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岭寻旧:欧亚航空公司的春城故事
2014-09-24爱夏
爱夏
在昆明寻找欧亚航空公司的旧址,并非突发奇想。我对这家晚于中国航空公司成立的商业公司历史充满兴趣。它在战后的蜕变,俨然与战时在昆明的日子有关。
欧亚间通航的壮志雄心
欧亚航空公司,“草创于1931年”,当年5月31日,上海至满州里之间正式飞航,昭告公司正式运转。
1935年与1936年,虽然财政并未完全转入盈利,但公司业务蒸蒸日上,中德双方的工作人员皆信心满满,总经理李景枞也说:“(双方)均已抱定继续努力之决心,事业本身又自有其潜力,只须环境稍变,不愁不水到渠成”。
其实,欧亚这些年的发展,并非一路顺畅。如同在笔者的另一篇文章“海上梦繁华”中的叙述(详见本刊2014年第2期、第3期——编者注),1937年前的公司的发展,员工都难免有一种自我幽默的吐槽心态。雄心壮志,开通中苏航线,沪满线却因“东北事变而放弃于前”,飞行员飞到满洲里,更遭遇士兵无理扣押绑架(至于绑架的原因,据后来双方合解的解释,是德籍飞行员,驾机追逐惊吓的羊群所致);矢志不渝,重走西域丝绸路,“沪新线又因新疆政变,致新疆航线暂停于后”。李景枞回顾此段历史,也颇带无奈地说“欧亚间国际航空交通之功用暂难实现”,转身投入国内西北航路的开发。
欧亚航空公司“挣扎奋斗的陈迹”,确是历历在目。从哈密到迪化(乌鲁木齐),从武威(凉州)至酒泉(肃州),从西安到洛阳,连接故都,飞往新都,欧亚航空公司将西北航线经营得有声有色。“钢铁安妮”Ju 52的助阵,更让当时的国民政府首脑蒋介石择其为唯一指定座驾。
欧亚公司的飞行员格拉夫·楚·卡斯特曾经回忆飞行西安至兰州线的种种危险——在这里,需要飞越荒无人烟且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连绵不断的崇山峻岭,有的海拔高达4000米。要命的是,这些地方,没有道路,没有树林,没有民居,完全没有任何可供辨认的地面标志。
格拉夫当时驾驶的是容克斯W 33客机,这架飞机的最大升限是3500米。为此,他不断地在山头间绕行,“将飞机飞进两山之间,两侧耸立山峰都高出飞机500米左右”;与旅行相伴随的是只有摄氏1度的低温。当他们从上海出发,中停西安时,地面温度都超过40℃,现在只有1℃——而W-33是开放式驾驶舱,这让穿短袖短裤的格拉夫吃尽苦头。
欧亚的西北航线,总让我想到日后中美联飞的“驼峰航线”,一样的大风、高山的各种障碍,只不过欧亚航空公司还没有遭遇日本飞机袭击。
战前,开辟中欧航线的失败,并没有让欧亚公司泄气。他们努力发开的西北航线,很快在1936年连接西南诸重要城市,特别是连接昆明的航线,为大战爆发之后的战略物资运输,积累了相当的经验。
尚义街3号
1937年在华北宛平的大战烟雾,很快因为“八·一三”淞沪抗战的爆发,而迅速弥漫整个中国。
自“九·一八”之后,中国的局势,因为邻国的侵略压迫,逐步由分散走向团结。虽然彼时国力尚处衰弱,但从妥协到抵抗的路线却是明晰不变的,中国的军火贸易一直在进行,国防建设也于江浙沪地区悄然展开,国家资源委员会对西部地区的调查及开发,更成为日后支撑战时中国走过困苦冬天的动力。
欧亚早期对西部航线的开发已然突显出其伟大意义。
1937年8月21日,欧亚总公司于上海迁往西安,机航基地转移到香港,所经营的”沪新线”之上海-南京-郑州-西安航线停航。但仍然有几条航线继续维持运输,并收效甚好,它们分别是:
西安至兰州,西安经成都至昆明,汉口经长沙、广州至香港,汉口至西安,兰州至宁夏,及昆明至河内航线。
只要看一下这些连接贯穿中西部、连接华南重要港口的航线,便不难判断,欧亚在抗战初期“客货运量大增,改亏为盈”。这个时期,主要运输苏联援华物资,及中国向国外购买的枪支弹药等必需物品。
1937年10月8日,欧亚航空公司鉴于西安不断遭遇空袭,成为第一个将总公司迁到昆明的航空单位。同时,用Ju 52大客机,增辟昆明-柳州-香港航线;1938年后,又辟昆明-重庆-成都、重庆-桂林-昆明航线。
欧亚航空公司在昆明的地址,是尚义街3号。
今天的尚义街,已难见初时风华。听说,这里以前遍布华侨所盖的洋房,足堪媲国内大城华洋杂糅的迷人格调。今天的尚义街,两旁还植着法国梧桐,昆明的气候终年温热,梧桐便也只圈了一层淡绿,指引着我们走在尚义街上,寻找过去的事实。
这条马路上,只留有一幢阔气的石房子,这是将军李鸿谟的私邸。民国后方这里冠盖云集的盛貌,只是徒留想象罢了。这幢石房子里,招待过宋子良、陈纳德、史迪威等与航空有关的人士。所以,更印证了欧亚航空公司曾经在这里度过战时岁月的判断。
从尚义街这条马路走出去,就是宽阔的北京路。前方有龙云的私人会所,阔气地霸占着贯穿昆明市中心的盘龙江畔,而向前走,则是宝善街这样的昆明老街,还矗立着战时闻名后方的南屏电影院,正义坊百货商场、南屏咖啡馆则不见踪影,它们与欧亚旧址一样难以寻找,只是曾经存在。
有一位旅人,曾经回忆贵阳至昆明间两个小时的空中旅行:
“容克号大飞机(应为Ju 52)自贵阳起飞,已在下午4点钟,一路俯瞰大地,有些是高山峭壁,有些岗峦起伏,极目处找不到一块平原”。
“过了一个钟点,突然天气恶劣,西北角黑云蔽天,似黄豆般雨点不住向飞机打来,可怕的大风把飞机卷得一起一落,局势已是非常紧张,机师急忙将飞机掉转方向前进,平安越过险境”。endprint
“恰恰是六点钟,2个钟头之后,地面发现一块大平原,在城市上绕了两个圈子,便落在离城约十余里的飞行场上,这是云南航空学校的飞行场”。
“进了城,街道整洁,大街多以大石块铺成,街道以及洋式建筑,很带法国化色彩。昆明真像法国小镇”。
这样的昆明,这样的欧亚航线,怎不让人畅想呢。
在巫家坝的日子
抗战军兴,欧亚航空公司是第一个将总公司迁到昆明的航空机构,再度证明它的眼光独到。
暂时放下对尚义街3 号的想象,聚焦欧亚战时的航站基地:昆明巫家坝机场。
“八·一三”后仅10天,云南省政府即以“滇黔司令部参谋字第(5317)号令”扩建巫家坝机场。1937年9月23日,巫家坝机场工程委员会成立;1937年10月6日,扩建工程开工,“日雇民夫千余人修筑”。工程分两期进行,“一期工程是就原有方圆450米的机场场地,将长度扩长850米,使全长达到1300米;二期工程将宽增扩550米,全宽达到1000米,并修建了1000米长的平行碎石跑道2条,装备了一些航空设施”;“扩修工程翌年冬竣工,机场总面积达到1950亩”。
巫家坝在1937年大战爆发后的徘徊与停滞之后,迎来了“特殊的春天”。紧随欧亚航空公司,中国航空公司、中国航空总指挥部、飞虎队、美国陆军空运总队等数家单位,已陆续将巫家坝作为基地。
忙碌的机场,成为战时各种飞机的博览场。
欧亚的主要机型,在中德双方的公司合同中有过明确规定,“开辟航线,所必须购置的飞机、零件及机场设备,由德方以实物供给”。而这些采购,皆从德国汉莎而来。所以,欧亚的飞机,主要以德产容克斯系列飞机为主,如:容克斯F 13号四座机、W 33四座机、W 34四座机、Ju 52十五座机。
欧亚迁居后方昆明之际,主要使用是W 33四座机、W 34四座机、Ju 52十五座机这几种机型。
因中苏援助关系,1939年3月24日,由欧亚开始经营重庆经西安、兰州、肃州、哈密航线,“与中苏航空公司的哈密经迪化、伊梨、阿拉木图的国际航线衔接”。曲折的新疆航线终于在将近10年后再度通航。
无差别轰炸,是欧亚航空公司无法逃脱的命运。当中国航空公司的飞机遭到日机袭击,欧亚的飞机则在昆明巫家坝机场、香港启德机场遭遇轰袭。
1938年冬季,频繁遭袭的巫家坝机场又遭遇轰炸。“欧亚航空公司的一架客机闻空警后,向金殿方向飞行避险”,岂料日机穷追不舍,在大东门一带,正遇到上万昆明人“跑警报”,不仅使大东门成了屠杀场,欧亚的飞机也遭到袭击。
根据统计,到1940年,欧亚机队中的“7架飞机遭敌机轰炸损毁,5架被敌机追击失事,3架发生飞行事故摔毁,只余4架飞机可飞”。
“在劫难逃”
在大后方的日子如此艰难苦涩,更因为欧亚的德籍“混血”身份,使其“在劫难逃”,彻底告别光辉岁月,进入冰冻期。
1940年3月29日,伪南京国民政府成立。1941年7月1日,德国承认汪伪政权。次日,国民政府便宣布中止“欧亚航空邮运合同”,欧亚航空公司转为交通部经营,改为纯国营。
运力不足的日子,欧亚与美国的谈判也难以为继。也许,还像一位美国学者所言,美国对这家德籍公司的身份——以及,以往岁月中欧亚与中航两家公司的竞争,“心存芥蒂”导致谈判失败。
祸不单行,珍珠港事变当天,欧亚剩下的3架飞机,在启德机场被炸毁,只余下破旧的Ju 52与W 34两架飞机。欧亚进驻的机场无奈关停8个,航线减少至4条,最困难的时候,只能“靠出卖配给的航空汽油来维持日常开支”。
曾经风光一时的欧亚航空公司,已然成了“破落户”,这让交通大员曾养甫看不下去,一封奏议,欧亚于1943年3月1日,改组为“中央航空运输股份有限公司”,成为当时中国唯一的国营民航企业。由交通要员何墨林担任董事长,广东航空英杰陈卓林担任总经理。
交通部理应对央航无飞机可飞的尴尬情境进行帮助。1943年5月,央航从交通部那里得到了“4架空军退役军用飞机”,如“日制97式飞机、德制亨克尔He 70飞机,美制伏尔梯A-35飞机”。
央航总公司地址,仍旧设立于昆明。相较同时期飞越驼峰,飞机得到有效补充的中国航空公司,中央航空公司只能勉强维持以昆明为中心的桂林、重庆、成都、兰州、肃州、哈密、迪化等航线。
根据统计,“1944年全年,央航运送旅客仅560人,比1942年就减少86%,同年财务亏损5195元”,对比中航的数据,更清楚央航的境况。1943年,中航“拥有飞机24架,输送旅客33224人”,较上年增长24%。
欧亚/央航与中航在不同的时期总是进行着各种竞争,在上海,两家公司争相引入大客机,中航的道格拉斯DC-2与欧亚的容克斯JU-52争霸沪江,更掀起了飞行游览的热潮;两航都将上海做为总公司所在地,在外滩核心区域互望对方成长,欧亚在外滩之畔眺望邮政总局里的中航。然后战争的来临,让本应更紧密的配合、更有效地竞争,成为空谈。
尾声
战争后期艰涩的发展 ,使本来在昆明的好日子,变成了坏日子。讨薪的员工面对公司的困境,都自动放弃讨薪,却也昭示出一种欧亚精神。
他们坚强地认为,欧亚,总不会一直这么“倒霉”下去。
果然。
战后秩序的混乱,使中国许多地方成为淘金者的乐园。眼光敏锐的总经理陈卓林则抓紧时机,以每月“10分高利向重庆川盐银行借款40万,还向公司高级职员以私人财物垫款”,于1945年12月23日,购得美军剩余物资的飞机12架,同时,力邀中航老牌飞行员陈文宽加盟。
央航重登荣耀巅峰,为中国早期民航发展竖立丰碑。(这些回忆,在《海上梦繁华》里皆有收入,可以参阅。)
那天去尚义街,是第二次寻访欧亚之旅。不知道为什么,天上飘一阵太阳雨,这是为了迎接我的寻访吗?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总是这么认为的。
回来的路上,依着《未央歌》里的记录匆匆走一回,路过金马碧鸡坊,那家极出名的酒吧,罩着大大的、印有中国航空公司Logo的旧塑料布,告诉吧友们,它正在整修。我却心中一动,欧亚与中航又碰面了!这样的碰撞,在历史繁华过后,不免落寞又意外。
想起2012年在旧书市场淘来的一本《刘敬宜传》,里面夹了一张刘家后代的手稿,一句“一生情,一世缘,两航情谊永相连”,为它们的竞争,划上了一个温暖的句号。
历史,总是这么有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