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恩怨
2014-09-27于洪涛
于洪涛
杨富财死了。乱泥头又有好戏看了。
这一回,戏的主角是杨富贵。
在乱泥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杨富贵和杨富财两家,从土改以来,势不两立,结怨结了几十年。最后一次结怨,是头几年为了争夺小西山的承包权。杨富财和杨富贵两家的祖坟都在小西山上,谁取得了承包权,就意味着拥有了掌控权,抑制对方。所以,当杨富贵拿下小西山承包合同时,杨富财气得眼睛发蓝,当场发誓,我就是死了,宁可不进祖坟,也休想让我低头求他杨富贵。
如今,杨富财真的死了,能否埋入祖坟,就是一场有看头的好戏。
据说,杨富贵闻听杨富财的死讯,立刻离开家,跑到小西山根儿,住进了通往祖坟的羊肠小道旁的人字形窝棚里……
戏,这就开演了。
其实,两家的戏早就开演了,早在半个世纪前。
杨富贵和杨富财,祖籍同在山东,但同祖不同宗。
杨富财太爷一家,闯关东落脚在乱泥头。到了杨富财爷爷辈,家业才开始兴旺,逐渐拥有了大片的土地和山林,盖起了四合院海青大瓦房。
随后,杨富贵的爷爷,携家带口也从山东来到乱泥头,投奔杨富财的爷爷,并住进了杨富财的爷爷家,当了把头。
一天夜里,一帮胡子掳到杨家,绑了杨富财的爷爷,连同几箱子值钱的东西装到了杨家的马车上。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杨富贵爷爷打猎从山里回来,见状,凭借年轻气盛,端起猎枪,咣咣咣,将胡子打跑,不但救了杨富财爷爷的命,家产也免遭一劫。他自己,受伤严重,险些送了命。
杨富财的爷爷,为答谢杨富贵爷爷的救命之举,慷慨地把小西山赠给了杨富贵爷爷,从此,杨富贵爷爷不再当把头,带领一家人起早贪黑,开荒种树、种菜、种粮食,过上了自给自足的小日子。
杨富财的爷爷因病去世后,杨富财的父亲和哥兄弟,因分家,分割财产而闹起了内讧,最后家没分成,人心涣散,各自为政,抽大烟的,扎吗啡的,赌博逛窑子,几经折腾,杨富财家族很快败落。
与杨富财爷爷家相反,杨富贵爷爷一家的日子越来越好,兄弟间团结,勤劳,很快成为远近闻名的大户,靠收租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可到了土改,两家情况发生了逆转,杨富贵一家被划为地主成分,杨富财一家自然成了贫农。杨富贵一家的土地和财产不但都分给了农民,杨富贵的爷爷和奶奶,外加父亲,还被无数次批斗。这时,乱泥头的人们才发现,杨富财的父亲和哥兄弟,不但积极参与分杨富贵一家的财产,斗争杨富贵爷爷冲锋在前,多年来的心理不平衡,终于得到了发泄。关键是,他们说,当年杨家遭胡子,是杨富贵爷爷与胡子内外勾结,演的是一场苦肉计,目的就是为了从杨贵财爷爷那里得到财产。最后,杨富贵的爷爷,死在乱棒下。
从此,两家结了仇。杨富财一家因苗红根正,成为贫苦农民的代表,呼风唤雨;杨富贵一家则成为地主的狗崽子,一家大大小小,不得不接受改造,不得不夹尾巴做人。
本以为两家的处境就这样定局了,怨不得天,怨不得地,各家过各家的。然而,若干年后,又因为一个叫王三妮的女人,逐渐长大的杨富贵和杨富财之间,又上演了一场又一场戏。把原有的仇怨,加剧了。
王三妮,是乱泥头富农王挺彪的独生女儿,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出落成俊俏的大姑娘,不但皮肤白,身段也苗条。就因为家庭成分高了一点,在乱泥头属于抬不起头的人,和杨富贵差不多。
这时的杨富财,当上了生产小组长,因为是铁杆贫农,胆子也大,对王三妮垂涎三尺,也不顾及王三妮的家庭背景,时不时往王三妮跟前凑,依仗生产小组长的权力,和王三妮套近乎。
那时正赶上“自然灾害”,家家缺吃少穿,都在勒紧裤腰带。一天,在生产队饲养所,杨富财趁无外人之际,把一捧炒好的黄豆粒,偷偷往王三妮衣兜里塞。王三妮躲闪不及,被杨富财就势搂住,嘴里说,三妮,别人不敢娶你,我敢,嫁给我吧。
王三妮被杨富财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瑟瑟发抖,一时没了主张,挣扎着想摆脱杨富财的搂抱。
恰逢挨家挨户收尿的杨富贵回来了,从窗户外看到了这一幕。照理,他作为地主崽子,不应多管闲事,一躲了之,少惹麻烦,可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不知死活硬是闯了进去。他青筋暴露,目光咄咄逼人,大声说,杨富财,你……干什么?欺负老实人。
杨富财吓出一身汗,松了手才发现,来人是杨富贵,顿时就镇静了,没事似地说,你管得着吗你!少废话,快去收你的粪去!
这工夫,王三妮的泪水夺眶而出,捂着脸跑开了。
杨富贵坏了杨富财的好事,杨富财当然不能放过他。派工时,专门安排杨富贵干赃活累活。这一切,王三妮看在眼里,知道杨富贵是为了她才遭受磨难。
乱泥头有个五保户,姓牛,卧床多年。他曾是杨富贵家的长工。杨富财为了整治杨富贵,把女人家的活儿安排给了年轻力壮的杨富贵,让他伺候老牛。
老牛头和杨富贵是邻居,所住的房子,是土改时从杨富贵家分来的。杨富财说,老牛头给你家当过长工,你家剥削过他,现在也该伺候伺候他了。伺候不好,就是对社会主义无产阶级不满。
杨富贵不敢违命,硬头皮进了老牛头的家。
不去不知道,去了才发现,老牛头身上都溃烂了,流浓水,淌淤血,家里苍蝇乱飞,异味扑鼻,别说照顾,屋子里待都待不下。可无奈,明知杨富财整他,想逃避是逃避不了的,每天下了工,就一心一意伺候起来。为了老牛头,也是为了自己不恶心,他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同时为老牛头搓背抹身,洗衣服洗脚。
老牛头被感动了,临离世前,留下遗嘱,把三间房还给杨富贵。
杨富财借此大做文章,说这是杨富贵逼着老牛头写的遗书,是杨富贵反把倒算。为此,杨富贵遭到无数次批斗,险些丧命。
王三妮打心眼同情杨富贵。一天,杨富贵因腰疼,本想提出不去锄地,在队部干点杂活。杨富财哪能放过他,硬是逼他上了阵。他忍痛下地,再努力,也是被拉后了。王三妮看在眼里,便移到他旁边,一边锄自己的,一边帮助他,渐渐地,两人都落在众人后面。
杨富贵红着脸说,三妮,你快走吧,别找麻烦。王三妮仍然我行我素。
杨富财看出了门道,为羞辱他俩,特让已领先的社员就地休息,人们便把目光齐刷刷投向了杨富贵和王三妮,有人还吹起了口哨。这在当时,杨富贵和王三妮的举动,等于做了丢人的事,像是脱光了身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杨富贵恨不能钻进耗洞里,而王三妮丝毫没管乎。
杨富财曾在家人面前流露过,想和王三妮处对象,但遭到家人的极力反对。在他们看来,杨富财根正苗红,风华正茂,是未来小队长或大队长的人选,一旦和出身不好的王三妮成婚,势必影响他的前程。杨富财也同意了家人的观点,但让他不服劲的是,王三妮和谁好都行,和杨富贵好,让他浑身不舒服。他不想眼瞅着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想用这种方式造成社会舆论,以便让杨富贵和王三妮知难而退。
果然,杨富贵马上离开了王三妮。
次年的清明节,杨富贵挟黄表纸上了小西山。
杨富贵和杨富财两家的祖坟,因为历史的原因,同在小西山上,相隔不远。可以说,俩家燃烧的纸灰,在空中能混在了一起。
杨富贵烧完纸往回走时,正逢王三妮上山。杨富贵问她干吗?说你家的坟也不在小西山。王三妮的脸刷地红了,说,今天天气真好,想和你走走。
杨富贵贼一样上下前后瞅了遍,才说,你胆真肥,就不怕别人看到。王三妮说,你看你那小胆,有什么可怕的?
杨富贵一直对王三妮避而远之。在他看来,和王三妮相依为命,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地主富农的崽子要是好上了,那以后的日子就别想过安稳了。。
这一次,杨富贵没言语,默默地跟着王三妮走。王三妮说,咱往南面走,那上面能看到大海,我太喜欢大海了。杨富贵说,我也是。
草已冒了绿芽,树也生机勃勃,像要活动活动手脚。小鸟窜来飞去,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把冬眠的小西山给吵醒了。有王三妮陪伴,杨富贵身体里突然有了某种骚动和不安,心砰砰跳。
突然,树林里传来咳嗽声。杨富贵猛然发现杨富财站在不远处,便试图离开王三妮。而王三妮,明目张胆抓住了他的手,仰首挺胸下了山,像演一场戏给杨富财。
果然有了效果,这回,十分纠结的杨富财,心里再一次明白了,王三妮不会属于自己了。
为了自己的前途,很快,杨富财忍痛娶了一位外村的姑娘。
结婚后的杨富财,特别是有个孩子后,对王三妮又动了心思。一天傍晚,杨富财借助黑月头的微弱光线,看见了王三妮。出于对这个女人的迷恋,尾随而去,想寻找时机沾点便宜。走着走着,发现王三妮进了杨富贵的院子。他猫在墙头外面,探出头,听里面的动静。原来,杨富贵病了,王三妮来给他送药。
杨富财的醋意大发。
几分钟后,王三妮走出杨富贵的家,便看到了站在大门口的杨富财,吓了一跳。杨富财笑道,妹子,你也太掉价了。
王三妮羞红了脸。
杨富财开导她,你还是好自为之,我只告诉你一句话,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你和他结婚,生出的孩子就是地主崽子。找个贫农,生出的孩子就是贫农,一生都不用遭罪。又说,不行,我给你找一个吧。说着,就上手扯住王三妮的手,王三妮一甩,没甩掉,杨富财一下子抱住了她。王三妮刚要大喊,杨富财的嘴堵住了她的嘴,并把她往路边的草稞子里拥。
王三妮忍无可忍,上手抓住了杨富财的嘴,挠了一下又一下。趁杨富财捂嘴之际,王三妮转身跑了。
王三妮回家后,忐忑不安,她一不做二不休,当天夜里又去了杨富贵的家,一夜未归。
几天后,王三妮嫁给了杨富贵。
杨富贵和杨富财之间的戏,因为王三妮嫁给了杨富贵,既成了事实,暂时休戏了。可若干年后,又因一个叫“海南张”的人,戏又开场了。
海南张是南方人,家在海南岛,在北方当兵。因在部队做过兽医,退伍后,自愿留在当地,被安排到公社兽医站,吃供应粮,挣工资,吃穿不愁,吸引了很多大姑娘的眼球。杨富贵的女儿杨玉令,就是其中之一。经人介绍后,两个人偷偷谈上了恋爱。
杨富财时任生产队长,经常去公社兽医站,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海南张。
一次,杨富财顺便带自己的小女儿杨红花去兽医站,杨红花竟然也看好了海南张,从此三天两头往兽医站跑。她经常问海南张,海南岛离这多远?坐火车走几天?你们那种不种苞米……问个没完没了。原来,杨红花念书时,就知道有个美丽富饶的海南岛,去海南岛玩玩,成为她的人生梦想。能和海南张谈恋爱,去海南岛就可以成为现实。
海南张把这个比自己小六七岁的小姑娘当成了小妹妹,没想太多。一天,杨红花去海南张的宿舍里闲聊,杨玉令突然来了。
杨红花像主人一样,大大咧咧冲杨玉令说,姐你坐呀,别客气。
杨玉令性格内向,突然脸上白一阵子红一阵子。
海南张刚想解释,杨玉令一扭腚走了。
那时,谈恋爱都有个偷偷摸摸不想让人知道的阶段。当杨红花感觉到了海南张和杨玉令正在谈恋爱,就问海南张,你们谈了多长时间?海南张谎说,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
杨红花说,你看我俩谁好?海南张说,都好。
于是,杨红花说,那好,你们既然是一般的朋友,那我和你就做个不一般的朋友吧。海南张吃了一惊,那可不成,以后再别胡说了,你才多大呀!
海南张放心不下杨玉令,把杨红花打发走后,赶到杨玉令家。
这时,杨富贵才知道女儿恋爱了,小伙子也不错。
可杨玉令说什么也不见海南张,等海南张走后,杨玉令把杨红花的事说给父亲听。杨富贵一听,觉得这是杨富财鼓动的,就告诉女儿,说这小子不错,我看中了,你得和她争。
杨玉令本来以为父亲听说她谈恋爱,会骂她,没想到父亲竟然支持她。第二天,她就去了公社兽医站,找海南张。没想到,海南张拒绝和她再谈。
仅仅一天就变了,让杨玉令百思不得其解。
杨玉令问,不谈可以,你必须得给我个理由。海南张说,昨晚,杨红花的父亲找过我,说你家的成分是地主,和你谈,会影响我入党。
就这样,杨红花和海南张谈上了恋爱,并很快订了婚。
由此,两家的积怨再一次加深。杨富贵恨得咬牙切齿。
后来,杨玉令也找到了如意郎君,嫁进了县城。这场戏才告一段落。
再后来,形势发生了巨变。不唯成分论终于得到了落实,杨富贵一家也不必再夹尾巴做人了。
最初试行承包荒山的时候,竞争很激烈。杨富财第一个提出要承包小西山。为了稳妥起见,凭借当过生产队长,他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几乎是胜券在握。
一天,杨富财在路上碰见杨富贵,顺便说,投票的时候,看在本家的份上,投我一票吧。还说,咱俩家祖坟地都在小西山,你家有丧事,我收费减半。
杨富贵说,凭什么收费?
杨富财说,埋死人不收费,谁还包山?
这时杨富贵才恍然大悟,他杨富财看中的是钱,是想承包小西山后,借祖坟拿捏他。他马上说,我也投标。
杨富财哧地一笑,你?做梦吧你!
杨富贵越想越生气,一时也拿不准该怎样去争取承包权。已经在县城做生意的女儿杨玉令知道后,告诉他,说爸,你放心,投票时见分晓。
投票结果令杨富财和杨富贵都感到意外,杨富贵得票最高。
后来得知,是杨玉令暗中使了钱。
杨富财受不了了,大骂杨富贵。他发誓说,我就是死了,宁可不进祖坟,也休想让我低头求杨富贵。
两家一次次的结怨,第一次以杨富贵的胜利而落幕。
现在,杨富财死了,两家的大戏又启幕了。
杨富贵在杨富财死后第一时间,住进小西山脚下的窝棚,是想静静心。自从承包小西山,日子过得很舒心。他来到两家祖坟旁,追忆两家人几十年的恩恩怨怨,不禁泪流满面……
第三天早晨,突然下起了毛毛细雨。散落在远处的村落,正被缕缕炊烟笼罩,雾霭中,忽然响起喇叭杆子声,仿佛从地下冒出,静谧的村屯顿时被吵醒。
很快,喇叭杆子声穿过雨丝,一行送葬的队伍从村里朝西山缓缓走来。当行到杨富贵的窝棚跟前时,杨富贵突然走出窝棚,喇叭声嘎然而止。
杠头大喊一声,歇!
这时,杨富财的女婿海南张跑了过来,叫了声二叔,还要再说些什么,杨富贵一挥手,喊了一声,杨富财呀,你个老东西,走吧,上山吧,我不混。走,我领你上山!
顿时,披麻戴孝的孝子们哭作一团。有人点燃了一排二踢脚,在空中砰砰炸响,零碎的纸片从天上落下来……
戏竟然就这样简简单单落幕了。算不算好戏?乱泥头的人至今说法不一。
〔责任编辑 廉 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