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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慎行文学侍从生涯及其“烟波翰林体”考论

2014-09-27李圣华

求是学刊 2014年5期

摘 要:查慎行是清诗史上与“南朱北王”相代兴的一代大家,晚年曾入直南书房,成为文学侍从。其蒙召非仅以“诗名”,还因“学问好”。文学近侍十年前期备受宠遇,获得御赐“烟波钓徒”之号。然南书房为“争地”,慎行不改江湖野逸之性,受到排挤,处境尴尬,目睹时弊,宦情日冷。康熙帝的态度也发生由热到冷的变化。缘身份改变,慎行诗歌努力适应馆阁之需,在康熙帝的允许下,他尝试调剂江湖之调与馆阁清音,应制“不用应制体”,援江湖逸气入馆阁,所作可称“烟波翰林体”。但慎行终不免为调剂所困,康熙帝亦渐失去浓厚的“围观”兴趣,慎行遂谋求向江湖的回归。“烟波翰林体”大抵能独成一体,不仅推动了查诗的广泛传播,而且引发了“馆阁体”的一场变革。慎行这段诗歌经历也反映了康熙后期诗人与政治之关系,具有重要的诗史认识意义。

关键词:查慎行;康熙帝;文学侍从;“烟波翰林体”

作者简介:李圣华,男,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省重点研究基地江南文化研究中心首席专家,从事明清诗文、古典文献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浙东学派编年史及相关文献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0&ZD131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4)05-0173-07

在清诗史上,查慎行是与“南朱北王”相代兴的一代大家。其早年承遗民之绪,喜好咏史,表彰遗民,拟杜学苏。中岁出游幕府,放拓江湖,悲歌寂寥,诗笔凄苦新奇,俨然康熙朝江湖寒士诗坛赤帜。康熙四十一年(1702)冬蒙恩召见,入直南书房,成为文学侍从。康熙五十二年(1713)七月引疾归。这段经历构成慎行诗歌人生最大的变化之一。其间他尝试调剂江湖逸调与馆阁清音,发为新声,获得“烟波钓徒”的美誉,诗可称为“烟波翰林体”。本文探讨慎行近侍生涯与诗歌创作,考察其与康熙帝的关系,辨析“烟波翰林体”的内涵、特点及诗史意义,以略有助于康熙后期文坛风气与清诗史研究。

一、从“君臣遇合”到“貌合神离”

在“国朝六家”中,相比赵执信与妻舅王士禛早年科场得志,查慎行与表兄朱彝尊可谓晚遇了。朱彝尊的晚遇与科第坎 没有太多关系,慎行则不尽然。他早承“不令为科举干禄之学,而读书为诗古文”[1](P368,《查逸远墓志铭》)的遗民家训,年十九始习帖括之文,三十岁尚未进学。以饥寒所驱,且不肯老于户牖,从军杨雍建黔阳幕府。康熙二十三年(1684)游学国子监,开始了漫长的科场生涯。康熙三十二年(1693)举顺天乡试。入直南书房时,年已五十三。慎行蒙召之由,在南书房的处境及辞归的原因,康熙帝对其辞归的态度,诸如此类问题,论者多未详辨,且不免误解,兹略作考述。

(一)“君臣遇合”契机之辨

康熙四十一年十月,查慎行在子克建束鹿县署闻康熙帝巡河驻跸德州,直隶巡抚李光地传旨召赴行在。《赴召集》第一首诗即《赴召纪恩诗》,诗序详载赴召经过,自称“不知微贱姓名,何由上达”[2](P785)。那么,他因何蒙召呢?

按全祖望《翰林院编修初白查先生墓表》云,“自先生未通籍,诗名闻于禁中”[3](P865),慎行以“诗名”驿召,赋诗称旨入直。后世沿之,鲜有深辨。康熙帝确实不次擢用了一批工诗或善书的士子,如国子生高士奇、户部郎中陈奕禧以能书入直,户部郎中王士禛以能诗擢翰林官。但由“诗名”蒙召说尚有不少疑点。一是慎行诗随编成集,刊刻者仅中岁前游幕所作《慎旃集》、《慎旃二集》数集,且传播未广。二是慎行久寓京师,与海内诗人唱和,还曾卷入《长生殿》案,康熙帝闻其名当已久,为何召见甚晚呢?结合慎行生平著述,这里尝试提出一种新说法以作补充,即慎行以《苏诗补注》获得召用,非仅因“诗名闻于禁中”也。

康熙间,宋诗风气日盛。王士禛、汪琬等人提倡宋诗以救学唐肤熟之弊。浙西诗人好鼓吹宋诗,李良年、吴之振、陆嘉淑、吕留良、黄宗羲皆其著者。慎行在父崧继、妻父陆嘉淑影响下,与弟嗣瑮、从兄查容、族侄查昇“拟宋”不倦[4](卷一,《与表弟夏重、德尹书》),其“拟宋”大抵专在学苏。1自康熙十二年(1673)起,历时三十年撰《苏诗补注》五十二卷。据慎行《苏诗补注例略》,是集康熙四十年(1701)十二月定稿,翌年春撰成。[5](P35)郑方坤评云:“所注苏诗,抉摘穿穴,得未曾有,实能为髯公道出胸臆章事。惜未开雕问世。”[6](P327-328)《苏诗补注》传世有乾隆二十六年(1761)查氏香雨斋刻本。或称最早有康熙四十一年香雨斋刻本[7],未详所据。慎行当时无力刊刻全稿,但或有先刻行数卷之事。康熙帝对慎行诗名有所耳闻,但仅凭耳闻而未览著作,即有意召见,毕竟难合实际。《苏诗补注例略》所说“自念头童齿豁,半生著述不登作者之堂,庶几托公诗以传后”[5](P35)并非全是自谦。因此,我们推测康熙帝召见时已知《苏诗补注》成书之事。理由如下:

其一,查克建赋诗记载父慎行际遇,题作《岁壬午十月,皇上南巡,驻跸德州,问直隶抚臣李光地云:“昨闻臣张玉书荐浙江举人查慎行的学问好,你可知道么?”抚臣回奏云:“曾见过他诗文,果然好。”上又问:“他儿子查克建做官何如?”回奏:“他到任未久,臣未深知,看他光景,是要做好官的。”随特旨召臣父至行在,赋诗称旨,蒙恩赐御书一幅,入直南书房供奉。臣在署闻命,恭设香案,叩头毕,敬赋长律四章》。[8](卷六)张玉书荐举慎行的理由是“学问好”,李光地则说诗文“果然好”。“诗名”显然不等于“学问好”,而补注苏诗则属“学问好”之列。

其二,康熙四十一年九月,慎行曾入都,晤新任翰林掌院学士的门人揆叙等人2,未几返束鹿,十月十七日即有召见之事,恐非尽是巧合。而其入都不携《苏诗补注》,恐非常情。

其三,康熙帝对苏轼之集的态度也是一个有趣的话题。检《圣祖仁皇帝圣训》卷五,康熙五十一年(1712)十月谕大学士李光地:“今人看正书者少,宋儒讲论性理,亦未尝不作诗赋,但所作诗赋皆纯厚。朱子以苏轼所作文字偏于粉饰,细阅之,果然。”[9](P211)此已在召用慎行十年后。《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卷三十四收录《题苏轼墨竹》。[10](P281)《圣祖仁皇帝御制文第二集》卷四十九收录《宋臣苏轼开湖溉田,筑堤潴水,杭民利之,为政者不当如是乎》。[11](P786)卷三十九《杂著·阅史绪论》又有“宋神宗时,苏轼言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11](P711)条。盖不仅喜好苏轼书法,而且对其政论亦颇欣赏。《圣祖仁皇帝御制文第四集》卷三十、卷三十一《杂著》之《康熙几暇格物编》还分别引苏诗辨“阿滥”、“浮白”。康熙四十四年(1705),慎行《敬题御书东坡诗扇为法鸿胪作》:“七轮松扇早凉天,旧句新题御墨鲜。不独侍臣沾渥泽,荣光兼被作诗仙。”[2](P894)从中也可见康熙帝对苏诗的喜好。

慎行以《苏诗补注》为媒介蒙召,尚有待进一步考证。但以上细节俱可作为这场“君臣遇合”别有契机的佐证。

关于慎行跻于侍从之列,周劭提出康熙帝“文学修养不足”,由于要稽古右文,笼络汉族人心,不得不找“枪手”来应付繁多的御制诗文,“高士奇放还之后,这差使便落在查慎行身上”[2](P7,《前言》)。此说不无道理,但慎行召见在高士奇放还前一年。结合慎行近侍生涯、诗文创作,我们认为,康熙帝召见盖有两大用意:笼络人才、鼓吹文治,近于不次擢用王士禛;个人喜好,欣赏慎行的学问与才华,留置左右,以备消遣。

(二)帝王宠遇与“烟波钓徒”来历

自康熙四十一年十月至康熙四十五年(1706)十月乞归营葬,慎行入直、扈从的一段时间可谓“君臣遇合”的蜜月期。所被宠遇甚多,如康熙四十二年(1703)以官字卷举会试,赐进士,特免教习,授翰林编修;奉旨拟作《恭拟佩文斋咏物诗选序》、《重修真定府龙兴寺碑记》、《恭拟五台广通寺碑记》、《恭拟中台菩萨顶碑记》、《恭拟普陀山寺碑记》、《拟御制高旻寺浮图碑记》;不满俸六年得请归营葬父母。但慎行际遇最为世人津津乐道者还是“烟波钓徒”故事。

康熙四十二年五月,康熙帝往避暑山庄,传旨南书房翰林七人查慎行、查昇、陈壮履、钱名世、汪灏、蒋廷锡、励廷仪随行。自五月末起,慎行随辇一百二十日,赋诗每称旨。陈敬璋《查他山先生年谱》载:

先是上幸南海子,捕鱼赐群臣。先生赋谢恩诗,有云:“笠簷蓑袂平生梦,臣本烟波一钓徒。”词意称旨。一日,忽奉旨:“传烟波钓徒查翰林进见。”一时以为嘉话。自是每御试诗古文词,上亲定甲乙,辄以先生为第一。[12](P26)

“笠簷”二句出自《连日恩赐鲜鱼恭纪》:“银鬛金鳞照坐隅,烹鲜连日赐行厨。感逾学士蓬池鲙,味压诗人丙穴腴。素食余惭留匕箸,加餐远信慰江湖。笠簷蓑袂平生梦,臣本烟波一钓徒。”[2](P825)“烟波钓徒”故事广为传诵,清人查为仁《莲坡诗话》、汪沆《槐塘诗话》、余金《熙朝新语》、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以及《清史稿·查慎行传》、张燮恩《掬绿轩诗话》皆载其事,以为可与唐人韩翃“春城无处不飞花”佳话相媲美。[13](P513)

(三)侍从困境及辞归原因

如果仅从“烟波钓徒”故事这类宠遇来看,慎行的侍从生涯无疑是一段佳话。事实则不尽然。康熙四十七年(1708)春,慎行假满还朝,再入内廷。十一月停直。翌年二月复入直。四月二十四日,奉旨与钱名世、汪灏赴武英书局编纂《佩文韵府》,免于入直、扈从。康熙五十年(1711)十月修书告竣,十二月回南书房。时左手患风疾,翌年渐及右臂,上疏请归。奉旨停免内直,在京调理,仍赴翰林院供职。乞归不得,慎行颇多“悔恨”。罹于风疾、自伤衰暮、勇退难进固然是其急于辞归之由,但是否尚有他因?

全祖望《翰林院编修初白查先生墓表》载:

南书房于侍从为最亲,望之者如峨眉天半。顾其积习,以附枢要为窟穴,以深交中贵人探索消息为声气,以忮忌互相排挤为干力,书卷文字反束之高阁,苟非其人,即不能容。而先生疏落一往,辰入酉出,岸然冷然,或应制有所撰述,立即呈稿,先生非有意先人,顾不能委曲周旋同事。于是忌者思去之,乃以武英殿书局需人,荐充校勘官,稍外之也。[3](P865)

这显然不是一般的“小插曲”,南书房风气不正,可为康熙朝政治的一面镜子。方苞《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查公墓表》谈道:“时论皆曰:南书房争地也,未有共事此间而不生猜嫌怀媢嫉者。”[14](P178)《翰林院编修查君墓志铭》也含蓄地描绘了慎行在南书房的困境。[14](P134)陈敬璋《查他山先生年谱》康熙五十二年条:“时适有在事者待同僚以非礼,先生起争之。其人将构衅焉,先生遂引疾告归。”[12](P31)慎行敢于争言,幸而引疾告归,始不以刚直遭诬。而他决意辞归,也是长期存在的远离祸机的想法使然。

康熙帝对慎行辞归态度如何?李光地的一则记载有助于认识这一问题:

王方若革职去,云:“也不论利害。上已数言其不称,而不去,何也?理自当去。如主人已厌客,而客尚欢呼痛饮于其侧,可乎?”查夏重又欲告假,或云:“上也未必不欲其去。”曰:“君子难进易退也,不须揣度上意。如今即使去,竟由此得严谴,也算计不得许多。只是目下理当去,就该告假。利害便不可定,不能自主也。”[15](P789)

王式丹,字方若,宝应人。康熙四十二年状元,授修撰。著有《楼村集》二十五卷。宋荦《江左十五子诗选》列王式丹为首。慎行“爱敬而兄事”[16](卷中《王方若诗集序》)之,此唱彼和,引为同调。康熙五十一年,王式丹革职,自谓“理自当去”。慎行请归,时有“上也未必不欲其去”的说法,盖处境也无异于“主人已厌客”。离都后,他自幸远离祸机,《长假后告墓文》云:“自唯赋分迂疏,常恐重获罪戾,贻先人地下之忧,夙夜惴焉,匪朝伊夕。”[16](卷下)

慎行侍从生涯虽有过“君臣遇合”的佳话,但也充满危机。其困境主要来自三方面:置身南书房“争地”,不能谐俗,受到排挤;康熙帝态度发生由热到冷的变化,君臣间“貌合神离”;慎行目睹时弊,以宦途为累。康熙帝态度变化亦自有因:人情世故,厌旧喜新,康熙帝对“烟波钓徒”的新鲜度只能保持一时;慎行不善阿附,致有流言;康熙帝晚年喜怒无常。

二、在江湖逸调与馆阁清音间的调和与反复

慎行落拓江湖数十年,人生不幸促生了一代江湖寒士之诗。迨由江湖入馆阁,诗风因之一变。文学侍从之诗占据《敬业堂诗集》四分之一篇幅,依次编为《赴召集》、《随辇集》、《直庐集》、《考牧集》、《甘雨集》、《西阡集》、《迎銮集》、《还朝集》、《道院集》、《槐簃集上》、《槐簃集下》、《枣东集》、《长告集》、《待放集》,共十四集。总体以观,大抵在江湖逸调与馆阁清音间进行着调和与反复,有“入”有“出”,有“合”有“分”。所谓“入”,指从江湖到馆阁。所谓“合”,指融江湖与馆阁为一。所谓“出”,指离馆阁暂归江湖。所谓“分”,指进为馆阁,退为江湖。以下分作探讨。

(一)“入”:从江湖到馆阁

由寒士骤列文学近侍,这一身份变化既令慎行兴奋,又令他不安。江湖之咏凄苦寂寥,不适于馆阁之用,他努力适应人生新角色,诗歌也努力适应馆阁文学的新要求。《赴召纪恩诗》可谓“惶悚之至”,读“只应圣主同元化”[2](P785)一类诗句,我们并不感到太惊讶。早在康熙三十三年(1694),慎行在得知门人揆叙改官翰林侍讲,《阅邸报,知揆恺功改官翰林侍讲,喜寄二首》其一就写道:“未妨小变平生格,从此须工应制诗。”[2](P507)换了一个新环境,他庆幸与张玉书、陈廷敬、王鸿绪诸名臣共事南书房,以为“有生之奇遇”[2](P789)。康熙四十一年十一月八日,亲历“发御书一千四百二十七幅”以备颁赐的盛事,激动振奋,“舞蹈讴吟,自不能已”,赋《南书房敬观宸翰恭记》十二首,如其四:“金薤银钩结构新,争看入圣又超神。即论藻采辉煌色,万古群推第一人。”[2](P789)这些诗是献给皇帝看的,借赞歌盛事颂美盛世。此前苦吟江湖时,他也重复过韩愈《送孟东野序》“物不得其平则鸣”1之语,这里引用韩愈的话,却已换作“譬诸秋虫春鸟,生覆载之内,亦知鸣天地之恩”[2](P788)。境遇之变促使他关注馆阁之音。清人刘执玉《查慎行小传》说慎行召入内廷,“诗格稍变矣”[17],即指此。

(二)“合”:融江湖与馆阁为一

以慎行诗才,抛弃江湖之调,转而为“台阁”之音,自非难办,但尽弃故步,却非其所愿。而康熙帝召用,意图尚不止于让他取代高士奇的“枪手”位置。康熙帝欣赏慎行之诗,意不在看他重复“台阁”旧调,而在看他诗有江湖逸气以及如何学苏,传习宋调。慎行自说“不知微贱姓名,何由上达”,但对帝王这种心理,则不可谓不知。康熙四十一年十月南书房召试十二人,钦定揆叙第一,慎行第二。慎行《二十八日召试南书房》云:“屡下南宫第,俄闻秘阁开。一经虽旧习,六论本非材(注云:宋时秘阁试六论)。不敢他途进,终惭特召来。平生无梦想,今日到蓬莱。”[2](P787)不以唐音兴象为言,而以宋调议论成篇,既是自我习气,也不排除迎合帝王之意。同时所作《与揆恺功学士同试南书房感旧成句》使用东坡起草典故,虽属结习,却有着不同的意味。

入直不久,慎行写下大量应制诗,并特别标明奉旨“不用应制体”。如康熙四十一年《赋得岁寒坚后凋》注云:“十二月十五日御试入直词臣,奉旨同作,不用应制体。”[2](P794)康熙四十二年五月《赋得梦破蓬窗雨》注云:“奉睿旨不用应制体。”[2](P812)康熙帝饱餍颂歌,特许慎行“不用应制体”,在清诗史上开前所未有之例。《连日恩赐鲜鱼恭纪》诗中有“江湖”之字,也有江湖之气,大为康熙帝赞赏。只是慎行已非寒士,康熙帝却怀着浓厚的兴趣“围观”其寒士之态。这种帝王心态十分有趣,值得深思。

慎行“仰和圣制,未有不称旨;有作呈览,未尝不称善也”[12](P26)。在康熙帝的褒扬中,他发挥寒士诗人之长,融江湖之风入馆阁,作了大量尝试。《恩许扈跸诸臣戴草笠》、《塞外山》、《赋夜光木》、《秋海棠》、《二十七日发热河》等篇都体现了“熟处求生”的追求。张金明指出:《初白庵诗评》可见慎行“熟处求生”、“搜奇抉险”的诗歌观念,评苏轼《聚星堂雪》诗句曰“向非禁体物语,此等妙句亦未必出”。苏轼此诗有“白战不许持寸铁”之语。“禁体物语”或曰“白战”毕竟体现了一种“熟处求生”的努力方向,慎行对此颇为认同,诗中也多次提及“白战”二字。[18]我们认为,慎行应制、扈从之诗,类于苏轼“禁体物语”。当然,不喜“雷同肤熟”是他一贯的诗歌追求,也得力于其师黄宗羲,而非专学苏轼。黄宗羲《陆鉁俟诗序》批评“思路太熟”,提倡“即自己思路,亦必灭灶而更燃也”。[1](P87)慎行《自题癸未以后诗稿四首》其四云:“平生怕拾杨刘唾,甘让西昆号作家。”[2](P1168)张维屏《松轩随笔》引述“平生怕拾杨刘唾”诸句评云:“诵此数句,可以知先生之诗,熟处求生,尤为甘苦深历之语。”[19](P278)

在康熙帝的认同下,慎行将入直、扈从当作又一次江湖载酒的“白战”。《直庐集》、《考牧集》、《甘雨集》属于康熙后叶的馆阁之诗,由于融入寒峻清逸之气,故异于一般的馆阁之调。其纪写直庐生活,诗句清幽而逸。《春分禁中雨》、《雨后畅春园池上作》虽也有“白发”、“异乡”、“残声”、“孤踪”之语,但已非抒写江湖客感。慎行色调冷逸的应制、侍直、扈从诗,呈现江湖之态,无疑迎和着康熙帝的审美需求。

(三)“出”:由馆阁暂归江湖

慎行的诗歌创新尝试,虽赢得时人称道,但终与其骨子里的江湖寒士性情不相合。康熙四十五年冬乞假归葬,重寻江湖旧路,始得自由吟歌,所作江湖之气重而馆阁之气轻。

此行虽身份不异,但慎行还是回到熟悉的江湖,“老夫”、“老翁”、“独吟客”之词开始出现在归途诗中。他还将所见苍凉之景摄于笔端,如《晓发河间,黄昏抵大城县》、《长清山行》等诗,不为进呈御览,故略能纵笔。应该指出,慎行适应近侍人生,尽管借“烟波”之调来保持本色,但还是失去自由的表达。暂归江湖,数年来的“压抑”也得到释放,妙句时出。如《淮北闻雁》云:“与谁好作江湖伴,怜汝亦从边塞来。”[2](P942)《宝应雨泊》云:“此声好是治聋药,老耳孤灯分外清。”[2](P945)冬日营葬毕,适康熙帝南巡,慎行遂于翌年正月渡河扈从,五月初在高邮送驾,复乞假六月。《迎銮集》收诗不为少,扈从酬唱居多,送驾后所作仅寥寥数篇。对此他解释说“懒不作诗”[2](P950)。所谓懒于作诗,必有其故。盖其暂得江湖之趣,继而扈从南巡,江湖诗思中断,遂致诗作不富。这次返里仅是粗完江湖旧债。康熙四十七年(1708)正月,一年展期已满,州县敦迫就道,慎行一路吟唱“自悔”的调子北上。

(四)“分”:进为馆阁,退为江湖

慎行尝试应制的“白战”,但也清楚这终是小点缀,而非馆阁正声。返朝后,对这种尝试已颇有厌倦之意。同样,康熙帝也对“烟波翰林体”失去了浓厚的兴趣。慎行欲自见江湖本色,于是采取一种消极的对策,即进而为馆阁,退而为江湖。这多少有些接近王士禛晚年的“朝衫野服两弗拘”[2](P791,《奉题大司寇新城公荷锄图》)。

康熙四十七年至五十年间《道院集》、《槐簃集》、《枣东集》,气类白、苏,多能自摅胸臆。寓居“浙西道院”,慎行经营诗坛酒会,仿佛恢复了年轻时的“酒人”之态,与友人赋诗争奇,乐此不疲。《德尹请假出都志别八首》、《冬夜读亡友钱木庵诗中有咏尘咏影二首,叹其学道有得,追和原韵》皆是佳作,发为幽清、禅逸之音。移居槐簃,慎行年已六十,《槐簃集》二卷沿绪了《道院集》的幽清逸气,且更接近白居易晚年诗风。他有意效拟白诗,作《拟乐天一字至七字体,以题为韵,分得帘字》、《庚寅元日试笔戏效乐天体》。康熙四十九年(1710)春,还与汤右曾、汤纳、刘岩、吴廷桢等人在京师诗坛掀起一场效“乐天体”唱和。

康熙五十一年起,慎行寓居京师,借诗消病,有《长告集》、《待放集》。不必入直、扈从,他也得到解脱。听说行在初撤水围,诗人写下一首有趣的孤雁诗《独坐闻孤雁》:“风急天高片影孤,水转初脱尚惊呼(注云:是日行在初撤水围)。菰蒋幸有单栖处,莫入群中更作奴。”[2](P1120)诗中的孤雁实是调侃自喻。“莫入群中更作奴”,自譬眼前“水围初脱”的愉悦。既然“主人已厌客”,自己宦情亦冷,慎行思归不已。《自怡园荷花四首》其一云:“已离大地炎埃外,尚在诸天色相中。”其四云:“白头相对归心切,欲卷江湖入小诗。”[2](P1143)心离“炎埃”,而身仍在“诸天色相中”,不免哀怨。这类诗相较其前期的“烟波翰林”之咏,别有新意,大抵禅诗合一,平中有奇,王士禛晚年追求的“神韵”之境也无过于此。

三、关于“烟波翰林体”的几点认识

应如何认识与评价“烟波翰林体”呢?以下提出几点浅见,以供探讨:

一则,从根本上来说,“烟波翰林体”是慎行江湖寒士之诗的一种变格,不过还是能独成一体,在清诗史上并无二家开创这一风格。它既不同于“馆阁体”,也不尽同于江湖之调,其本质特征是在馆阁与江湖之间寻求调剂,典型地体现于应制“不用应制体”。沿袭宋调,取法苏轼,也是其一大特点。在慎行侍从生涯后期,尤多拟白之作,融合白、苏之风,也构成“烟波翰林体”后来的变化。

二则,在中国诗史上,“烟波翰林体”与唐代“上官体”、明代“台阁体”以及清代“神韵体”都有所不同。“台阁体”也有山林清音。台阁派诗人居庙堂而趣如山林,其台阁之调以为世用,山林之音以托“君子之心”。慎行虽以馆阁点缀太平,以江湖托写寂寥,但与台阁诗人还是彼此相去甚远。王士禛“神韵体”讲求风流雅尚以润饰太平。慎行熟悉“神韵体”,且为渔洋弟子,但不肯依附“神韵”说,无意讲求诗之“妙悟”。如果从历史上找出声调相近的作者来,明人高棅是少有的人物之一。永乐元年(1403),高棅以名布衣召入翰林,有《木天清气集》。“木天”,指翰院;“清气”指向高逸。[20](P225)不过,高棅醉心盛唐,而慎行“诗不分唐宋”,尤好白、苏,其间区别也是明显的。

三则,“烟波翰林体”一度受到康熙帝誉赏,而且慎行也是在帝王“围观”下创为此体的。康熙帝出于对台阁肤熟的厌倦而命“不用应制体”,后来同样出于喜新厌旧的心理而对其失去新鲜感。“烟波翰林体”一度受到时人推许。查嗣瑮《病中杂感》五首其四云:“凿开天地鸿濛气,写入江湖水石间。曾侍玉皇香案吏,年年佳句落人间(注云:家兄初白诗,终以扈从出塞诸篇为绝调)。”[21](卷十二)以为慎行扈从之作最能代表其诗歌成就。此说实难为信。

四则,南书房唱和,由于慎行的加入、康熙帝的“围观”,诗人纷纷以“清气”入馆阁,从而促生了康熙后叶“馆阁体”的变革。江湖逸气阑入庙堂,宋调公然进入馆阁,这一文学现象的产生可谓慎行与康熙帝互动的一种结果,也是继王士禛“绝世风流润太平”后的又一文学新现象。从创作成就来说,慎行的尝试谈不上十分成功,但从风气变革来说,则值得关注。

五则,“烟波翰林体”与宋调及白、苏诗风关联密切,慎行以注苏与能诗入直,本身就向诗坛发出这样一个消息:宋调并非这个时代皇家所不提倡的。这无疑推毂了清代宋诗风与学白、苏风气之盛。效东坡、乐天一类诗题进入馆试。如查嗣瑮《赋得天香桂子落纷纷,即效香山诗体》即一首馆试之作[21](卷七),可见一时风气。

综上,查慎行“诗名”与注苏才学传闻禁中,召为文学近侍。在其侍从生涯前期,多受宠遇,但这场“君臣遇合”未能善始善终。慎行由寒士入馆阁,诗风因之而变,寻求在江湖与馆阁之间的调和融通。这一创新尝试也使他陷入一种新的困境,侍从生涯后期复谋求向江湖的回归。在江湖与馆阁之间的“出”、“入”、“分”、“合”,构成其文学侍从创作变化的轨迹脉络。“竿木随身,逢场作戏”[2](P287,《〈竿木集〉自题》),是慎行长期形成的心态。“烟波翰林体”也受到它的影响。文学侍从十年是慎行诗歌的一大丰收期。没有这样一段从江湖走向馆阁的经历,他也很难为清中叶众多诗人所推重和效法,对比乾嘉馆阁之诗,我们不难看到“烟波翰林体”的影子。慎行这段诗歌历程也反映了康熙后期诗人与政治之关系,具有重要的诗史认识意义。

参 考 文 献

[1] 黄宗羲:《黄宗羲全集·南雷诗文集》,平慧善校点,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

[2] 查慎行:《敬业堂诗集》,周劭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 全祖望:《全祖望集汇校集注》,朱铸禹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4] 朱奇龄:《拙斋集》,康熙介堂刻本.

[5] 查慎行:《新辑查慎行文集》,范道济辑校,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2.

[6] 郑方坤:《本朝名家诗钞小传》,清代传记丛刊本.

[7] 王友胜:《〈苏诗补注〉的文献诠释与历史价值》,载《文学评论》2008年第3期.

[8] 查有钰:《海昌查氏诗钞》,光绪刻本.

[9] 康熙帝:《圣祖仁皇帝圣训》,摛藻堂影印四库全书荟要本.

[10] 康熙帝:《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摛藻堂影印四库全书荟要本.

[11] 康熙帝:《圣祖仁皇帝御制文第二集》,摛藻堂影印四库全书荟要本.

[12] 陈敬璋:《查慎行年谱》,北京:中华书局,2006.

[13] 查为仁:《莲坡诗话》,载丁福保:《清诗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14] 方苞:《方望溪全集》,北京:中国书店,1991.

[15] 李光地:《榕村续语录》,陈祖武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5.

[16] 查慎行:《敬业堂文集》,上海:上海中华书局,民国排印本.

[17] 刘执玉:《国朝六家诗钞》,宣统二年(1910)石印本.

[18] 张金明:《查慎行之宋诗精神首开清初宗宋诗派》,载《河北学刊》2011年第5期.

[19] 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

[20] 李圣华:《初明诗歌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2.

[21] 查嗣瑮:《查浦诗钞》,清代诗文集汇编本.

[责任编辑 杜桂萍 马丽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