任何一个熟识的人的手机号码,其实她并不是想要去打扰谁,她只是去走一走,她相信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指引着她,让她必须抵达那里,哪怕,只是绕着小镇,走上一圈,看一眼此处人们的日常生活,或者某个女人晾在外面衣架上的内衣。
汽车慢慢驶入邻镇的时候,喜桥的心里,一阵紧张,她故意将头发散开,又朝脸上铺开一些,希望它们能够遮掩住自己的五官,让外人不那么容易窥视到自己。她的旁边,一个孩子在抓着母亲的乳房玩,女人任由那衣服被孩子抓挠着,而后忽然间一声大叫:师傅,就停这里!喜桥看看别人,大约都是等着去汽车站下的,怕人注意,喜桥尾随了那抱孩子的女人,一起下了车。
已经是秋天了,两边公路上,晾满了准备入仓库的玉米。女人们围着头巾,用脚翻晒着玉米。有讲究一些的,会用工具篓出好看的图案来。男人们在路边用马扎支起个牌桌,打着无聊的扑克。猫猫狗狗任意地在马路上穿梭来往,丝毫不怕汽车经过,它们是马路上真正的主人。喜桥忽然想,夏风的书店,在这样一个与书毫无关系的小镇上,一定是孤独极了,而为了这样一份孤独,她也要去见一见他。
喜桥凭借着记忆,穿过两条街道,在小镇算是最繁华的地段,慢慢走近她年少时曾经以一种不可言语的魅力,诱惑吸引着她的书店。这一条街道,因为老旧,反而现出一种时间的恍惚,好像嵌在墙上的老挂钟,慢了整整一年,却还在那里尽职尽责,以一种让人感伤的坚持。路两边的槐树上,挂满了出售的渔网、农具、衣服、农副产品,有一个做裁缝的店铺,将一个硕大无朋的裤子,挂在树干上,那裤管被风一吹,偶尔看到,总以为是一个厌世的人上了吊。
夏风的书店,在一条巷子的旁边,喜桥记得夏风常常拉着她的手,穿越幽深的巷子,将一大捧红透了的枣子,抓给她吃。喜桥极少在夏风家吃饭,因为那时她就知道,唐翠芝是不喜欢她跟这个神情有些寂寞的男人交往的。她只记得一次,趁大人们在吃饭,顾不了她,她一口气跑到夏风家的门口,也不进去,就站在门口看着小院里背对着自己吃饭的夏风,并一声不吭地咬着手指。是夏风的母亲发现了她,并告诉夏风说:看,这不是翠芝家的孩子吗,站在门口可怜巴巴地在看什么呢?夏风回头,径直朝喜桥走过来,将已经六岁的她热情抱起,大踏步地返回饭桌,并将自己的板凳让给喜桥,而后盛了一碗玉米粥,又拿了一个馒头和一双筷子,指指一大碗的白菜粉条,说:吃吧,喜桥。喜桥大约是真的饿了,或者是觉得孤独,需要食物来填满自己,否则不知道如何应对夏风一家人的注视,她真的就低头呼噜呼噜地喝起粥来。最后喝累了,拿起不知何时夏风放到她手边的小人书,飞也似的跑出了小巷。那时她那么小,觉得夏风很高,庭院很大,而小巷也那么漫长,长到她跑得肚子里的饭都快满溢出来了,才终于看到了拐角。endprint
喜桥至今没有忘记巷口的那棵几乎能够遮住一个庭院那么大的榕树。喜桥想,夏风在她眼里那么具有吸引力,或许,就是因为这棵独特的榕树吧。榕树的花朵那么轻,梦幻一样,而夏风和他的书店在喜桥的眼里,也是梦幻一样地让人着迷。
所以当喜桥看到那棵榕树依然完好无损地站立在巷口,似乎专为等待她而在的时候,心底的惊喜,让她差一点就落下泪来。而旁边在树荫里掩映着的“小镇书屋”四个字,则彻底击中了喜桥,让她连呼吸都觉得有些艰难,更不用说移步过去,并踏进已经扩展为两个房间的书店。
相比起整个的街道,这里显然是最为安静的地方,喧嚣流淌到这里,似乎就自动地过滤了,并静止下来。书店里人并不多,而旁边专为出租图书而设的茶吧,也只有一老一少两个顾客。柜台在深处,喜桥站在马路对面,有些看不清楚,只模糊见一个男人,侧身隐匿在电脑屏幕的后面。
喜桥想了足足有十分钟,要不要过去,打扰这片宁静的天地,她甚至还设想了夏风抬头看到她时,脸上可能出现的种种表情。这些幻想充塞了她的脑子,让她竟然无法安静下来。最终,她战胜了心里的纠结,一步一步,穿过马路,像穿越成年到少年的这一段时光一样,踏过书店老旧的木质门槛。
夏风就坐在柜台的后面,翻阅着一本书。他并没有注意到喜桥,直到喜桥喊他:夏叔叔。他太吃惊了,以至于喜桥站在他的面前,微笑着看着他,他都没有站起来身来。夏风已经老了,背微微有些驼,似乎承载了太多的风雨,但年轻时的温和还在,是那种值得人信赖与依靠的温和。喜桥想起来,夏风也已经是50多岁的人了,她被他领着在郊野里四处跑的时候,怎么就想不到他也会老呢?
喜桥很想过去拥抱一下夏风,可是看到夏风的眼眶红了,却只是再一次试探着叫了声“夏叔叔”。旁边有在翻书的读者,看到这两个静默不语的人,奇怪地盯了一会。而茶室里的一老一少,大概是认识夏风的,也侧头看着他们。夏风这才从失神中醒了过来,拉过一把椅子,让喜桥先坐下,而后对看书的顾客及那一老一少轻声表示抱歉,说来了客人,要招待,怕是需要关店了。顾客悻悻地离开,这让喜桥很不好意思,只好拿一本书,低头胡乱翻着,遮掩住脸上的一丝愧疚。
等到人都走光了,夏风关了门,在外面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而后回来泡好一壶茶,这才抬头,与喜桥算是正式地对视了一眼。是这一眼,让喜桥忽然间发现,她跟夏风的单眼皮、骄傲的鼻子、倔强的双唇、微昂的下巴,竟然,是如此地相似。而夏风甚至都落下泪来,并哽咽说出一句:喜桥,你跟年轻时的你妈,长得真像,也不知,她现在还好不好?喜桥原本还心情阴郁,提及唐翠芝,忽然就变了心境,也或许她潜意识里希望能用一些别的明亮的话题,来冲淡这样的会面,所以她又回复到很多年前小孩子的样子,嘻嘻笑着对夏风说:我妈她好着呢,天天跟我吵架,吵得特别有力气,您老人家完全不用担心她,再艰苦的环境,也苦不着她,她有趋光性,跟小时候你告诉过我的某种海洋生物一样呢。
夏风这才擦了眼泪,笑道:你妈是一种生命力很顽强的植物,只是,她受苦太多了,她本应该,有更好的生活。这样的一辈子,完全不是她年轻时想要的。
喜桥觉得有点感伤,她忍不住问夏风:那么,夏叔叔,您的生活,是现在想要的吗?
夏风大约没有预料到喜桥会问这个问题,他怔住了,似乎陷入到了回忆之中,似乎又在很努力地回忆着什么。最后,他好像完全忘记了喜桥的问题,拿出一把钥匙,将一个锁着的抽屉打开,而后从最里面一摞东西下面,抽出一本很旧的影集来。
喜桥接过来,一页一页翻看,便又看到了那张被唐翠芝藏起来的照片。这一次,喜桥特意将视线定在了夏风的脸上。竟然,她看到了靠在唐翠芝旁边的夏风,他脸上的微笑,流溢着一种幸福,那幸福很浅很淡,可还是被喜桥捕捉到了。她甚至注意到夏风的手,微微张着,好像要去靠近唐翠芝,又好像伸出去,想握住空气里唐翠芝的味道。黑白的照片已经很旧很老,看不出光线的色泽,可是喜桥觉得,那一个瞬间在夏风的眼里,一定是有微醉一样的暖红及蜜意。夏风爱上了唐翠芝,而且,很深,深到夏风想要将唐翠芝从心里拔走,都不再可能。
喜桥第一次看清楚了唐翠芝与夏风和赵思航的关系。唐翠芝与赵思航,一个拼命地想要攀附上想象中的富贵生活,一个轻浮地只是利用了这样的迫切,而后像抛弃一棵蔫了的白菜一样,将她抛弃。而夏风呢,无疑,是那个在后面将捡来的白菜,放在水里,让它重焕生机,并绽放出黄色花朵的人。只是,那一颗白菜,却在换了容颜后,依然没有忘记那高高在上的梦想。
让喜桥更为惊讶的是,喜桥在自己家里的影集上,看不到的唐翠芝年轻时的各式照片,竟然在夏风的影集里,收集了那么多。只不过,那些照片大多数都不是正面,而是侧面与背影,好像,那个摄影机后面的人,太过紧张,以至于拍错了人,或者根本不知道要拍的人在哪儿。可是后来喜桥忽然想起唐翠芝给她讲过的一个故事,说那时邻镇上的年轻人,都嘲笑夏风,笑他连饭都吃不饱呢,却假装文化人,买一相机,挂在脖子里到处招摇,并没见他给什么人拍照,就那么挂着,以至于后来人们都熟悉了他脖子里的这个物件,某天没有挂着,好像小孩子丢了钥匙一样让人惊讶。
这样一个故事,一下子提醒了喜桥,这些照片,全是偷拍来的,而且夏风还得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骑车去别的镇上洗这些照片,回来后又将它们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发现了这些照片背后的秘密,让喜桥忽然觉得与夏风又靠近了一点。她很想与夏风出去走走,像父女一样,她挽着他的胳膊,听他絮叨地讲一些过去的故事。她真希望夏风和唐翠芝一样絮叨,这样,她就能打开他的内心,看到那些没有人记录的发霉了的过去。
喜桥提出外出散步的建议后,夏风竟然有些犹豫,可是他显然不是一个会拒绝的人,很快收拾好东西,说,我带你去老城区逛吧,对,就去你妈当年上班的服装厂溜达一圈,那里马上就要拆了,或许,下次你再来,就成了高楼大厦,这世界是一天一个样,比人心变得还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