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唱爱的喜儿

本刊记者 / 高诗朦

大声唱爱的喜儿

本刊记者 / 高诗朦

王昆的人生已经无比丰富。她用自己的前半生召唤战斗、革命和恨，后半生她鼓励年轻人大声歌唱爱、宽容和一切可能性。

11月27日，歌唱家王昆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八宝山举行，到场的有宋祖英、谭晶等民族唱法歌手，也有程琳、郭峰等中国第一代流行音乐人。

89岁的王昆本应该在12月初站在人民大会堂的舞台上，表演她唱了69年的经典曲目《白毛女》，但却不幸于11月21日病逝。

王昆为了这场名为“把歌声留给未来—王昆和她的朋友们专场演唱会”准备了很久。11月11日，烫了头发的王昆起床后便觉头疼，右眼看不见东西，住院后发现脑溢血，10天后离世。

前来吊唁的两队“年轻人”代表着王昆的功绩：开民族唱法先河的老前辈，和第一批流行歌手的推广者和保护人，当年，这些流行音乐人和他们的唱法被控为异端，得到王昆的支持让他们终身感激。

王昆1937年参加革命工作，第一位的《白毛女》扮演者的身份和东方歌舞团团长的职务都使得她有更多的力量庇护这些当年玩流行乐的年轻人。

1942年5月毛泽东亲自主持召开延安文艺座谈会。会上毛泽东要求，“政治和艺术统一，内容和形式统一，革命的政治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统一。”

一批为工农兵服务的、适应抗战需要的文艺作品出炉，在1945年，延安鲁迅艺术学院集体创作出了《白毛女》。

《白毛女》的故事则是王昆服务的“西北战地服务团”收集的。这个文艺团体在1937年7月抗战爆发后成立，丁玲曾担任主任，不久前上映的电影《黄金时代》里还曾经提到。

服务团从晋察冀前方回到延安时带回了民间传说“白毛仙姑”，内容叙述一个被地主迫害的农村少女只身逃入深山，在山洞中坚持生活多年，因缺少阳光和盐，全身毛发变白；又因为偷去庙中供果，被附近村民称为“白毛仙姑”，后来被八路军搭救。

为了向即将召开的党的第七次代表大会献礼，鲁艺决定以其为题材，创作一个大型的新型歌剧。歌剧《白毛女》就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创作出来，并由当时仅有20岁的王昆出演“喜儿”的角色。

发掘出王昆的正是后来成为她丈夫的周巍峙。1939年，年长王昆9岁的周巍峙率领西北战地服务团来到河北唐县。在河北三分区，有人对他说：“唐县妇救会有个女干部歌唱得好。”当他听完这位14岁少女的歌声，情不自禁地发出“真行”的感叹。这个女孩就是王昆。

王昆当时可能还无法理解这部戏的命运，和早几年的抗战救亡题材作品不同的是，这部歌剧把矛盾重新指向阶级压迫，这是结束减租减息策略，重启未来土地改革的前兆。

延安期间，王昆坐着毛驴车，翻过小山头到不同的战区给战士们演出，演出结束后，王昆会得到两个红鸡蛋。

1945年4月22日，也就是党的七大召开的前一天，《白毛女》在延安中央党校礼堂举行了首场演出。来自全国各根据地、解放区的领导、代表以及延安各机关的首长，几乎倾巢而出，观看首场演出。

在看到喜儿获得解放，听到舞台上唱到“太阳出来了，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时候，台下观看的毛泽东也落泪了。

因为出演《白毛女》，王昆在延安得到毛泽东和周恩来等领导人的接见。

在延安期间，王昆常常坐着毛驴车，翻过小山头到不同的战区给战士们演出，与她同台出演《白毛女》中反派角色黄世仁的是表演艺术家陈强，每场演出中，喜儿得到观众持续的掌声，而黄世仁则会受到观众的声讨甚至谩骂。有太入戏的战士甚至对黄世仁抄起了步枪，幸好被干部及时拦下。每次演出结束后，王昆会得到两个红鸡蛋。

在后来的国内战争期间，这出戏的影响力极大。王昆说，《白毛女》当年激励着千百万人投身革命。一些投诚或被俘的国民党军人，用不了多少政治课，只要看了这个戏，就会跟着部队上前线奋勇作战。

农家孩子们看到“黄世仁”血淋淋地摧毁美丽的人，他们很快就接受了一个逻辑：“喜儿”是我们的姐妹、恋人和妻子，我们必须把枪口指向黄世仁，不能让他们打回来。

有人把解放军越打越多的秘密概括为“边打边俘，边俘边捕，先诉苦，然后唱《白毛女》”。不少战士在枪托上刻了“为杨白劳报仇、为喜儿报仇”的字样。

“文革”前，王昆演“喜儿”演了17年，从1945年党的“七大”献礼演出的第一场，到1962年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20周年演出最后一场。多年之后，她在《求是》杂志中撰文将歌剧《白毛女》喻为“延安文艺座谈会孕育出的一颗璀璨的明珠，一朵芳香的奇葩”。

也正是因为“喜儿”，王昆被称为中国民族唱法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之一。而这个经典的角色后来也不断得到新鲜血液的注入，著名的歌唱家郭兰英和彭丽媛接棒演出，被称为喜儿的“第二代”和“第三代”。

妇女干部王昆没有受过学院派的系统训练，曾跟民间艺人学习，有一些戏曲底子，她表演的歌剧《白毛女》唱腔直白，声音高亢。

82岁的王昆现场表演民歌《秋收》。

这种高亢的嗓音很受农村群众的喜爱，在赵丽蓉的小品《打工奇遇》里，她曾经提到：“当初啊，我们村拍过小二黑结婚，让我演小芹，我这么一试嗓子吧，哎呀，我这嗓子这高啊，你可不知道高到什么份上，就选了20多个小二黑，愣没截住我。”

王昆也曾打算进修，学习一些西洋唱法。1954年，王昆进入当时在天津的中央音乐学院学习。那时流传用苏联回来的“洋方法”使民族唱法变得更好。

得知王昆去音乐学院学习的消息，周恩来对王昆说：“你不要改变你的唱法，如果有一天人们在无线电里听不出你的声音了，连我也不认识你的声音了，经人提醒才知道这是王昆的声音，那你的学习就失败了。如果你的声音更顺了，那你的学习就有成效了。”

周恩来的这些话给王昆很大启发。她后来一直提倡，民族歌手要寻找自己独特的演唱风格。她曾公开支持演唱《山路十八弯》的民族歌手李琼用不同于学院派风格的方式唱歌，她也非常支持被人们批评“雷人”的龚琳娜，她曾跟她的学生说：“龚琳娜的方法是对的。”

王昆的学生程琳告诉《博客天下》，王昆一直以来对她的要求就是“寻找自己的音乐风格”。

对于《白毛女》的演绎，王昆也坚持喜儿应该有自己的风格，相比于受过学院派教育的，她更青睐于有戏曲功底的演员。王娜是王昆生前收下的最后一名弟子，她也是2011年复排歌剧《白毛女》中“喜儿”的B角，A角由民族歌手谭晶担任。

在2010年之前，王娜是北京河北梆子剧团的演员。王昆拜托朋友帮忙寻找有戏曲底子的歌手来表演喜儿，王娜是被推荐的演员之一。第一次听完王娜的演唱后，王昆说“可以带回去收拾收拾”。

在排练的10个月间，王娜因为自己没有专业歌剧背景而担心，王昆却说这是她不同于其他演员的优势。王昆希望通过直白、接地气的唱腔让王娜完全还原70年前的喜儿。

这种唱腔最后拼尽心血，“杨白劳死后，喜儿的情绪达到一个高潮，需要发出一种抽噎的声音，接着一声厉叫。王昆老师特别强调让我们发出那个抽噎的声音，尽管那对于专业歌手来说会损害声带，”王娜告诉《博客天下》，“但是王昆老师说，演员在现场唱劈了都没关系，必须要有真实情感，才能感染观众。”王昆对于那次复排的《白毛女》投入很多精力，家人不赞成85岁高龄的她参与其中，但王昆十分坚持，当时正值中国共产党建党90周年，她将这次复排看作是对党的献礼。这位老共产党员在艺术上并不保守，相反她在东方歌舞团以宽容著称。

在周恩来、陈毅提倡下，1962年东方歌舞团成立，王昆被指派到东方歌舞团担任艺术委员会主任兼独唱演员。东方歌舞团以“东方歌舞一枝花，决心学好亚非拉。一心要听党的话，誓把一生献给她”为座右铭，经常在一些高规格的场合演出，并随着国家领导人到国外出访表演。

“文革”以前，中南海紫光阁是东方歌舞团常去的地方，周恩来两次在紫光阁接见东方歌舞团的演职人员。“文革”开始后，尽管王昆曾是遵循延安文艺座谈会的指导成长起来的歌剧演员，仍然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香港特务”、“东方歌舞团头号走资派”，被关进牛棚。看牛棚的是年轻舞蹈演员朱明瑛，朱后来成为王昆的学生，以一首《回娘家》红遍中国。

1960年代，东方歌舞团表演的非洲恰恰舞就因为有很多摆臀扭腰的动作，被人称为是“黄色舞蹈”。陈毅得知后，笑说：“我就不信偌大的中国，扭几下屁股就给扭垮了！”这句话王昆一直记得，有时还会学着陈毅的四川口音说给别人听。

“文革”结束后，东方歌舞团恢复建制。1982年，王昆任东方歌舞团的团长。

在80年代，国外歌舞曾受到国内许多人的批评，倔犟的王昆苦苦支撑，坚决不作检讨。

气氛宽容的东方歌舞团还接纳了台湾来的民谣歌手侯德健。

1986年，从四川成都来到北京的郭峰通过侯德健介绍与王昆相识。“我算是第一批北漂歌手”，郭峰告诉《博客天下》，“那个时候，整个时代的氛围是排斥流行音乐。当时有个运动叫反对精神污染，有一个名单是禁止唱邓丽君的歌曲五百首”。

但对于被称为“靡靡之音”的邓丽君，王昆公开表示不排斥。她对东方歌舞团的演员说，“邓丽君唱歌咬字清晰，感情真挚，特别是向世界传播了中国的民歌，是有可学习之处的”。

王昆的话令当时的许多人不能接受，还有媒体称“王昆是把流行歌引进大陆的罪魁祸首”。王昆甚至表示，“倘若邓丽君小姐能来内地举办演唱会，我们会欢迎她的。”

“王昆老师觉得流行音乐也是很健康的一种音乐表达形式。”郭峰说。王昆找了很多关系把郭峰从四川调到东方歌舞团，而且在当时住房条件很紧张的情况下给郭峰分了一个大约6平米的房间。“那在当年对我来说实在太重要了，不仅让我有个平台进行创作，还给了我一个归属。”郭峰说。

郭峰在东方歌舞团创作了《让世界充满爱》。1986年5月，来自全国各地的一百多位流行歌手聚集在东方歌舞团的排练厅，王昆给他们开了一次会，会后这些一直处于地下的流行歌手到录音棚里录制了《让世界充满爱》。

“当时就感觉像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一百多个小痞子，没有谁是有名气的。”郭峰告诉《博客天下》，在录制的过程中很多人都因为激动而流泪，“因为我们终于能大大方方地进录音棚了，感觉翻了身”。

这是1980年代第一次大声唱出了“爱”。幕后的支持者是当年歌唱着“我要报仇，我要活”的王昆。

1986年是国际和平年，《让世界充满爱》录制成功后，这些歌手在首都体育馆开了一场演唱会，由东方歌舞团主办。在“三名流行歌手不能同台演出”的时代，王昆让一百多位流行歌手骑着自行车、坐着公交车聚集到首都体育馆的舞台上，《让世界充满爱》也是当时中国第一次在歌曲中公开唱出“爱”这一字眼，也是在那场演唱会上摇滚音乐人崔健在台上跳着太空步，还演唱了成名作《一无所有》。

王昆用力表扬这些大胆唱爱的年轻人，后来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崔健演出当晚遭到不少人的质疑，“民歌是这么唱的吗？”但王昆说，自己把《一无所有》当成爱情歌来欣赏，“我一无所有还爱我，这不是很好吗？”王昆强调，《一无所有》很能打动人，“所以我就批准他唱了。”

王昆爱才，她从来不吝于对有才情的年轻人更好一些。“我们在王老师家里学唱，供吃供住，不收学费。”王娜说。

东方歌舞团后来成就的一批流行歌手—成方圆、朱明瑛、郑绪岚、程琳等在有新作品发布时，王昆都会到现场为这些学生站台。

10月2日，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在人民大会堂上演，作为参加过首演的王昆唱完了开场第三首歌曲《农友歌》，这是王昆生前最后一次登台。

这次演出前的9月，王昆的丈夫周巍峙去世。此前王昆的学生们去看望病中的周巍峙时，周对同学们说：“王昆是个好同志，你们好好向她学习。”

周巍峙和王昆是当年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参会者。就像喜儿只有红头绳，周巍峙作为党员不喜欢王昆佩戴首饰。4月，王昆刚过完89岁生日，周巍峙送给她一条项链，说“委屈了她一辈子”。王昆戴着项链接受了最后一次采访，不久也走完了自己的人生道路。

对王昆自己来说，她的人生已经无限精彩和丰富。她用自己的前半生召唤战斗和革命，后半生她却在言说爱，以及关于爱和宽容的一切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