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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香(1)

2014-09-21昳岚

草原 2014年5期
关键词:烟叶叶子母亲

昳岚(达斡尔族)

贡高感觉脑子被洗了一遍之后,才意识到,曾经很多意识里存在过的、不能露出的心思,是自己给自己种的一个果。这时候,她已经是一位孩子的母亲。和许多可怜的父母心一样,经过望子成龙的失望,落寞于田园的无奈之中,不再谈及理想。

此刻,她从一片绿绿的烟地里直起腰身,实际那烟,已不再是纯的绿色,已经发出成熟的黄。那黄,也不是纯粹的黄,是绿中泛出的黄,在一片片叶子上,隆起的一个个小包,没有规律的不像作为缓冲塑料上整齐排列的空心小包,以及一摁啪啪响的那种,而是不整齐的、看上去没有规律的一个个凸起。那些逐渐凸起的小包,是上烟的标志。是烟叶经过一季节的成长,已经不单纯为纯绿色的叶子,也就是可以掰下来穿上,上架晒太阳了。

贡高抬起头,向远处望了一眼,没有目的,只是为了换一口气,呼出嗓子里的辣味儿。这辣味儿,不是因为人在烟地里,被呛的那味儿,是她小时候就落下的病根儿,以致后来,一闻到烟味儿,就要恶心。

那时候,母亲的世界全是烟叶,她几乎也变成一片烟叶,穿一件已经变成烟叶的衣服,包一条毛巾在头上,每天在烟地里弯下、起来,起来、弯下。那样的季节,贡高从外面回到家里,只要站在角门边上一望,准能看到母亲白色的头巾,在烟地里一会儿露出,一会儿隐没,小贡高心里就有了底,有妈妈在,世界就是满的。

起初,贡高不知道,母亲总在烟地里做些什么,一天一天的。偶然一次,贡高跑到烟地里,发现母亲在认真地寻找着什么,在每一株的烟上。看上一会儿,便发现了,是烟秆与叶子的根部中,也就是腋里生出的新芽,被母亲毫不留情地掐掉。

“那新芽长大了,不就有很多的烟叶了么?”贡高不解。

“随便长,没有组织纪律,怎么能成东西!”母亲说。

“没有组织纪律?”贡高心里停了一下,母亲说的是在学校里老师才说的话。是的,学生没有组织纪律是不行的。可是烟呢?

母亲说,那烟腋里,几天就拱出一个新芽,过几天就得检查一次。若不及时掐掉,每个叶子腋下的新芽,就会任意发展,长得没有主次,影响主叶上烟,最后没有收成。

贡高又哈下腰去,这是最后一次检查了,实际上,烟腋里已经不长新芽了,所有的“尖”,都掐在萌芽状态,都被修理得干干净净。这让她想到她教的那些学生,很像这些烟们,从小修理,掐尖,个个成为规矩的孩子。那个最淘气的、最让她没有办法的、也最影响班级的孩子,终于让她“掐”住了,她采用的是柔法。其实,她事先并没有想到用什么柔法,只是对严厉不起作用的学生,也根本不怕她的学生,自然就柔了起来。她先讲他的父亲,怎样带着肺病一喘一喘地劳动,为的是供他上学。再讲,看看他自身穿的衣服,哪个同学不比他穿得好?再讲,为了日子能过得下去,他家招户,分住南北炕一个屋里,为的是让人家的男人能帮他挑水……

说到这时,贡高的嗓子抖了,她确实想到学生的爸爸,让一个男人帮忙挑水的无奈,及伤自尊的自卑……

学生的眼泪流下来了,贡高的眼睛模糊了。“你想想,”贡高隔着模糊的眼帘,继续触学生的痛处,“……你天天这样胡闹,对得起父亲么?将来拿什么孝敬父母……”

学生终于哭出声音,贡高也不能说话了。

看来,贡高又想到母亲曾经的话,“随便长,怎么能成东西!”人何尝不是如此?不修理,没有约束,怎么堪成“东西”?

贡高检查完最后一条垄,太阳也就快落去了。那烟虽然已经成熟,但要打下来,还得等几天,下个星期休息的时候,再打不迟。她不想请假干私家的活计,学校分给了这一片地,已经给了他们工资以外的收入,头一年,她就收获了500元的票子,换回一家人两年的大米。眼下的收成已经超过头年。

对于烟叶,贡高没有母亲的感情,也没有母亲的细心,她尤其不喜欢那烟的辣味儿。但她喜欢过往的感觉,喜欢在烟地里找回与母亲一起打烟、穿烟、晒烟以及蒸烟的时光。那样的时日,要比她收入自己栽种的烟钱,还有意思。

母亲天天在烟地里穿梭,一条垄一条垄的,一会儿南头,一会儿北头,她似乎不觉得累,也似乎喜欢烟地里的劳作,甚至喜欢那辣辣的烟味儿。那烟味儿从鼻子、口里吸进,续上母亲从小就从母亲身上闻到的烟味儿。母亲的烟味儿,又接上了母亲的烟味儿,一代一代,从母亲的母亲的母亲传下来,生活里就没有没烟味的时候。母亲伺候烟叶,不仅仅是满足吸上上等的烟,还能换回别人艳羡的纸币,交付哥哥姐姐和贡高的学费,以及购买书包、铅笔、本子等学习用品。

贡高不止一次和母亲去过那个酒镇卖烟。第一次去的那天,摆好烟叶之后,母亲说:“你在这里看着,我去会儿就回。”

一会儿,母亲回来了,慢声地说,“那里盖了一个新的房子,少了一个仓房……变了!”母亲像是说给她听,又像自己叨咕,很是感叹的样子。贡高不解,后来知道,那曾是母亲嫁给父亲时,住过的地方,是母亲曾经的家园。搬回现住的村子后,酒镇就成了母亲不时以烟叶和自作的“其卡密”靴子交换人民币的集市。

母亲到了集市不久,有几个买烟的就围上来,都说:“这烟怎么压的呀,这么规矩齐刷?”

贡高说:“就那么压的呗。”也随买主的目光,看看旁边那些参差不齐的,颜色又不红的庹烟。

“色儿真好。”买主又小声嘀咕着,反复打量。

贡高就回想打烟的时日,像一幅幅幻灯片,从脑子里闪过。

那真是辣的世界!屋里院里、锅里饭里,甚至梦里都是烟的辣味儿,一天到晚,无时无刻不在,嗓子眼里,一个“辣”字,咽的口水都是辣的。

那些经过掐尖的烟叶,个个都隆起了小包,叶子厚了,味儿更浓了。贡高也能跟着打烟了。第一遍,打下烟根部的几个叶子“娃了当各”,一片一片,夹在胳臂下,夹不住的时候,就放在垄台上,一堆一堆,相隔一段距离,直到打尽所有的底叶,再抱回去,一排一排地,摆在樟子根下,用蒿子盖在上面,放上几天,捂黄。

第一遍烟打完之后,过几天,再打中间的叶子“背当各”,中品。这以后,一棵烟秆儿,就剩下顶尖的两片叶子,上品对儿烟“霍日当各”。那是待烟长到够高时,从顶尖掐断,留下的左右两片叶子。这两片叶,虽然不比下面的叶片肥大,但却是烟中极品,味浓极辣,只有少部分人能享受那味儿。母亲一般留着待客,或自己抽点,抽不完时,也卖出一些。endprint

有汉人串门的时候,母亲就卷上一棵,递过去说“抽烟吧,琥珀香”。

知道的就说“好烟呐,琥珀香”。

捂黄“背当各”期间,要用母亲搓出的麻绳穿底叶“娃了当各”了。母亲的麻绳,是在小腿肚上搓出来的,一根一根,很快,一会儿就搓出一根。一天,后街的一位被人称作于大仙儿的大娘,看到后说:

“你那么搓,腿肚子不疼么?”

“不疼,惯了。”母亲说。

“用这个拨拉锤,很快。”

她说着拿出随身带着的东西。那是一个半尺多长的、用得已经光滑的猪腿骨,中间插着一根筷子粗细的竹子,上端有一个勾儿,线麻缠在上面,骨锤一转,线麻就上劲了。她做这些的时候,眼睛还不时地看看贡高:

“姑娘动经了没有?”

“没有呢。”母亲回答。

“哟,可不小了。”

贡高就很害羞,不再直视她那发着亮光的脸庞,却有被注意的欣悦。

“你试试看。”她把那拨拉锤递给母亲。

母亲接过去拨拉了几下,手锤不听使唤,就还给她说:

“我弄不会,还是用我的老办法吧,那是我姥姥教给我妈,我妈又教给我的,改不了。”

贡高坐在樟子根下,垫上一块狍子皮,开始穿烟。烟针是爸爸做的,扁形,一头尖,一头有孔,长一尺左右的铝针。麻绳穿进孔里,针尖从烟叶的中脉穿进针里,一片一片,穿满一根针后,撸到后边两庹长的绳子顶头,再反复穿下去。贡高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是看那烟针一会儿穿满,一会儿撸到后边,一根麻绳很快就穿满了,然后挂到樟子上去。几天后,所有的樟子上,就挂满了穿好的底烟。

可是,眼下的贡高,可没那时的心静了,烟叶也不分什么“娃了当各”、“背当各”、“霍日当各”之类的分批分期地打,然后分等级地穿。他们一股脑的,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把所有的烟叶都打了下来,然后没有分别地堆在院子里,一起穿完。那叶子还脆生生的,不蔫,也没有捂黄的味道,挂到烟架子上,木杆塌腰,烟叶几乎触到地面。

这样弄出的成品,根本没有母亲的烟叶成色,只能做成卷烟。卷烟是没有质量的,是有添加剂的。母亲曾经抽过那种卷烟,那时被叫做烟卷儿,偶尔有外来人宿在村里,或者路过,便递出烟卷儿,母亲往往只抽上两口,就熄灭了。她说味道不正,没有阳光的味道,没有土地的味道,还有说不出的怪味儿。

母亲习惯抽自己那刺辣辣的、吸足了阳光的对儿烟。对儿烟的冲味儿,除了村里的几位常来的老人,是没有人能够享用的,母亲便把下品“娃了当各”,掺在上品“霍日当各”里,互补底烟和对儿烟的味道,招待年轻一些的乡邻。

有的时候,婶姨们为了抽上母亲的对儿烟“霍日当各”,特意串门,母亲就放下手里的活计,坐下来给她们卷上一棵,唠上一阵烟的家常话儿。她们总是赞叹母亲的烟味儿纯正,颜色又红又亮。她们自己的烟,怎么就没这样的味儿呢?

“怎么侍弄的,有什么窍门么?”姨们总是问上一句。

“哪有什么窍门?勤快点就行了呗。”母亲也总是以一句话回答。

实际上,哪里只是勤快一点的事情!贡高知道,那些烟,从最初的细烟苗到成品,可是母亲的一套完整工程,更是一批成功的作品。

先说那细烟吧,烟池子里的土,都是经过配制的,筛过的细面。烟籽均匀地撒上去后,再筛上一层细土,然后摆上石头。那石头个个均匀,不大不小,紧密地被挤进池子里,然后再浇上水。贡高起初奇怪,石头压得那么紧密,连缝隙都没有,小苗从哪里长出来呢?可没过几天,烟苗竟拱出来了,从石头缝里,一个挤着一个,争着往外露头。往外挤呀!若不竞相挤出伸头,唯恐压在下面,永不得见阳光。

小苗渐渐长大了,直至覆盖了全部石头。贡高又想,那烟苗的根一定是弯曲的,因为绕着被压的石头,从缝里挤出的,一定有个弯度。没想,开始拔苗栽烟的时候,个个直溜,粗壮,幽绿。移栽到地里,本具有的好苗,成长继续茁壮。偶有烟苗不够的时候,母亲就让贡高去姨妈家的烟池,拔几棵补苗。

贡高到姨妈家的烟池一看,烟苗淡绿,像是营养不良,且棵棵弯曲细高,跟母亲的烟苗一比,一个瘦高晃白,像没见过阳光的病者;一个粗壮肥实,像风里雨里滚打出来的壮汉。从栽到地里那一刻起就有了区别。贡高这才知道,根壮苗肥,烟株好长,这第一个步骤,母亲就胜了别人一筹。

后来贡高自己成了家,也栽烟的时候,烟苗是花钱买的,几分钱一棵,没有条件分什么好苗坏苗、粗的细的,买到什么就是什么。栽到地里的时候,那土也是没有仔细弄过,块块儿包包的,苗就栽进土里。无论如何,贡高后来不栽种烟了,跟着流行风,栽种眉毛去了。

穿完了底叶,开始穿中间的叶子“背当各”。贡高是母亲的另一个影子,干活儿的时候,总看不到哥哥姐姐和父亲的身影,贡高就想,他们都哪儿去了呢。

贡高还没说出口,母亲就说,“谁干活儿谁积福报。”

可是,贡高不解,母亲劳动了一辈子,积的福报在哪里呢?贡高问在心里,可母亲的岁月告诉了她,从母亲和姨妈互谈儿女的时候,贡高知道,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们是多么满意,“我的几个孩子就是我的福报”。

贡高就挨个想姨妈的五个孩子,三儿两女。的确,在当时只看着个个不爱学习,甚至赌博,后来一个入狱被判死刑,一个早夭,一个继续输耍,大女终身面肌麻痹等,母亲说这是溺爱的结果,那更深的原因,归结到很久的过去,是同一习气的神识互相感召到一起——做了一位杀牛者的子女。

“萝卜都生在萝卜地里,白菜都长在白菜地里,不是一类,不到一起。”这是父亲常说的话。

贡高继承了母亲的血脉,也相续了父亲的思想,见某家一个智障的孩子,她便说,我的儿孙将来怎样怎样……

贡高有了孩子后,看到邻居的孩子,在地上打滚儿哭号,甚至骂母亲的时候,贡高就想,我的孩子将来怎样怎样。当看到村里的好多孩子,都从课堂回到村子的时候,贡高就说,我的孩子要读大学,决不回到……endprint

贡高回过头来,已经不愿谈及儿女理想,因为那理想的成分,不是儿女的理想,是她的理想。她不免想到母亲的告诫:不说过头话。

“少说话,多干活儿,向长辈学习。”这是母亲对哥哥的训诫。哥哥被选入放排队时,接触的都是长辈,没有不躬身的道理。

贡高现在低头无语,她演绎了“不说话”的内涵,尤其体验了母亲从培育烟叶中总结的出头而被“掐尖”的道理。

仅剩的顶尖对叶,也该打了。只有顶叶的烟秆儿,轻轻松松地站在地里,离远看去,很像头戴凤冠的清朝女子,摇摇曳曳的,在轻风高阳下曳动。母亲说:“我年轻时就穿过那样的装束,规规矩矩的,挺累。”

累中的规矩,规矩中的累。规矩中没累的时候,随便自然,就没有规矩了。规矩是约束没规矩的时候,规矩惯了,便不需要规矩了。人多么习惯散乱随便啊。

顶叶掰下来后,就剩下烟秆儿,还有那些非要随意长出的散叶和特意留下结籽的烟花。而那些散叶,上冻以后,变成“冻死鬼儿”,也被打下来,晒晒蒸蒸,将就某些无烟的,能冒烟就行的懒人。

所有的烟叶都上架了,院子里一排一排的烟架,从挂上去开始,日头的升落,就成了母亲心头的大事。睡前要看日落,早起要望晨曦,有一丝预示阴雨的迹象,就得并上烟架,苫上草帘子,盖上塑料。侥幸不并烟架的日子,若遭上一场大雨,烟就完了,发黑霉烂,毁掉一季的收获,是常发生的事情。若是遇到连天的雨,烟叶几天捂在塑料里面,也有可能发霉,成色必定受到影响,导致成品色泽不好,味道也不够纯正,更卖不出好价钱。

在那一排一排的烟里,只有母亲精心,哪些是“娃了当各”,哪些是“背当各”,哪些是“霍日当各”。看上去没什么分别的烟,庹的长短也有分别,底叶两庹,中叶三庹,对儿烟只有一庹。烟晒到几乎干了的时候,并不忙着下架,要着露水。每天早上,那红红的烟叶,都潮乎乎的,着了秋日夜里的露水,使得那本已晒红的叶子,更加彤红,院子里腾腾一片红色,远远望去,像一片火。不知情的外乡人,很是奇怪,院子里,怎么有一片不动的火?

那时日,贡高总觉得日子要着起来了,母亲的心就在火里。贡高无论在家,还是从外面回来,或哪怕是阴天,一看到那大片的烟,心里就蒸蒸的,有火一样的东西向上蒸腾,就像那地气。不过,地气的蒸腾是无色的、水纹一样的,在阳光的辉映下,闪亮、玄幻,波动出神奇的水浪。而那烟的火,是静止的,着在母亲的心里,着在母亲的手里,着在日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缝隙。天被映红了,母亲的心也红了,在烟叶上舞蹈。

当给腊日钦逆的日个了呗

遮北了遮回了嗯

达斡日埃门的卜细了嗯

遮北了遮回了嗯

……

烟叶如旗帜飘飘

遮北了遮回了嗯

达斡尔人民齐欢舞...

遮北了遮回了嗯

……

贡高学着母亲,也把烟叶挂到架子上去,但是,那里没有什么底叶、中叶和对叶的区分,也没有像母亲那样,为均匀的红色,走进烟架里,一排一排地,去翻那叶子,让每一片叶子都能见到太阳,着上露水。那样的功夫,不是钱的力量,是一种爱,一种负责,不是对谁或者对其他人,是对母亲自己的心。心要求那样,就要做好。

开始蒸烟了,所有的过程,都以母亲的样子为准。但那程序,从一开始,就有了减法。那质量,就大打了折扣。大锅的水烧开了,上边的浅筐上,也堆满了一庹一庹的烟,待它潮润后,就放在烟模子里压上……贡高没有母亲敬业,更没有母亲耐心,但她在乎烟里的500元钱。她不喜欢自己弄的烟叶,但喜欢母亲的烟叶,只有在母亲的烟叶里,能找到那些温馨的心光和火一样的日子。

刺辣辣的烟味儿,随着蒸汽挤满了屋子,母亲一脚蹬在锅台,一脚踏在地上,双手一片一片地摆弄浅筐上的烟叶,其实母亲摆正的也是自己的心。那烟叶,本不需要像后来的贡高那样,把色泽不好的藏在里边,好的颜色摆在外面,母亲是捋顺弄平每一片叶子,里外一致地叠好,然后规整地放进烟模子里。那烟模子是木制的,底部一个横板,两侧两片木板直立,恰好是一庹长的烟叶两折之后的长度和宽度。烟叶放好后,押上一块很厚的木板,贡高就站上去,踩踩,或者坐上去。一会儿,第二庹烟叶又放上去,再踩、再坐。母亲忙锅上的烟,贡高压模子里的烟,不时还要烧火,保证蒸气不断。这样,一浅筐一浅筐的烟叶,从蓬蓬松松的状态,就一庹一庹地,都压进了烟模子里,很快,烟模子满了,整齐规矩的庹烟,就有棱有角地出来了,扣到靠墙的地方,继续压上别的重物。

堆在院子里,像小山一样的烟叶,就那样被母亲和贡高,一锅一锅蒸出,一模子一模子压好,整整蒸压了三天。到了最后一天,母亲的脸蒸胖了,蒸红了,贡高的喉咙也被蒸得细了紧了,辣得吃不进饭。她就皱着眉想,无烟的日子多清凉啊!什么时候能不蒸烟呢?看看里里外外,又不免嘀咕,哥哥姐姐们都上哪儿去了呢?

不免自叹,烟呐!我下辈子都不栽烟!

可是,贡高没用下辈子,连十年都没有用上,有了自己的家后,就栽烟了。不知栽烟来钱容易,还是一种无意识的习惯,传下来的,模仿真是容易。比起陌生的摸不着门路的什么,烟的活计手到擒来。只是,贡高的烟,不用再去集市,往收购站一送,人家给定几等,就是几等,好赖“一锅推”,完事了。

贡高记不清,去集市卖过几回烟叶,她不关心能卖多少个钱,但她喜欢母亲用换出的第一笔钱,给她买根冰棍儿。那冰棍虽然只有三分钱,但在没换回钱的时候,也不能吃上。一旦卖出第一笔钱,无论多少,母亲都会给贡高买上一根冰棍儿。贡高就站在那里,很满意地,一边看街上的人,一边一点一点地吮吸那三分钱的冰棍儿。五分钱的,她从没想过,也不知道。

烟叶很快就被几个人分了,太阳还很高地挂着,母亲去买了三根麻花。那麻花真是好闻极了!老远就从母亲的手里,散发出甜酥酥的香味儿。那是一天中最美好的盼头儿了!

该往回走了。老黄牛一直在大轱辘车旁吃草,套上车后,贡高就上了车,母亲牵着牛,一直走在牛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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