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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再起

2014-09-24刁斗

天涯 2014年4期
关键词:李纲成语海南

东山岭不光号称海南第一山,朋友说,历史上也叫笔架山的。朋友这样说的意思,是为强调,去东山岭,对我这耍笔杆子的人同样有意义。也许拜谒了那尊天赐的笔架,接受了上苍的点化开启,以后的我,就能妙笔生花下笔有神呢。

玩海南,对我来说主要是戏水,实在没水了才干什么都行,比如爬山。可朋友为了山,要牺牲一天海,这可没法让我同意。我建议,这天两人分开行动,各取所需。朋友不干。朋友好热闹,愿意发感慨,希望身边总有倾听的耳朵,如果做不到前呼后拥,有个把人不离左右也差强人意。他已丧失了独处的功能。很遗憾,这几天,他的熟人就我一个。为了说服我与他同行,他竟有病乱投起医来,颇为可怜又可笑地,把旅游手册当成了钓饵,以为这东西也能诱我上钩:他说,东山岭是海南佛教文化的发祥地,作为较早开发的旅游景点,曾与五公祠、鹿回头、天涯海角同享盛名;他说,东山岭风光旖旎怪石峥嵘,电视剧《红楼梦》片头那块神姿仙态的“飞来石”,就是在那里实景拍的;他说,东山岭有个一年四季香火不断的潮音寺,是为纪念贬官李纲建的,同时,山腰处李纲的塑像异常生动;他说,东山岭的风味美食十分出名,东山羊、和乐蟹、后安鲻鱼、港北对虾……是在背诵旅游手册不奏效后,朋友才抛出笔架山这一杀手锏的。可我固执着仍不买账。与爬山相比我更喜欢涉水,还因为,与他相反,我不愿意身边总有熟人,即使女熟人,厮守久了我也厌烦。朋友是男熟人。除了睡觉,我们已朝夕相处到第四天了。我带有抬杠性质地对朋友说,我们辽宁有个锦州,锦州有个王家窝堡,王家窝堡海边,有个拱着脊背的石头小岛,涨潮时与陆地分开,落潮时与陆地相连,我去那里玩过多次。朋友问我什么意思。我说,这小岛在历史上和现实中,名字一直叫笔架山。朋友拿我这滚刀肉没有办法,终于讪讪地说了实话,说他此次来海南散心,计划中的事情之一,就是要认真而虔敬地拜拜李纲。我愕然。作为宋朝的高级官员,李纲能文能武的确优秀,又是个爱国家恤黎民的抗金英雄。可是,在李纲简明的履历表中,并没有他装神弄鬼的超验记录,也没有他荫庇了谁升官发财的功德传说,所以,爱戴他的,一般都是感情朴素的普通百姓,像朋友这种职业官员,是不该有兴趣追捧他的。我没明显地表现出困惑,而是借助一桩已经过时的社会新闻里的关键词调侃他一句:你还拜李刚?你就李刚呀——哦,明白了,李刚也得有个叫李刚的爹才能当好李刚。朋友对我这愤青档次的绕口令没多计较,但也没再习惯性地言不由衷。朋友说,李纲流落海南以后,只待六天,赦免令就追了过来,好像他只是远离京城度了个假。朋友继续说,我估计,从古至今,在全中国的倒霉官员里,起死回生最快速度的纪录保持者,很可能就是这个李纲。朋友最后着重说道,最主要的,是李纲这次悲怆而来又欢喜而去的海南之行,被后人借助东山岭这处岛上胜地,提炼出了一个寄托祝福的吉祥成语——

唔?东山岭还成就过成语?

对,东——山——再——起!

我没再啰嗦,陪朋友驱车直奔万宁。东山岭在万宁境内。

一个普通的成语及其出处,并不足以打动我心,尽管我这酸腐之人,的确喜欢掉书袋;感染我的,是朋友那种竭力掩饰又没掩饰住的悲壮与峻急:显然,朝觐东山岭,在他那里,已是唯此为大的原则问题。有时,为了维护亲人朋友的原则,我可以适当放弃自己的原则。

朋友微服与我约玩海南,是因为他最近成了“贬官”。记得与朋友确定约玩地点时,我还以“贬官”之说逗弄过他,以求帮他消解郁闷宽慰愁肠。我说到底受党教育多年,你这觉悟还真挺高,皇帝还没下驱逐令呢,你就主动考察起流放地来了。我知道,相信朋友也一定知道,自古以来,海南岛便是流放“贬官”的屈辱之地,甚至一茬茬“贬官”的到来,都影响了海南的社会习俗和文化走向。在发配海南的“贬官”名录里,苏东坡最为著名,而最有喜剧色彩的,则是后来当上皇帝的元文帝图贴睦尔,这个一度心灰意冷的天子候选人,曾把一节单恋民女遭遇婉拒的败兴故事,留在了这孤悬海外的岛屿之上。听了我话,朋友挺洒脱地笑了一下,意思是遇到这点小事,他看得开,既不郁闷也不犯愁。当时,我还赞赏了他的态度。朋友没授人致命的把柄,的确不算倒什么大霉,不至于去听候“双规”或接受审判,连削官为民都不至于。朋友遇上的麻烦事是,他参与管辖的地盘出了问题,还社会反响比较强烈,若把责任全推给临时工说不过去。上边为了平息民愤,走了步丢卒保车的忍让之棋,权衡选择之后,挥泪斩了他这个马谡。以前朋友光当车了,总是牺牲别的卒子,如今自己落配为卒,还被斩了一刀,我以为,理解他的内心感受,即理解他的委屈窝囊沮丧懊恼,我能做得比较充分。但我错了。虽然现在,朋友只呈现出“东山再起”之蜃景一角,还是让我清晰地看到,作为官场门外汉的我,对朋友的理解,肤浅得何等可怜可笑——比之朋友拿旅游手册当钓饵诱我,不止七倍八倍地可怜可笑。我相信,若把朋友的内心感受分成八份,那至少七份,八分之七,仍是水下诡谲的冰山,为我所根本无力索解:我无力参透权力的魅力,无力想象弄权的快乐,无力领教丧权的痛苦。这回朋友仕途受挫,最初我还庆幸他呢——只遭点小灾没遇大祸,这等于听到了救命的警钟,也等于,有了天赐的由头金蝉脱壳。我很希望,此番他能借坡下驴,提前躲开官场环生的险象。可我这朋友,刚硬执拗,或颟顸愚钝,竟从没想过见好就收。

我的思维混乱起来。那——我慌不择言,竟问了一句十足的蠢话,李纲……灵验吗?

汽车平稳地驶往万宁,道路两旁,到处生长着热带植物,广袤的绿色莽莽苍苍,放眼望去蔚为壮观。但是,不论近前和脚下的绿怎样绵延,与远处和头上海天组成的蓝色相比,也只像绿盆景嵌在蓝苗圃中。那更加漫无际涯的明亮的蓝,能在几近凝固的晴朗与炎热中,为绿赋予一种难以描述的镇定与沉着。朋友没看车窗外边,没打量绿也没眺望蓝,他忽略自然景致,是为了专注地给我解说超自然的东西。他说,以前他不信,什么都不信,毕竟打小唯物主义,根上就没有信的基因。可许多同道都信得虔诚——至少拜得虔诚,见庙就烧香见佛就磕头,时间一久,彼此间连忌讳都没有了,这时有谁再坚称不信,就像假正经了,像搅浑水的异己分子。于是,他便也信了。真进了官场你才能知道,朋友说,仕途莫测更叵测呀,要是不让自己信点什么……我没与朋友讨论信的问题。不用讨论我也知道,他说的信与我理解的信,更多的部分是不重合的,就像恋爱中的爱与婚姻中的爱,很多时候是两个东西。我岔开话头说,如果早知道来东山岭还有这等意义,住几天我也没意见的。我把我的意思,转化为对他遮遮掩掩的挑剔与埋怨。朋友同步地羞愧和感动,伸手抓一下我的肩头,说好哥们。然后,他连续给我讲了四个官员的故事,说其中之一我还认识,只是,他不太想指名道姓。他说,那四个地域不同、岗位不同、倒霉理由不同的官员,分别由车而卒子后,都不约而同地来拜过李纲,结果,最长一年最短才一个月,他们就先后结束了霉运:两个官复原职,两个获得了进一步擢升。

很快车抵东山岭了。是个大公园,需买票入内。朋友直奔李纲而去,我则任沿途的石头吸引目光。这一回,不知朋友是尊重了我的原则,还是仍然遵循他自己的原则,没非拉我去那种香火旺盛香烟缭绕香气扑鼻的地方。

海南岛我走得不全,但感觉中它没有石头,或者说,海南岛就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它扎扎实实地往海里一坐,就把诸多散落其上的小石头给遮蔽掉了、吸纳光了。可这东山岭,如同海南的一块飞地,整个由出处不明的石头堆成。那些石头,大体以浑圆为基本样貌,但具体到个别,又奇形怪状千变万化,并且,它们中的许许多多,还自然而然地、牵强附会地、匪夷所思地、貌合神离与貌离神合地,混搭在一起勾连在一起,让人一路观赏下来,没法不为遍布的妙景和迭出的佳构而一惊一乍。天海之蓝是温柔的,草木之绿是浓酽的,如今猛然面对这石之灰白青褐的硬朗顽韧与拙朴笃厚,那种耳目一新的感觉,能给人带来莫名的冲动。东山岭的石头饱经风蚀日曝,在它们背阴的一面,多覆有参参差差的茸毛式青苔,仿佛表明古老的它们,鸿蒙初开时,就已经在这里安营扎寨;但它们的整体风格,至少在感觉上,又宛若初生,那种骨子里的润泽和光洁,乃至晶莹剔透,又好像声明,它们是刚刚被打磨出来的鹅卵石,正最后一次沐浴海水的洗濯。当然,与海边习见的鹅卵石比,它们大了千倍万倍,最大的相当于几间房子,最小的,也抵得上房间里一张造型别致的茶几或棋桌。这些鹅卵巨石破空而来,与周边的地质地貌看不出关联,它们轻巧而又强蛮地聚集在一起,在阴柔之中和平坦之处,格外夸张地凸显雄健,特别强调着矗立壮伟,生生打造出了有异于海南风光模式的另一重天地。东山岭范围不广,高度也有限,但它借助造化的神秘与自然的神奇,丰富了海南完善了海南。

朋友回到我身边时,我正端详着一壁凌空巨石上的四个大字:南天斗宿,而脑子里,则一直琢磨着东山再起这个成语。我是通过“起”字琢磨它的。自己上路的大陆体“起”与巳时出发的台湾体“起”,都能让我浮想联翩。我想,这东山再起,很可能,还真就不像我原本以为的那么浅白平淡,一千年来,浸淫它的氤氲它的,一定是一些神秘而又神奇的气息……我觉得我有了与朋友讨论点什么的强烈欲望。我赶紧把脸转向朋友。

拜谒之事大约顺利,朋友的脸上挂满兴奋。但他努力含蓄,顾左右而言他。你看看你看看,不待我出声,朋友便大喊,南、天、斗、宿——里边可含了你的“斗”呢,没准这东山岭呀,更是你的福地……显然,已得到李纲护佑的朋友,在硬把我拉来东山岭这件事上,仍没跳出旅游手册思维或笔架山思维。我酝酿在眼睛中和脑子里的神秘与神奇一下散了,想讨论点什么的欲望也一下泄了,我有点遗憾地,从“起”与“起”的想象中慢慢回归到现实中来,回归于朋友的兴奋和游人的喧嚣。

离开海南许久之后,有一天,我正琢磨秦人李斯,不经意间,又勾出了宋人李纲——这与他们同姓李没有关系。一般来讲,我不怎么琢磨李纲这类人物,他们正常、正规、正确、正能量,不用琢磨也能断定,除了皇帝,有人即使仇恨他们,也不好意思说他们不好;我喜欢琢磨的,是那种亦劣亦优且黑且白又奸又雄的非类型化人物,他们的正负浑然一体,他们的正邪无以区分,比如李斯。那天我琢磨的是李斯之死,琢磨的,是他说给儿子的临终遗言。司马迁的记载平静到冷漠,可我耳畔,却始终萦绕无尽的悲凉。我一遍遍地,叨念那个由李斯遗言演化的成语,并找出词典,看看书上对那成语的解释,与我的印象有无出入。有些成语,很可能典故复杂指涉曲折,却因为常用,其意思,最没学问的人也能领悟把握;而另一些成语,由于使用率低,会逐渐在时光的河床里埋成化石,要打捞出来品咂玩味,即便有点学问的人,也不敢想当然地望文生义。我没学问。我有词典。我念叨和查验的成语叫“东门黄犬”。

东门黄犬与东山再起,在字典的同一页上,看完前者再看一眼后者,完全是个下意识行为——当然,我的下意识也同样清楚,如果前者入生僻档,后者只该归通俗类,并且那种通俗的程度,只要达到中文的小学水平,就听得懂它也会用它。我的中文,差不多达到了大学水平,我宝贵的求知精力,可以不分配给通俗成语。但通俗的东山再起,却借李纲之邀留住了我。只见凛然的李纲,忽然就从我游历过的东山岭走了过来,如同远古时代,东山岭那些被海啸玩弄于掌股的鹅卵巨石,告别海洋踏上了陆地。李纲不仅正气凛凛,还衣袂飘飘,还喜气洋洋,手捧皇帝心情好时签发的赦令,乘着纸页上东山再起这艘舢舨或邮轮跨海还乡。

可是,且慢!怎么词典上说,东山再起这一典故,出自晋人谢安?在中国历史上,谢安也非等闲之辈,他的名气小于李斯,却远大于李纲。名士谢安生性散淡,曾辞官隐居于会稽东山,好多年里,只钟情友朋的诗酒文章,不闻问官场的尔谀我诈。但后来,不知因为耐不住寂寞还是迫于无奈,他应诏出仕又做了官,骑着纸页上东山再起这匹骏马或驽马,与那种曲水流觞的生活与生命渐行渐远。

我有点发懵。我想到了朋友。我拿起了电话。游玩海南后,我和朋友各忙各的,已经许久没联系了——他是官,贬官也是官,不日理国家的万机,也有衙门的千机百机需要应对;我虽闲人,却也自有爱好,对许多个人的赏心乐事,一张罗起来,也常常会忘食废寝。只是,有一点我比较为难,给朋友打电话,词典上东山再起的另有所本我提不提呢?提的话,很像是质疑朋友的学问。可我真没有那样的意思,因为在我这里,东山岭与东山没什么区别,而李纲谢安,包括李斯,不论名气大小或声誉香臭,差不多也都是同一个人。另外,我也不知该不该问,拜过李纲后,朋友的霉运有无捩转。若问了,他职复官升固然一好百好,可万一李纲没照拂他,他会不会一气之下,大光邪火,连信点什么的低标准都抛弃掉呢?

当然,犹豫之后,这个电话我还是挂了。

刁斗,作家,现居沈阳。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小说集《独自上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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