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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僧竺月华词事的前世今生

2014-09-27叶晔

古典文学知识 2014年2期
关键词:欧阳修

叶晔

竺月华、柳含春二人,对重点关注名家名作的词学家来说,也许是两个颇为陌生的名字;但对那些热衷于在词话和笔记中钩沉趣闻轶事的词学爱好者而言,却是相当熟悉的两个年轻人。他们的一场爱情轻喜剧,发生在元末方国珍割据的浙东地区,不仅被明清两代的历史文献广为记载,而且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了南方各地的口传民间故事中。六百年多来,这个故事的模样在历史长河中千变万化,调和着每一代人的口味。就像所有耳熟能详的故事一样,它是一个动态的存在,有着自己的前世和今生。而现今引用最多的版本,属明嘉靖田艺蘅的《留青日札》:

含春,姓柳氏,国初明州女子也。年十六患病,祷于关王祠而愈,因绣旙往酬之。一少年僧,颇聪慧,窥柳氏之姿而悦之,因以其姓戏作咒语,诵之于神云:“江南柳,嫩绿未成阴。攀折尚怜枝叶小,黄鹂飞上力难禁。留取待春深。”女亦甚慧,闻之不胜其怒,归告于父,父讼之于方国珍。时国珍据明州,捕僧至,问之曰:“何姓?”对曰:“姓竺,名月华。”国珍命以竹笼盛之,将沉之江。又曰:“我亦取汝姓,当作一偈,送汝归东流。”因吟曰:“江南竹,巧匠结成笼。好与吾师藏法体,碧波深处伴蛟龙。方知色是空。”其僧痛哭哀诉曰:“死,吾分也。乞容一言。”国珍许之。僧曰:“江南月,如镜亦如钩。明镜不临红粉面,曲钩不上画帘头。空自照东流。”国珍知其以名为答,大笑而释之。且令蓄发,以柳氏配为夫妇。

方国珍和竺月华,一个是割据一方、目不识丁的贩盐匹夫,一个是心猿意马、无意修行的少年和尚,在田艺蘅的笔下,双双变身为能七步成诗的多情才子。面对这种不合情理的戏剧性画面,后世文人心中充满了疑惑和好奇,故在他们的孜孜探究之下,相关的蛛丝马迹逐渐浮出水面。清徐《词苑丛谈》卷十二曰:“《江南柳》,或以为即欧阳公《双调望江南》前半阕,未知孰是。”清褚人获评欧阳修《望江南》词,亦有“与僧咏柳含春《回回偈》相似”之语(《坚瓠集》卷四《词诬欧阳文忠》)。以上二人所说的《望江南》,出自欧阳修《醉翁琴趣外编》卷六:

江南柳,花柳两相柔。花片落时黏酒盏,柳条低处拂人头。各自是风流。江南月,如镜复如钩。似镜不侵红粉面,似钩不挂画帘头。长是照离愁。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不难发现,竺词前一首与醉翁词第二首的上阕,竺词后一首与醉翁词第一首的下阕,构成了明显的先后因袭关系。考虑到《醉翁琴趣外编》现有宋刻本存世,而竺月华故事的时代背景是在元代末年,那么,这两首作品的署名权归在欧阳修名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欧阳修这两首词的本事,一直以来多有争议。有人认为是欧阳修为其甥女所作,且有言语淫亵之嫌,直指当时朝野上下闹得沸沸扬扬的盗甥一事;另一些学人则主张是他人(如刘)托名欧阳修的作品,意在借此诋毁醉翁清誉。笔者无意争论此中是非,仅从解读竺月华词的角度来看,由于具有相同的调笑年轻女子之寓意,那么,竺月华故事的产生时间,应在欧阳修词本事说出现以后。而现存记载《望江南》本事的最早文献,是宋人钱世昭的《钱氏私志》。从这个角度来讲,在元僧竺月华故事的形成过程中,包含了对宋人欧阳修作品及本事的双重借用,是极有可能的。

在竺月华故事中,出现了三次《望江南》,用来承载叙事情节的三个阶段。竺氏吟咏的第一、第三首《望江南》引自欧阳修词,已无疑问,那么,方国珍吟咏的第二首作品又源自哪里呢?我们可以在罗烨的《醉翁谈录》中发现一些踪迹:

镇江僧名法聪,犯童尼。诉之判云,词名《望江南》:“江南竹,巧匠织成笼。赠与吾师藏法体,碧波深处伴蛟龙。色即是成空。”

《醉翁谈录》的编纂年代,至今尚无定论。有人认为是元代后期,因为书中记载的吴伯固女、吴仁叔妻等皆是元人;也有人认为这些段落属后人植入,此书的主体部分应撰写于宋代末年。不管哪一种情况,这首词的流传都早于方国珍的时代。而此词的诉讼背景,特别是和尚调戏女子被诉诸官府这一叙事主线,被竺月华故事一概承袭了下来,可谓彻底的拿来主义做法。至此,我们可以断定,竺月华故事中的三首词都借用了前人作品。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一个以文学作品为主干的历史故事,如果作品不是原创的,除非我们可以证明竺月华、方国珍二人对宋人诗词的确烂熟于胸以致能在突发场景中巧妙应对,否则,这个故事本身的真实性也令人怀疑。

尽管《留青日札》对后世的影响很大,却不是这个故事的最早文字版本,比田艺蘅早半个世纪的黄溥,在其《闲中今古录摘抄》一书中已有提及:

方谷珍一女,年十八,患痘,祷延庆寺关王神。既愈,躬往奉油谢之。寺僧作偈,用梵语诵于神前,名曰《回回偈》云:“江南柳,嫩绿未成阴。枝小未堪攀折取,黄鹂飞上力难禁。留与待春深。”僧料女之莫喻,而女甚聪明,闻之恚,归以语父知。谷珍怒,捕僧将戮之。其戮人用竹笼,状若猪篰,笼之,投之浮桥急流中。僧既至,谷珍曰:“我亦作一偈送汝。”曰:“江南竹,巧匠作为笼。留与吾师藏法体,碧波深处伴蛟龙。方知色是空。”僧又诉曰:“死即死,再容一言。”谷珍颔之,僧曰:“江南月,如鉴亦如钩。如鉴不临红粉面,如钩不上尽帘头。空白惹场愁。”谷珍笑而宥之曰:“饶你弄聪明的小和尚。”可见谷珍虽不读书,而此词亦可美,又且容人如此。

我们对比两个版本可以发现,前后存在几处明显的不同。首先,在人物设定上,田书以竺月华为主人公,而黄书的主角则是方国珍,当时竺、柳二人尚无姓名;田书中柳含春是百姓儿女,而黄书中的女子却是方国珍的女儿。也就是说,方国珍在故事中的定位,从早期作为父亲兼地方领袖的男主角,演化为后期一个象征官府公正的局外人角色。《闲中今古录摘抄》同卷摘录的,都是元末明初的重要政治人事,可见作者的叙述焦点在方国珍一人,且文末还有对方氏“虽不读书而词美,又且容人”的正面评价,而这些带有明显倾向性的辞句,在后来的故事版本中皆被删去。如果我们认为黄溥的描写比较接近故事原型的话,那么,此故事最有可能的生成时代,当在明代早期。因为明初方国珍归降后,受太祖礼遇而晚年得竟终,他在浙东一带的影响力尚存,黄溥是浙江鄞县人,明初儒者黄润玉之孙,其家乡长期处在方国珍治下,这则故事正是方国珍口碑遗存的一个很好证明。

其次,黄书中将《望江南》词调称作《回回偈》,之前无论《钱氏私志》还是《醉翁谈录》,都只是以《望江南》相称。而所谓的“回回偈”,实为穆斯林音乐“回回曲”与佛经唱词“佛偈”在民间交融后的虚妄产物(见李雄飞《从〈望江南〉到〈回回偈〉》)。有关“回回曲”,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中有较详细的介绍,而陶宗仪是浙江黄岩人,长期旅居松江,他的相关知识很可能来源于伊斯兰教在东南沿海的流布。另外,在黄溥所述故事中,寺僧用“梵语诵于神前”,而方氏女“闻之恚”,一个豪强少女居然能听懂梵音,这在情理上也很难作出圆满的解释。所有这些看似不合理的要素,却都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故事初撰时的文化背景,即一个多民族融合的时代,一个伊斯兰教在东南沿海广泛传播的时代,以元末明初的可能性最大。

与《闲中今古录摘抄》所录故事相比,后来的《留青日札》除了对方国珍作边缘化的处理,将一个明主故事改编为一个爱情故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突破,即和尚、少女二人有了自己的名字——“竺月华”和“柳含春”,这是人物形象日趋丰满的一种表现。根据田艺蘅的叙述,三首《望江南》分别是取他们的姓名“柳”、“竺”、“月”来创作的,而实际上这三首词在方国珍时代之前早已载诸典籍。那么,我们大可反向推断,“竺月华”和“柳含春”这两个名字是后来虚构的,只是为了增强故事情节的趣味性和人物形象的饱满性而作出的一次艺术手法上的修润而已,历史上根本没有这两个人物。

由上可知,竺月华故事的生成和演变,是一个根据文学材料搭建故事情节、根据故事情节完善人物设定的过程。前一个阶段大致发生在明代初期(洪武年间或稍后),一些浙东文人根据广泛流传的欧阳修词及其本事,以及一些民间判僧奸情的诗词故事,虚构出一条以塑造方国珍正面形象为目的的文学轶事。后一个阶段大致发生在明代中期(弘治至嘉靖年间),随着国家政治形势的变化和社会文化的发展,故事性质发生了转变,从明主主题转向爱情主题,主人公也从方国珍变为两位年轻人。其中最典型的细节就是两位年轻人借原有词作,收获了自己的名字,进一步强化了故事的历史真实感,竺月华词事至此定型。

如果说以上采用的是传统的文献考源和文本细勘的研究方法,那么,接下来笔者有意尝试从故事类型学的角度切入,用另一种观察视角来探究竺月华词事的生成年代。这涉及中国古代叙事文学中很常见的一个文学母题,即“作诗免罪”故事。

“作诗免罪”的文学传统非常久远,我们有必要把它和中国文学中的另一个传统“敏捷应对”区分开来。如《世说新语》所载曹植七步成诗,《隋唐嘉话》所载李百药捷对杨素,都已经包含了“捷对”和“免罪”两个情节要素,那么,他们和明清小说中“作诗免罪”的最大不同,在于作诗者身份的差异。曹植、李百药皆中古时代人物,隶属特权阶层,他们是接受过优等教育的贵族精英,故事主要凸显的是他们的“捷”而不是“才”;明清小说中的作诗者都是民间底层人物,按理来说没有从事文学创作的能力,故事想要凸显的是他们的“才”而不是“捷”。王立对明清两代的“作诗免罪”母题有过一个概括:“下层男女过失犯罪,以具有贵族般才华作诗得蒙宽宥,诗作要按命题要求,具有双关性,往往有适度的自辩自嘲和诙谐意味。”(见王立、陈康泓《明清“作诗免罪”母题与诗歌艺术的生产消费》)与魏晋隋唐时期的故事相比,二者最本质的差别为作诗者是贵族还是平民的区别,即中古和近世两个大时代的区别。而竺月华词事一则,已经有了近世“作诗免罪”故事的所有要素,包括中古故事中没有的“下层男女”和“适度自嘲”两个环节。

我们可以从故事中三个人物的身份转化和叙述焦点转移来分析这一母题的变化。黄溥所述故事中,主人公方国珍及其女儿都是上层人物,下层的无名寺僧在无意中冒犯了这一特权阶层,而方国珍用贵族般的文学嗅觉和气度化解了这场纠纷,尽管他没读过书,却有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和文学创造力;田艺蘅所述故事中,主人公竺月华和柳含春都是下层人物,方国珍不再是被冒犯者,而是一位置身事外的地方官员,竺月华用小人物的文学机智和聪慧化解了一场危机。不难看出,前一则尚有中古精英文学故事的痕迹,而后一则已是近世民间文学故事的桥段了。

虽然田艺蘅所述故事是由黄溥所述故事演变而来的,但对后来的文人来说,这两个故事已经是不同的版本系统了。接下来的故事流传,也因此分化为两条泾渭分明的路线。比较严谨的历史著述如严从简《殊域周咨录》、查继佐《罪惟录》等,皆征引《闲中今古录摘抄》中的方国珍故事;而较私人化的笔记类著述如《尧山堂外纪》,词话类著述如《古今词话》、《历代词话》、《词苑丛谈》,文言小说类著述如《靳史》、《僧尼孽海》等,征引的都是《留青日札》中的另一版本故事。从这个角度讲,竺月华故事(而非方国珍故事)的成型,应发生在明中叶文人笔记之风开始盛行以后。

根据对现存明清小说的大致考察,底层人物“作诗免罪”的民间故事类型,较早出现在明代中期的文人笔记中,如李诩《戒庵老人漫笔》中的“奸盗皆以诗免”条。至明代后期形成一时风气,并逐渐向白话小说渗透,如王同轨《耳谈》中的“斯文盗贼”,冯梦龙《情史》中的“逾墙搂处子”,《鼓掌绝尘》第二十一回中文荆卿、李若兰以蛛网、珠帘为题赋诗免罪并被赐婚等。笔者以为,文学母题的产生有其客观规律,与社会文化的发展密切相关,既然竺月华故事中有下层僧人“作诗免罪”的情节,那么,此故事完整版的出现最可能在明代中期,至早不过明代前期。此年代判定,与之前文献考源和文本细勘的结论是基本一致的。有多重证据内外相互论证,想来这个结论离事实不会相差太远。

综上所述,所谓的元僧竺月华词事,其实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其中所引诗词皆来源于宋人作品;故事的最初形成,或与明初浙东文人对方国珍的正面评价有一定的关系;故事的最终定型,则在明代中叶,其中诸多故事细节的转化,正是明代中期市民文学、通俗文学的发展繁荣在此个案中的一次投射。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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