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史学的思维特征
2014-09-27汪高鑫
摘 要:中国古代史学通过对历史研究的对象、特点、方法与目的的多重思考,逐渐形成了具有民族特色的思维特征,一是“究天人之际”的整体思维,旨在探讨天人关系,将天道与人事作为一个整体来进行思考,体现出天人一体的特点;二是“通古今之变”的通变思维,旨在探讨古今关系,在贯通古今的过程中审视历史的盛衰之变;三是“成一家之言”的创新思维,力求史学认识要见解独到,史书编纂能发凡起例;四是“以史为鉴”的鉴戒思维,强调本着强烈的历史忧患意识,通过书写历史的兴亡成败,以为现实政治作出借鉴;五是“求真”与“求道”的二重思维,要求既要追求史实之真以反映历史本来面目,又要追求道义之真以维护社会与政治伦理,而史实之真必须服从于道义之真。对中国古代史学思维特征的具体阐述,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中国史学思想的民族特性。
关键词:中国古代史学;思维特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以史为鉴;求真与求道
作者简介:汪高鑫,男,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中国史学史与史学思想史研究。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经史流变探源”,项目编号:11JJD770014
中图分类号:K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4)05-0201-14
中国古代史学不但留下了种类繁多、卷帙浩繁的历史文献,而且蕴含了系统而丰富的史学思想,其史学文化之发达,在世界文明史上独树一帜。在中国古代史学的发展过程中,史学家们通过对历史研究的对象、特点、方法与目的的多重思考,逐渐形成了具有民族特色的思维特征,主要包括“究天人之际”的整体思维、“通古今之变”的通变思维、“成一家之言”的创新思维、“以史为鉴”的鉴戒思维和“求真”与“求道”的二重思维。以往学术界比较重视中国古代史学思想的个案分析,却很少进行整体研究,把握总体特征。本文基于此,拟对中国古代史学的五个主要思维特征作出论述,以此揭示中国古代史学思想的民族特性。
一、“究天人之际”的整体思维
“究天人之际”,即是探讨天人之间的关系,亦即天道对于人事的影响。中国古代史学谈论人事,总是离不开天道,而将天与人作为一个整体来进行思考,体现出天人一体的整体思维特征。
从理论渊源来讲,天人一体的整体思维,最早源自《周易》。《周易》卦画构成原理即体现了天人一体的观念,《说卦传》说:“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分阴分阳,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这就是说,《易经》六十四卦每一卦六爻的符号体系,其实是天、地、人三才之统一整体的体现。《系辞传上》也认为,在天人这个整体中,“天地设位,圣人成能”,人可以顺应天道,发挥主观能动性,以成就天地生化万物的功能,促成事物的发展变化。《周易》的天等同于自然,其天人合一的思维,是通过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进而阐发人的作用和价值的。
《周易》天人一体的整体思维,启发了中国古代史学的“究天人之际”。一方面,古代史学与易学关系密切,先秦史官与《周易》的撰述、保存和流传密不可分;秦汉以后自司马迁始,历代大史学家往往都是易学家,因而容易受到易的思维术,其中就包括天人一体的整体思维方式的影响。另一方面,中国古代史官的职责除去记时书事,还有观测天象与制定历法,这也很容易使其接受这种天人一体的思维方式,史官从四时、天象的往复变动中悟出社会人事的变化,同时将天道与人事联系起来解说社会各种现象。不过,在中国古代史学的“究天人之际”过程中,所究“天”的内涵则是比较复杂的。冯友兰从文化史的更广泛角度界定出中国古代“天”的意义至少有五种:物质之天(天空)、主宰之天或意志之天(天帝、天神)、命运之天(天命)、自然之天(天性、天然)、义理之天或道德之天(天理)[1](卷8,P96)。这些含义在中国古代史学的“天”论中,也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
史学家司马迁最早提出以“究天人之际”为历史撰述旨趣,即是要将天人作为一个整体来进行历史研究。首先,《史记》以天人理路来构建史书的编纂体系。《史记》全书由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和七十列传构成,这些体例之数理,学者认为蕴含了天人合一的思想。唐司马贞《补史记序》说:“观其本纪十二,象岁星之一周,八书有八篇,法天时之八节,十表放刚柔十日,三十世家比月有三旬,七十列传取悬车之暮齿,百三十篇象闰余而成岁。”[2]与司马贞同时代的张守节也认为,“太史公作《史记》,起黄帝、高阳、高辛、唐尧、虞舜、夏、殷、周、秦,讫于汉武帝天汉四年,合二千四百一十三年。作本纪十二,象岁十二月也。作表十,象天之刚柔十日,以记封建世代终始也。作书八,象一岁八节,以记天地日月山川礼乐也。作世家三十,象一月三十日,三十辐共一毂,以记世禄之家辅弼股肱之臣忠孝得失也。作列传七十,象一行七十二日,言七十者举全数也,余二日象闰余也,以记王侯将相英贤略立功名于天下,可序列也。合百三十篇,象一岁十二月及闰余也。而太史公作此五品,废一不可以统理天地,劝奖箴诫,为后之楷模也”[3](附录《论史例》)。两人皆认为《史记》五体数理“废一不可以统理天地”。这种说法虽然遭到后代学者的批评,如金人王若虚就直斥司马贞述《史记》五体“妄意穿凿,乃敢如此,不已甚乎!”[4](卷31,《著述辨惑》)清人沈涛也提出“史公作《自序》,惟于三十世家有‘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之语,其他篇数,初不自言其例,不知两家之言何所据也”[5](卷3,《史记篇例》)的疑问,却也没有拿出有力的证据。考虑到西汉天人合一思潮的流行、史官丰富的天学知识,以及司马迁的撰史旨趣,作为《史记》注家的司马贞、张守节如此理解《史记》体例蕴含的天人合一思想,应该说是有道理的。
其次,《史记》从天人关系来探讨历史的发展变化。司马迁一方面强调天人相分,肯定人事对于历史发展的作用。同时又重视从天人关系角度去思考、记载和评述历史,彰显了天人合一的整体思维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