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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觉

2014-09-24提云积

天涯 2014年4期
关键词:黑夜果园土地

提云积

错觉

提云积

只一步,我迈进了面前的黑夜,这一步或许根本就没有迈出过,只是自己的一个错觉,稍纵即逝,然而,黑夜却真实地包围了我。我感觉到了恍惚,是一种因为错觉而产生的轻微的恍惚感,它们缠绕在我的周围,黑夜因为这种恍惚而变得清晰。马路依旧保持着白昼喧杂的状态,灯光凌乱如孤独的野魂,在无尽的夜空逃窜。

我必须保持清醒,这种清醒状态不是来自我的生理状态,而是来自我的心理状态。很多时候,我的清醒在这二者之间是不能划清界限的,我只能是妥协,在二者之间维持平衡。时间的进程已是春深,春天却一直在遥远的南方逗留,不愿向北挺进,从车里下来的时候,冷冷的夜风吹散包裹在衣服里的温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同事们互相提醒着迅速下到路南的地沟,前面的同事借助手机的亮光,将人为设置在沟南涯的树障清理出一条通道,黑魆魆的果树林迅疾吞没了我们快速移动的身影。我一直提醒自己的脚步必须跟上前面的同事,此刻,我担心自己的情绪会被心理状态左右,从而做一个逃兵。

春天的风趴在我的耳边,无休止的低语,从它开始疯跑的时候就没有想停下来的迹象——这是自然的工作。当然,我的工作也是从春天开始便不再停留,如一陀螺,无休止地运转,从白日开始,黑夜达到旋转的高潮,我在这个高潮里不能把持自己的行为,只能是任由黑夜拉扯着我走向更加隐秘的黑里。

我总把黑夜当作是白日杜撰的一个章节。黑夜适合隐匿一些东西,如墨的黑里包藏着神秘与隐秘向拥堵在眼前的夜空扩散,让我贪恋它恒久的生命力。白日能做什么?于我,是真实可见的工作;于他,是养家糊口的活计;于你,是一个看客,那些在白日里平淡无奇持续上演,及至夜晚高潮迭起的章节,只有你懂得里面隐藏的含义。

那日夜晚早已退去,白日告诉我们每天都是新的,春节喜庆的气息还在北方的土地上逗留不愿离去。照例是下乡巡查,周而复始的工作状态,神经系统时刻保持警醒,坐在监察车里,路两边厂区里不时地传出机械的轰鸣声,时时骚扰着疲累的耳膜。车子在紧挨着高速路口的一个果园停了下来。果园的南面紧挨着高速公路,高速公路在这里有一个出口,出口连接着从高速公路下来的匝道,匝道连接着一个省级建制镇,建制镇扼住了进入胶东半岛的门户,这样的地理位置无疑是繁华的,它的繁华是繁荣的经济构建的。路两边是连踵的厂房,机械加工、塑料造粒等等的小型产业,农田已经向后隐退,土地的产出已经远远不能满足人们对它的索取。现在人们在土地上已经不是种植粮食作物,而是种植机械加工、塑料加工等高收入的产业,独留了这片果园在这里坚守。它已经无路可退,它的后路形式上是高速公路,实质上是土地的命运,它只能是向前冲锋,以自己孤单力薄的躯体向前冲锋,这样的冲锋无疑是充满悲壮色彩的。北邻则是一条交通要道,过了这条要道向北是流经这个镇子的白沙河,过了河道就是这个镇子的塑料加工园区,园区内塑料收购加工厂鳞次栉比。向西则是工程机械加工的厂区。白天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就会看到这个镇子在高速路口设立的广告牌子,将这些粗放的低端产业作为该镇的重点项目招摇在半空中。

凭借我们不太丰富的想象,一条河道的两岸会是怎样的土地,早年经过这里的时候,不管是什么季节,路的两边是青葱旺长的庄稼,还有飘香的果园。在乡村,只要有一条路的出现,它的两边必定是无垠的田野。是那些充满生机的植物,构建了用于行走的路。现在,或者是现状,土地保持向后退缩的姿态,林立的厂房分立两边,构建了新的路,新的路寄寓了人们丰富的想象力。土地一直保持不言不语的姿态,沉默中透出无奈。在这条路上,面前的果园是唯一能体现土地具有养育功能的产物了。其孤单立于此处,尚能使我们简单的记忆不至于忘却土地的存在,

春天,在这里写到春天,春天还没有回来,或许是春天永远不会在这里出现。果园里正在施工,地基已经有了雏形,院子里凌乱地堆放着沙子、水泥及砖块。几个匠人正在忙碌,阳光在果树的上空铺展出喜庆的色彩。果园的主人极尽热情,手忙脚乱地招呼着我们,殷勤地递烟,忙乱地添水倒茶。一张紫黑色的脸,刻满机械的笑意。我们的出现于他不是利好的消息。

一名同事与他坐在果树下摆放的矮凳上进行调查取证,我与另一名同事勘验施工现场。地基包围了整个果园,靠南的位置已经下了定桩,经验告诉我,这是要建一个钢架结构的大棚,这样的大棚适合进行机械组装,或者是用于塑料造粒。丈量完地基的长度,手里做着数据记录,转身的时候差点与一棵树相撞,果树的枝条已经有了淡淡的湿痕,这是那些隐匿的生机开始苏醒,枝条上的芽胚把疑问的眼神伸到我的面前,在虚空里慌乱地颤抖着,我宁愿相信这些眼神能洞悉它们面临的危机。

必须承认,农人的智慧是很单纯可爱的,也不否认他们的智慧有时也携带了狡黠,当他们把智慧建立在私欲的基础上时,便显幼稚。果园的主人看到了果园所处的地理位置优势,准备将已经进入盛果期的果树砍伐掉,建一个废旧塑料收购及加工厂区。在动工前,肯定知道自己的行为是非法的。每年的土地日我们都会大张旗鼓地在辖区范围内配合国家主流媒体的轮番报道,宣传国家有关土地保护的法律法规。即使是没有看到马跑也会看到马吃草的,毕竟,都在觊觎那些土地的时候,已经有了先行者,这些先行者无一例外的都受了处罚,他们肯定早已有耳闻,但没有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便心存侥幸,或者是商讨出一些天真的、自以为能瞒天过海的伎俩与执法部门抗衡。

果园的主人也懂得一些战术,我们给他下达了责令停止违法行为通知书,三天内自行拆除违法建筑,他的眼神充满疑问,极近苛责的语气隐了极大的火气:“为何河道北面的那些厂区你们不去管,单单在我施工的时候来为难处罚我?”白日是清晰的,懊恼的责问、紫黑色的脸、夸张的肢体,都在白日的风里挥舞着,他把果园看做了自己表演的舞台。我们不做声,只是看他如何将这场戏演下去,毕竟,利害关系都已给他讲明,现在是看他如何接受的时候。

只能是说后来,没有最终,果园的主人将一直拿在手里的烟送到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喷出浓重的烟雾,随手把烟头扔在地上,重重地踏上一只脚。“我这就停工撤人,撤走建筑设备,恢复土地原貌。”其言辞恳切,他紫黑色的面部表情是纯粹的、地道的农民所独有的,我们每个人都认为他是憨厚的农民,必定说到做到。我们甚至相信他刚才的精神状态,与此刻的他是毫不相关的,是另一个人的所为。关车门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那些果树,已经看不清它们如同眼睛的芽胚,只是杂乱的枝条,将一片空间肢解得破碎、迷蒙,白日的阳光暧昧地笼罩下来,它们都保持了静默,或者是死寂。

时间持续行进,白日继续变换,照例每日都是新的。如果没有黑夜,我们能知道白日都是新的吗?白与黑的间隔,或曰是黑与白的轮换,它们都试图在时间的轮回中隐匿一些东西,这些东西都暗隐于时间或者是空间的深处,除了表象,我们能探究出它们的实质吗?

如果不下雨,我甚至都会以为世上的白日都是朗朗晴空,会忘记白日也有无助的时候。三月的雨带着初春的寒意,轻易地侵占了白日的乍暖。有雨的日子适合休憩,但于我们是奢求。其时,全国第十次卫片执法检查工作正在进行。我们带着违法建筑标注的图斑,敲开了当事人的办公室。当事人肥胖的身躯埋在宽大的高背老板椅里,我能看出他脸上与室外一样浓重的阴雨。之前,我们被告知,当事人已经请托了很多的关系,上上下下做工作,想保全他的建筑,毕竟,他的生产规模越大,给他产生的经济效益就越大。可以这样说,占地的规模直接影响生产规模,生产规模影响收益的高低。

当事人经营着一家小型工程机械加工厂,庞大的厂区暗示着盛大的生产规模,从今天开始,这个厂区的一部分就会从这里消失,它曾经填充了白日空间的部分会被重新复垦起来,种植一些应季节的作物,再次与熟悉的植物日夜相厮,不知道属于这个拆除部分的土地能否感到庆幸和欢欣。

雨一直下,起风了,偌大的厂区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院子里毫无章法摆放的铁器冷冷地观望着我们的举动。根据图斑标注的区域划定拆除范围,铲车开始轰鸣,面前的违法建筑一直保持冷静的姿态,看不出它的悲与喜,然而,寒意似乎是在此刻骤然聚拢起来,我能感觉到后背渐盛的冷,向身体里紧压进去,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到当事人在温暖的办公室里,透过玻璃窗在向我们这里张望,那张布满阴雨的脸上是一双眉毛紧皱的眼睛。

飞扬的粉尘在雨幕里柔软地下落,当粉尘覆盖了曾经作为母体的那些非法建筑形成的垃圾时,我听到了浓重的叹息。面前的空间开阔起来,拆除异常的顺利,没有任何的阻碍。之后有同事告诉我,当事人已经从当地政府那里领取了不菲的补偿,补偿的数额与他非法占地的规模成正比。我不置可否,只感觉那天的雨在我的面前又飘了起来,迷蒙、杂乱,夹杂着寒气,在虚空里下落,一直下落。

我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我只是注重结果,而忽视了过程。如同我只看到了夜的黑,而不理解白天为何白一样。有了白日的因,必定有黑夜的果,世间所有的因果莫不如此吧。就像鞭子抽在别人的身上,我们感觉不到疼一样,总要亲身体会一下才知道。

忙碌的监管拆除工作告一段落,期间,果园的主人却用他憨厚的貌相和我们开了天大的玩笑。在我们再巡查到这里,他的院墙已经建筑了二米多高,时间是在一个周以后了。我们从监察车上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跟建筑工人招呼停工了。紫黑色的脸还是憨厚的样貌,努力装出一副笑脸迎着我们,但也难掩他心里的局促与不安。我们能做的只能是再次向他申明国家法律法规的严肃性,劝他不要去触及如同高压线的十八亿亩耕地保护红线,由他自行拆除。

必须承认这个事实,果园主人给我们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这道题目太难,以至于我们都无所适从了,如果我们现场给他推倒院墙,会出现怎样的后果,大家不用细想也会知道。最近几年发达的网络上,看多了暴力抗法的,也看多了行政执法败诉的。国家的法律法规约束执法手段的条文比加强执法力度与手段的条文严格了很多,我们在执法的过程中,首先在脑子里盘桓一下,我们的执法会不会受到当事人的抵抗,会不会因为执法手段简单,或者是执法程序的不合理,而致引发行政诉讼。执法的手打出去的时候充满了疑问,那些刚开始蓄积的力量也因为这些疑问大打折扣。

黑夜包容了这些疑问,也包容了我们忐忑不安的心。大家都尽量不出任何的声响,紧紧跟上走在前面的同事,脚下是零零落落的建筑垃圾,我们一帮人弯腰躬身在果树下费力前行,不时惊起的宿鸟,慌乱地鸣叫着向黑的夜空里四下散去,引发了守夜狗的嘶叫,我能听见自己慌乱的心率。在坐车过来的时候,还在心里自嘲,这是执法吗?如果所有的执法都能以法律为准绳,都能规避了亲情友情,都能把一个公字悬于良心之上,世间还会有这样的执法方式吗?

不能,显然不能,这个问题我能给自己一个答案。但老百姓的问题谁能给他们一个答案?

前面躬身行走的同事站定,跳起来,随手攀住了高高的院墙,悄声传下话来,看护房里没有亮灯,好像没有人。我知道行动的时刻就在眼前了,之前的慌张在此刻反而变得异常平静,竟暗暗心生了期待。面前的高墙比黑夜还要黑,它把我不太明确的视线全部吸收,我的耳朵极力地捕捉着周围发出的任何细微的声响,黑暗里不知谁喝了一声,我伸出手时,一截高墙已应声而倒……

坐到车里的时候,我拿出手机看时间,已是近子夜时分,黑的夜径直睡去,这个时间人们开始进入梦乡了。他们的梦里会出现什么样的梦境,我无法想象,但我能想象得出这个果园的主人明天早晨看到这样的场景时会是怎样的神情。

黑夜过后照例是白日,万物从隐秘的黑里脱离出来,虚拟的表象在黑夜里得到休养,以崭新的姿态扰乱着世人的视觉器官。我们照例下乡巡查,这次走了北线。

提云积,作家,现居山东莱州市,已发表散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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