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气(中篇小说)
2014-09-21旦增尼玛
旦增尼玛
1
起初,美丽的仓北草原,阳光普照,鸟语花香,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顷刻间,太阳落山,黑云覆盖了整个仓北草原的天空,紧接着,雷鸣电闪,狂风大作。突然,一条巨大的虫草,随着一声巨响,从草原的地平线,一节一节地破土而出。它疯狂地成长,不断地变大,矗立在仓北草原的中央。它愤怒的双眼,像电光般闪闪;它发怒的咆哮,像雷声般隆隆。在半空中,它的躯体一蠕动,大地震撼,山峦摇晃;它再一蠕动,整个仓北草原,天崩地裂,昏天暗地。此时,牛羊、帐篷、山河,被愤怒的巨大虫草一张口就吞噬得无影无踪。最后,草长莺飞,溪水流淌的仓北草原,就变得哀鸿遍野。
这一恐怖的景象,毫无怜悯地出现在斯达尔的梦境里。
那天,整个上午采挖虫草,累得筋疲力尽的斯达尔,就躺在山坡上歇息时,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并梦到了这一恐怖的景象。当时,睡梦中的他,浑身发抖,呼吸急促,幸好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巨大的喊声之后,他就从噩梦里挣脱出来了。
他终于睡醒了。躺在山坡上的他,慢慢地睁开双眼,静静地望着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环顾一下位于山坡底下的美丽的仓北草原时,感受到了和煦阳光的温暖和软绵草甸的舒适,还闻到了清风夹带着花香的味道。
虽然梦境中的恐怖景象,慢慢地从他的脑子里消失了,但是一种惊悸的感觉,依然留存于他内心的最深处,无法在短暂的时间里彻底消除。
他还躺在山坡上,用粗糙而黝黑的手背懒懒地揉了揉双眼。此时,被身子压的变得麻木的两只双腿,根本没有抬起身体站起来的力气。
“鬼压床了?赶紧站起来,别再贪睡了。”山坡上正在采挖虫草的贡觉叔叔用右脚轻轻地踢了一下斯达尔的屁股说。
“什么?”在梦境中被恐怖的景象吓得惊惶失措的斯达尔懵懵懂懂地问。
“刚才你睡觉的时候,突然喊了一声,把我都吓坏了。”贡觉叔叔一边挖虫草,一边跟斯达尔大声地说。
“我大声地喊了吗?什么时候?鬼压床?”斯达尔还是迷迷糊糊地问。
“嘿嘿,一般在梦里鬼魂压住你,不让你睡醒的时候,你大声一喊,鬼魂就吓跑了,就能醒过来的,这就叫鬼压床。知道吗?”贡觉叔叔带着解释的口气跟他说。
惊魂未定的他,好像懂了什么道理似的,点了点头,并没有回话。
他用压麻了的双腿使劲抬着屁股慢慢站起来,拾起丢在地上的小铲子,扶起倒在旁边的大皮囊,弯腰低头开始忙着采挖虫草了。
自从仓北草原北面山坡上的空旷草坝上,出现了一顶挨着一顶的虫草收购商的帐篷以后,上高中的斯达尔的心思,一刻也不能专心地留在教室里了。
虫草收购商的帐篷每年固定搭在草原北面山坡上,这样一来,不仅采挖虫草的人下山来交易虫草有了固定的地点,而且乡政府管理起来也比较方便。
之前,每次学校放假时,上高中的斯达尔带着一种好奇心,匆忙奔到虫草收购商的帐篷方向。当斯达尔在高低大小不一的帐篷前踅来踅去时,在虫草交易过程中,经常能看到一大把裹在报纸里的钱和采挖虫草人脸上溢出的喜悦表情。这一切经常能见到的情景,在斯达尔的内心深处留下了难以抹掉的深刻印象。从此,一种发自内心的某种克制不住的东西,时刻催促他做出一件重要的决定。
那年初夏,斯达尔真的做出了这一重要的决定。这一决定,并非他一时冲动所使然,而是在他心里酝酿已久的一种强烈欲望所催促的。这一欲望,就像一根剧烈燃烧的火把,最终,在这根火把的引导下,他放弃了上高中的机会,开始走向了采挖虫草人的行列里。
初夏的草原,绿草如茵,繁花似锦,周围的山峦,恰似一副绚丽的画卷,真让人如痴如醉。比这些东西更让人吸引眼球的是,在仓北草原北面山坡上的草坝上搭起来的一顶顶帐篷。这些帐篷,给许久宁静的草原增添的一种突如其来的热闹。在其热闹中,前不久斯达尔也加入了进来,他也在山坡下搭建了自己临时住的小帐篷。
刚开始,贡觉叔叔反对斯达尔辍学去采挖虫草,更不答应带他上山去采挖虫草。贡觉叔叔一听到斯达尔说要去采挖虫草时,他脸变得僵硬苍白,并抬起粗壮的右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斯达尔的小屁股,还硬着脖子劝告他必须趁年轻多念书。但是,斯达尔的坚决表情和充满渴望的双眼,最终还是改变了贡觉叔叔的态度。况且,斯达尔一直跟着贡觉叔叔的屁股不走,这下,贡觉叔叔也没辙了,只能带他上山采挖虫草。
那天是斯达尔上山挖虫草的第三天。第一天,他跟草原上的其他采挖虫草的人一样,有点兴奋,有点激情,甚至有点疯狂;到了第二天,依然有一种兴奋、激情、疯狂的感觉,随后就觉得有点累,他发现采挖虫草跟坐在学校板凳上的感觉不一样;第三天,他不仅有点累,手上也起了泡,但疯狂的感觉依然在他的头脑里萦绕。那天,烈日当头的中午,他在山坡上采挖虫草时,累得双腿发软,双眼模糊,甭说细小的虫草,就连草坡上盛开的巴掌大的格桑花都看不清了。就这样,累得筋疲力尽的他,一躺在山坡上休息时,开始进入了梦乡,并梦到了这场恐怖的景象。
睡醒后,处于朦胧中的他,有点懊悔自己的决定,有点想念学校里的生活,但萦绕在头脑里的疯狂,又一次给了他一种无形的巨大力量,再一次促使他站起身子采挖虫草。
斯达尔看了一下正在挖虫草的贡觉叔叔。贡觉叔叔弯着腰,低着头,像寻找宝物一样寻找一根根虫草。虫草,的确是宝物呀!在山上疯狂地采挖虫草的这些人,就是寻找价格昂贵的“软黄金”啊!就因为有了虫草,他们的钱包一天天就像糌粑袋子一样鼓了起来,他们的脸庞也开始红润了,甚至走路的姿势也比往年摇晃了许多。
在山坡上,所有采挖虫草人的姿势,就像一个模子里弄出来一样,弯下腰,撅起臀部,双腿跪地,双眼鼓鼓地不放任何一个虫草可能生长的地方。
斯达尔上山采挖虫草的这几天,本能地做出了跟其他采挖虫草人一样的姿势,就这样的姿势,才能采挖出更多的虫草。
那天,睡醒后的斯达尔继续在山坡上寻找虫草时,眼前突然亮出了一根草头,根据贡觉叔叔教的经验,这根草头准保是虫草。他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表情。在这几天里,他在贡觉叔叔的帮忙之下,采挖到了一些虫草,但是,完全凭借自己的判断和眼力,他一根虫草也没有挖到。这次,他的心情开朗了许多。那根直挺挺的枯枝,就是一根虫草,它混杂在周围的杂草中,粗心大意绝不会辨认出这根细细的枯枝是虫草,可是,火眼金睛的斯达尔立刻辨认出了这根枯枝的本质。斯达尔立刻操起小铲,弯着腰,在离虫草三厘米的位置用力挖去,把土撬松后,取出中间一块土。
旁边忙活的贡觉叔叔,一看见斯达尔挖到虫草,赶紧跑到他旁边,不停地念叨:小心点,别弄断了!斯达尔轻轻地剥开泥巴,取出一根像裹满泥的“胖娃娃”似的虫草。斯达尔高兴了。他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捧着手心里的“胖娃娃”,给贡觉叔叔看了。贡觉叔叔仔细看了一下这“胖娃娃”,说:这根是上等虫草,很饱满。接下来,贡觉叔叔叹了一口气,说:斯达尔,虫草都有“邻居”,你知道吗?如果找到第一根虫草,先不要动它,顺着虫草的草头所指的方向找去,这样一定能找到第二根,第三根,甚至能找到更多的虫草,做什么事都不能急。斯达尔盯着贡觉叔叔的嘴巴,心里有点懊悔自己的急性子。他立刻搜索刚才挖虫草的土壤周围找它的“邻居”时,一时半会儿什么都没找到。
耀眼的太阳慢慢地往西边倾斜,一片灰色的云雾徐徐飘在空中。贡觉叔叔望了望天空,做出一副咒师念咒的姿势,意思就是把这片云层飘向有太阳的方向,遮住那头顶上的滚圆的火球。周围采挖虫草的人,一见到贡觉叔叔的滑稽姿势,大家都笑了。云雾仍然停留在离太阳很远的地方,没有一丁点遮住烈日的意思。斯达尔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感觉背部湿得汗津津的,干巴巴的嘴巴实在有点难受。
毒辣辣的太阳依然晒着山坡上的每一个人的头,蠕动在山坡上的所有人,依然在某种欲望的驱使下不停地往山坡上爬行。过了一会儿,采挖虫草的这些人,三三俩俩地围在一起,并从背包里拿出青稞酒和糌粑,开始填饱肚子了。
此时,斯达尔和贡觉叔叔也坐在草皮上,从绿色帆布包里取出青稞酒和木碗,开始准备解渴降温。贡觉叔叔倒了一碗青稞酒后,顺便从袍襟里取出镶有银饰的牛角鼻烟盒。他“丝”的一声吸了鼻烟,立刻,一缕缕形状各异的烟圈从他嘴里吐出来,慢慢地飘在了斯达尔的眼前。
贡觉叔叔吸鼻烟时,也许是烟粉刺激了他头部的某根神经系统,他片刻紧闭双眼,屏住了呼吸。此间,斯达尔立刻把放在贡觉叔叔面前的木碗里的青稞酒偷偷地喝了。贡觉叔叔睁开眼晴,准备去喝木碗里的青稞酒时,木碗是空的。贡觉叔叔把攥在手里的牛角鼻烟盒,轻轻地敲一敲自己的额头,说:看我这个记性,只会拿出空碗来,不会往里面倒酒,也许是最近太累了,做什么事都这样没头没脑的。贡觉叔叔埋怨了一下自己,遂往木碗里再倒了一杯黄澄澄的青稞酒。
斯达尔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贡觉叔叔的表情,心底里笑着贡觉叔叔的举止,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他咯咯地笑了。贡觉叔叔听到斯达尔的笑声时,就朝着斯达尔方向看了一下,并没有说话,但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可是,贡觉叔叔依然没弄明白他发笑的原委。
累得不想动弹的人们,懒洋洋地躺在半山腰的草皮上。斯达尔和贡觉叔叔也在草皮上躺着歇息。此刻,人们腰酸背痛的感觉逐步消失,软绵绵草甸的舒适给了他们一种说不出的喜悦。这个喜悦,是从屁股底下徐徐腾升于背部,逐渐扩散到整个上半身,最后弥散于头脑里而产生的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斯达尔也使劲闭着双眼,不想失去扩散于头脑里的突如其来的这个感觉。他很想把这舒适的感觉持续的更长、更久,甚至希翼永远把这种感觉留存于内心的最深处。
突然传来的一阵莫名其妙的吵闹声搅乱了斯塔尔身躯里回荡的喜悦感觉。
“喂,臭小子!赶紧站起来,别把草皮压坏了。今年压坏了,明年你靠什么吃饭啊!”一群清山工作组的年轻人气势汹汹地围着斯达尔训斥道。
依然回荡在脑海里的喜悦感觉和突然降临的惊悸感觉,就像两股巨大的波浪一样,突然碰撞在斯达尔的心里时,他就像受惊吓的野牦牛一样,迅速站起身子,并拾起闪闪发亮而尖锐的小铲,站立在这几个年轻人的中间。
“想干嘛?是不是想破坏草场秩序,哎呦!马上拿起家伙来!”一个右臂带着红色袖章的矮墩墩的年轻人开腔说话了。
斯达尔手里还是紧握着小铲,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
除了带袖章的那个年轻人以外,另外几个年轻人慢慢地后退了几步。
“臭小子,我们在执行任务,你躺在草皮上,草皮压坏了谁负责任啊!”那个矮墩墩的年轻人,拍拍右臂上的袖章,朝着斯达尔大声地喊。
这下,斯达尔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手头紧握的小铲慢慢松开了。清山工作组的另外几个年轻人又往前进了一步,用恶狠狠的眼光打量了一下跟前的斯达尔。
“你是新来的采挖人员吧!”那个矮墩墩的年轻人发问。
“臭小子!瞧,那些草皮,就像猪嘴拱地一样,只会挖虫草,不会填土。”那个年轻人用轻蔑的表情继续斥责。
“对。来上山采挖虫草才三天时间。怎么啦!”斯达尔说。
“许可证,你办了没?”矮墩墩的年轻人提着嗓门问。
“什么许可证?”斯达尔硬着脖子说。
“你,你还嘴硬,上山采挖虫草,要办手续的,你不懂吗?”矮墩墩的年轻人红着脸回答。此时,他额头上的青筋也突突地鼓出来了。
斯达尔真的生气了。他又一次把小铲紧握在手里,双眼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带袖章的那个人,而且扫视了一下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那些年轻人。
顿时,紧张的气氛笼罩了他们几个人的空间。此时,斯达尔和清山工作组的那些年轻人,直直地站在原地,谁也不敢轻易动弹。
这时,贡觉叔叔轻轻地拉了一下斯达尔的肩膀,不让他把场面弄得僵硬、紧张。
贡觉叔叔插进斯达尔和清山工作组几个年轻人中间,并向他们解释了斯达尔的大致情况。
因为斯达尔是仓北草原的人,缓几天去办一张许可证是政策允许的。况且,贡觉叔叔是斯达尔的亲戚,权当帮助叔叔来采挖虫草的理由也顺理成章。
清山工作组几个年轻人的表情依然冷漠,但不敢跟斯达尔直接对视。
“再过两天,谁没有许可证,休想在这山坡上采挖虫草。”矮墩墩的年轻人右手食指朝向天空,往斯达尔方向硬硬地扔了这句话。
“挖完虫草,要把松土回填,别把草皮破坏了。再发现不填土,罚款!”另外一个年轻人从背后发出了声音。
说完话,他们几个年轻人,螃蟹似的摇晃着肩膀下山了。
周围挖虫草的人们,已经习惯了他们的这种态度,没人把此事当一回事,好像周遭没发生什么事情一样。他们继续疯狂地在灌丛杂草里匍匐前行,拼命地往山坡上蠕动。从远处看,真像个无数个变了形的稀奇动物在山坡上寻食。
惊悸和愤怒的感觉,还没从斯达尔的脑海里消失。小铲的手把在紧握的右手里被汗水湿的变滑了。他把湿滑的小铲重重地仍在草皮上,双眼里盈满着委屈的泪水。他一屁股坐在了一坨草甸上。他忍住双眼里的泪水,把身上穿的宽大袍子裹在头上,隔开了一切从外面世界射来的强大光线。
此刻,他实在辨不清楚自己的决定是对还是错呢?若说是正确啊!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是正确的一个理由,心里总是产生种种可怕的景象。跟他自己同年龄的学生,在不算宽大的教室里,勤奋地念着课本时,他却在山坡上匍匐挖虫草。挖虫草,真能寻找他预料当中的美好未来吗?迷茫。若说是错误啊!在他脑海里真的有一千个理由来证明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若能使腰间的皮包像糌粑袋子一样鼓起来的话,别说草原上的所有美好事情,甚至草原外面的许多美好东西,完全能用皮包里的纸币去实现,何必在冰冷的教室里,冷飕飕地盯着凹凸不平的黑板,干巴巴地朗读破旧的课本。就算你在学校里学习成绩优秀,目的不就是进城找一份工作嘛!但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这遥远的梦想啊!还不如趁着好机会,早点挣钱,再有机会将来进城找个活,还是比较现实、可靠。斯达尔心里想。他这么一想,自认为是正确的这一想法,就像山岗上猎猎飘动的经幡一样占领了他的整个思绪。
夕阳把落山处的晚霞染成一片彤红,山坡上的光线也开始黯淡了下去。人们纷纷下山回了帐篷。回到帐篷后,人们沉静在清点采挖到的虫草的激情当中,早已将山坡上辛苦一天的疲倦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斯达尔和贡觉叔叔也背着宽大的皮袋,脸上显出一种满意的表情,多多少少带着一点收获,从山坡上下来,在脚后扬起一股黄尘,朝着帐篷方向回去了。
一轮洁白的月亮升在静谧的夜空中,犹如绸缎般的月光照耀在仓北草原上。此刻,寂静中的仓北草原,呈现出一种美丽的夜色和冰冷的寒气交叉并存的景象。
2
过了几个月,斯达尔对虫草的行情有所了解了。
那天早晨,斯达尔没去上山挖虫草,直接奔向乡卫生所旁边的公交站。
贡觉叔叔看见斯达尔出远门的样子,赶紧跑到他跟前,说:“斯达尔,不去上山挖虫草,去哪儿鬼混!是不是赚了一点钱,坐不住了。”
斯达尔兴致勃勃地说:“叔叔,不是的。我要到县城里买牙签去。顺便打听一些事!”
这下,贡觉叔叔楞住了。
“什么?牙签?”贡觉叔叔脸上带着犹豫的表情问。
“从县里回来以后告诉你,再见!”斯达尔已经上了公交车,从玻璃窗户里面伸头向贡觉叔叔告别了。
公交车从车尾排放一股浓浓的黑烟,奔向了蛇形般蜿蜒的土路上。土路上随风卷起黄色尘土,到了土路尽头,公交车就像一粒黑豆一样从贡觉叔叔的眼前消失了。
到了县城,斯达尔进了一家简陋的馆子里,填饱了饥肠辘辘的肚子后,浑身又有了一股劲。
他出了馆子,径直走向了县百货商店里。
自从仓北草原的虫草资源开发以后,在虫草经济的辐射下,仓北草原一带的乡镇,甚至范围更大的地区之内,不断出现了许多新鲜的东西,不断建起了房子。这些鳞次栉比的房子,形状各异而大小不一,门面上贴着许多乡里年轻人未曾见过的图片。色彩鲜艳的图片上,有姿容秀美的像仙女一样的女人,手里握着斯达尔曾经喝过的饮料瓶子,婀娜多姿地站在图片里;还有穿着笔直的西装,头发油亮的城里人,手里拿着一根饱满的虫草,那虫草的体形巨大看起来感觉快要从图片里蹦出来似的。斯达尔看着这些图片,心里产生各种无头绪的想法,不知道这些图片为什么要贴在这里,这些图片的寓意何在。过了几年之后,斯达尔才明白了这些图片的用处。这些图片,实际上就是用来做广告挣钱的,就像斯达尔自己采挖虫草赚钱一样。
斯达尔路过了无数个图片以后,终于到达了坐落于县政府北面的百货商店。一层里里外外都由水泥建起来的宽敞屋子,屋子中间摆放着特别宽大的圆形柜子,齐到腰间的柜子上方,用透明的玻璃覆盖,玻璃里面摆放着许多不太整齐但种类繁多的商品。
斯达尔进入商店里,环顾一下四周,大部分商品不外乎日常妇女用的花色头巾、绿色胶鞋、颜色艳丽的被套,还有五颜六色的糖果、小型玩具等。
斯达尔在柜子旁边愣住的时候,一个姑娘的声音进入了他的耳朵里。
“喂!你要买什么货?”三十多岁的女售货员朝着斯达尔问。
“牙签。”斯达尔说。
“牙签?”那女售货员反问。
“嗯,是的。”斯达尔说。
“讲究牙签?不错啊!”那个女售货员带着揶揄的表情说。
斯达尔没回话。那女售货员把一包牙签丢在柜台上,并仔细打量了一下他。
斯达尔又看了一下柜子里头的商品,又要了一包烟和几颗糖果。
结完帐,斯达尔从百货商店出来了。
时候已经中午了。毒辣辣的太阳晒在县城的街道上,一些人匆匆忙忙,手里攥着塑料袋子,在街道对面的商店里进进出出。斯达尔一看这些人手里的袋子,就认出是虫草。
斯达尔双脚慢慢地移向了街道对面的那家商店方向。商店门口也贴着那张穿西装的城里人手里握巨大虫草的图片。这家商店,估计在这条街上,属于装潢最漂亮的一家商店。商店里头坐着一位脸庞白净的中年人,看样子是从城里来的商人。
斯达尔显出一种很局促的姿势,右脚慢慢跨到了这家商店的门槛内,可是左脚迟迟没迈进去。柜子内静静坐着的那个商人一见状,马上向斯达尔方向挥手,示意让他进来。
“兄弟,往里面进来坐一坐,喝水不?”那个人说。
斯达尔这下不明白了。这商店既不是自己家,也不是亲戚家,那商人为何对我那么热情。斯达尔心里想。他不敢进去,更不敢要水了。
“呵呵,你先进来!没关系!”那个人站起身,从柜子里跳出来,把斯达尔拉了进去。
“嗯!”斯达尔已经被拉到商店里头,还让他坐在凳子上。
“你是仓北草原的人吗?最近虫草生意如何?”那个人笑嘻嘻地问斯达尔。
“是的。还行!”斯达尔吞吞吐吐地回答。
“你上山挖虫草吗?如果有虫草,直接送到我店铺来,价钱比其他地方高。”那个人很有把握地说。
“我是采挖虫草人。手头是有虫草,但是,今天没带在身上。”斯达尔回话。
“没事,过几天带过来也不迟,反正我一直在商店,随时都能找到我。”那个人脸上带着微笑说。
这下,斯达尔的兴趣上来了。斯达尔和那个商人聊了半天。过了一会儿,斯达尔从包里取出自己从百货商店里买来的糖果,摆在柜台上让他吃。
斯达尔还把一只糖果塞在那个人的手里。
那个人脸上露出微笑,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烟,递给了斯达尔。
本来斯达尔不会抽烟,但他还是接了这根烟。
那个人帮他点烟。一吸烟,斯达尔嗓子呛得咳嗽了几下,眼泪也流了出来。
那个人笑了。他倒了一杯水让斯达尔喝。
咳嗽止住了。
最后,那个人向斯达尔递了一张印有黑字的名片,说,这是他的联系方式。斯达尔把这张硬纸紧紧攥在手里,跟那个人道别了。
斯达尔从商店里出来时,脑子里充塞着许多似真似假的东西。
那个商人说的话,真的可靠吗?假如把已经采挖的虫草,直接送到他的商铺,能赚到更多的钱,真的是这样吗?斯达尔思忖了半天,还是想不出满意的答案。
满脑子被无数个问号充斥的斯达尔低着头,沿着主街往公交站方向行走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出现在眼前的那个矮墩墩的人,斯达尔立刻认出来了。斯达尔本来不想搭理他,想躲着绕他走过去。但斯达尔还是迎着那个人过去了。虽然他俩关系很孬,但一直这样僵硬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毕竟是清山工作组的人。斯达尔心里想着。
矮墩墩的那个人已经出现在斯达尔跟前了。
“小子!发什么横财了。不去上山挖虫草,有时间来县里逛街。”矮墩墩人朝着斯达尔说。
“嗯!到县里来买点东西。发财,还是需要你的关照啊!”斯达尔很困难地说出了这几句话。说毕,斯达尔从袍襟里取出从百货商店里买来的那包烟,递给了眼前矮墩墩的那个人。
那矮墩墩人露出一口浅黑的牙齿,伸出胖乎乎的看不到骨节的右手,接了那包烟,说:“兄弟,咱们还说什么关心不关心的话,大家都是一个乡里的人,干嘛说这种话。”
“呵呵……也是…嗯!”斯达尔应了一声。
烈日直直地晒着斯达尔的浑身,口干舌燥的感觉弄得他心烦意乱。他环顾一下四周时,他俩站着的地方刚好就是上午吃饭的馆子门口。
“如果你没有什么急事,咱俩下馆子歇一会儿,今天我请客!”斯达尔朝着站在眼前的矮墩墩的那个人说。
“好咧!哪来的急事!我除了巡山,还会有什么事。”他爽快地答应了。
他俩开开心心地进了那家馆子里。斯达尔让矮墩墩的人点一些菜,那个矮墩墩的人还顺便点了几瓶啤酒。
过了一会儿,菜和啤酒送到了桌子上。
那矮墩墩的人,很熟练地打开啤酒瓶,在两个玻璃瓶里倒了满满的啤酒后,一杯送到了斯达尔面前。
“喝!大家都挣钱不容易,从今开始我们是兄弟了!哈哈!”那矮墩墩的人把杯子伸到斯达尔的面前说。
除了喝过青稞酒以外,从来没喝过啤酒的斯达尔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眼前矮墩墩的人,还在等着斯达尔举起杯子碰杯祝贺。
斯达尔急忙扔下筷子,举起自己眼前的杯子,碰了一下坐在面前的那个人的杯子。这种碰杯子的动作,斯达尔以前在县里的某个茶馆放的电影里看过。当时他感觉这一动作有一种特别的魅力,是遥远的城里人特有的象征,但今天他也摆出了这么一个动作。斯达尔心底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溢出雪花的玻璃杯一碰到斯达尔的嘴边时,一股酸溜溜的气味从鼻孔直接进入了头脑。他一口一口地喝那带苦味的液体之后,从喉咙到肚子里,刚开始是冰凉凉的,接下来有一种火热火热的感觉,接下来,整个身子产生了一股劲,是一股来历不明的劲。
眼前矮墩墩的那个人,一看斯达尔的举止,猜出了斯达尔是头一次喝酒。
矮墩墩的人又在斯达尔喝完的空杯子里倒酒了。
“我叫阿松曲杰,是仓北草原的人。”那个矮墩墩的人一边喝酒,一边做了自我介绍。
“喔!我叫斯达尔,也是仓北草原的人。”斯达尔也做了自我介绍。
“做虫草生意多长时间了?”阿松曲杰问。
“才两个月。”斯达尔喝了一口酒说。
“是不是尝到了一点甜头。呵呵。”阿松曲杰笑着问。
“还没呢!现在啊!好像是经验不足,找不到草头,就算找到了,大部分是死草,或者是瘪草。手头有的虫草,都是些断草,价钱很低。”斯达尔耷拉着肩膀说。
“嘿嘿!是瘪草和死草的话,没办法。但是,断条的虫草,还是有办法赚高价。”阿松曲杰把头伸向斯达尔方向,低声地说了。
“什么办法?”斯达尔反问。
“买些牙签,穿条啊!把断条的虫草用竹签穿起来啊!不就形成了完成的虫草嘛!”阿松曲杰鼓着眼晴,很认真地传授道。
这个方法,斯达尔早就想到了。他今天一大早来县城买牙签,就是为了穿条的事情。前几次,本来斯达尔采挖了好几条饱满的虫草,可是,由于经验不足的原因,他把饱满的虫草随便塞在皮袋里,取出来的虫草大部分已经折断了。结果,虫草收购商不给高价,只给低价。后来,斯达尔想到了穿条的方式,把折断的虫草用牙签穿起来,然后,混在品质好的虫草里卖出去。
没想到,阿松曲杰也知道这一办法,而且,把这天大的秘密教给他,真够义气。斯达尔心里想。此时,他开始喜欢上了眼前的那个矮墩墩的人。
“原来这样。你真够兄弟!”斯达尔装作茅塞顿开的样子,给阿松曲杰的杯子里倒了满满的啤酒。
“以后有什么虫草方面不知道的问题,尽管问我吧!不管怎么说,我比你经验多。”阿松曲杰有点醉醺醺地朝着斯达尔说。
斯达尔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自从他辍学从事虫草生意以后,除了他的父母和贡觉叔叔以外,没有任何人对他说过那么亲切的话,也从来没有产生过如此温馨的感觉。
此刻,他俩之间的一切芥蒂,就这样消除了。
斯达尔又要了一瓶啤酒,给阿松曲杰的杯子里倒了进去。
斯达尔实在喝不下去了。他的整个脑袋晕沉沉的,感觉自己脑袋一会儿肿的像气球,一会儿飘在云层里似的。此时,他的整个身子,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慢慢地拉长,拉得似乎头部和身躯快要断了。之后,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压力,把整个身子凝聚成一坨肉团,肚子里一绞痛,体内的所有液体快要吐出来了。这时,他的呼吸都有些困难。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从馆子的玻璃窗口缝隙里吹来一股风,把斯达尔的头脑也吹清醒了许多。斯达尔听见了从县公交站传来的喇叭声,突然,一种紧张的情绪遍布了他的全身。从外面传来的喇叭声,意味着今晚的最后一趟班车快要出发了。斯达尔急忙叫着伏在餐桌上的阿松曲杰,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叫醒赶公交车了。
此时,他俩摇摇晃晃地从馆子里出来,径直奔向了县公交车站的方向。
3
他俩坐公交车到达乡里时,天色已经黑得看不见脚下路了。
他俩下了车后,阿松曲杰径直往乡政府的方向走过去了。这时,从车站能清晰地看到在乡政府院子里的几间屋内亮着的灯光。
斯达尔在乡公交站的角落站了一会儿,使劲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
斯达尔无意识地往袍襟里一伸手时,触摸到了装有牙签的塑料袋子。这下,他突然想到了贡觉叔叔。
他心里想:早上跟贡觉叔叔说好了一回到乡里,他就去找叔叔呢!现在叔叔肯定在等他。
他从公交站径直往贡觉叔叔的帐篷方向走过去了。
一道明亮的光线,从帐篷门帘的缝隙,亮光光地落在周围的栅栏,照得一片透亮。
斯达尔一掀开帐篷的门帘,强烈的光线漫射了周围的环境,一瞬间,帐篷的周围变得清晰了。门帘一放下去,周围的环境又恢复了原来的黑暗。
斯塔尔兴高采烈地坐在帐篷中央的卡垫上,他屁股一落地,整个身子就像木桶一样直直地躺下去了。
贡觉叔叔马上端来一杯木碗,给他倒了一杯酥油茶后,一骨碌坐在了他的旁边。
“今天早晨,你急忙坐公交车到县里去,到底有什么事情啊!”贡觉叔叔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问。
“叔叔,今天我到县里买牙签去了。我买到了。叔叔,等着发财吧!”斯达尔从卡垫直起上半身,满脸微笑地回答。
这时,贡觉叔叔实在弄不明白斯达尔买牙签的用处。更想不明白的是,买到牙签,跟发财有什么关系。
“买牙签干嘛?想用牙签剔牙缝里的肉?最近赚了一点钱,吃饭都讲究起来了。”贡觉叔叔语带讥讽,脸上露出怪怪的表情说。
“不是叔叔,你先把断条的虫草拿过来。”斯达尔脸上显出迫不及待的表情。
“干嘛?断条的虫草都在那个皮袋里,自己去拿。”贡觉叔叔右手指了一下丢在门帘旁边的旧皮袋说。
这下,斯达尔赶紧从卡垫上站起身,走到门帘旁边,拾起那破旧的皮袋,又坐在了原来的位置。
“你在干嘛?”贡觉叔叔看着斯达尔用牙签穿起折断的虫草的动作说。
“嗨!这小子,够聪明啊!竟然想到这一招,这下好办了。”贡觉叔叔也开始帮着斯达尔穿条虫草。贡觉叔叔这下明白了斯达尔的所有想法。
斯达尔把已经穿好的虫草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里一看,压根儿看不出是断了条的虫草。但是有些本来就不饱满的细细虫草,穿完了以后,还是能看出折断的缝隙。斯达尔思忖了半天,赶紧站起身子,从铁皮炉灶旁边拿来锋利的藏刀,把原有的牙签削得很细很细,之后,开始用细竹签来穿原来不饱满的虫草。他俩忙了半天,最终所有断条的虫草,变成了完整的虫草。这下,他们可以从虫草收购商手里拿高价了。
他俩忙完所有的事情之时,黑暗的天空中已经出现了无数个闪亮的星星。
从疯狂的感觉中还未走出来的他俩,静静地坐在卡垫上,脸上洋溢着喜悦的表情……
翌晨。天空麻麻亮时,他俩带着昨晚穿条好的虫草,往山坡方向走了。
他俩计划是,先利用早晨光线好的时机,上山采挖足够的虫草,到了烈日当头的中午,直接到山坡北面的虫草收购商的帐篷里去卖虫草。
他俩从山坡底下开始,凭借早晨的光线,慢慢匍匐往山坡上移动,快到了半山腰时,已经采挖到了足够的虫草。
挖土,取虫,填土,夯实。
斯达尔做出了一连串娴熟的动作后,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喜悦表情。
中午,毒辣辣的火球又出现在空中,肆无忌惮地照在仓北草原时,他俩已经下了山,正往仓北草原北面草坝上搭建的帐篷方向走过去了。
一路上,斯达尔脱去上半身上的袍子,露出有点旧的白色衬衫,吟唱一首悠长的牧歌,接下来,贡觉叔叔也搭腔吟唱了一首音调比斯达尔更长的牧歌。
唱完牧歌,他们又唱了格萨尔王传里的对歌。
这下,从他俩的骨子里喷射出一种激情,浑身充满了一种力量。
贡觉叔叔唱了一首德玛英雄的对歌,斯达尔立刻对上了贤霸英雄的腔调。
在草原上,漂浮在空中的此起彼伏的优美歌声和他俩跳舞的姿势,形成了一道具有质感的风景,显现出了一副美丽的画卷。
他俩离草坝上的帐篷越来越近的时候,从他们喉咙里发出的歌声越来越小了。他们快要到达草坝上的帐篷时,他俩低头沉默地往前移步,手里的皮袋攥的更紧了,再也发不出优美的歌声了。
“嗨!过来,是虫草吗?”一顶宽大帐篷面前站着的一位商人叫了他俩。
“是虫草。刚采挖的上等虫草。个头大,颜色好,很饱满。”贡觉叔叔一口气跟那个商人说。
那个商人反剪双手,来到他俩跟前,通过眼神示意打开皮袋。贡觉叔叔立刻取出几条虫草,放在手心里让他鉴定。
商人把反剪的双手挪到身前,接了贡觉叔叔手里的虫草,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几眼,最终决定要购买。
这下,商人很热情地把他俩带进了帐篷内。宽大的帐篷里,到处堆放着大小不一的袋子。斯达尔一看就知道里面装的都是虫草。
他俩接了商人端的茶水,喝了几口,干燥的嗓子变得湿润了。
“好虫草!上等虫草!”那个商人把皮袋里的虫草倒在宽大平底的竹筐里,一条一条地点收、鉴定。
过了一会儿,那个商人把竹筐里的虫草分成了两类。
斯达尔仔细一看,这个火眼金睛的商人把昨晚他俩辛辛苦苦穿条的那些虫草放在了一边。
贡觉叔叔楞住了。
眼前的商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对着他俩说:“这些虫草质量属上等,但这些穿条的虫草,不能给高价。”
他俩沉默了片刻。
这时,斯达尔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了上次在县里碰见的那个商人。
“算了,你不给我们原先说好了的那个价钱,我们直接到县里去卖。”斯达尔很有把握地说了这句强硬的话。
那商人仍然不答应。
斯达尔很利索地把竹筐里的虫草倒进皮袋里,准备出帐篷时,那个商人终于拦住了他俩。
“好!好!就按你说的价格!这些上等虫草和穿条的虫草,还有那些品种差的虫草,我全都包圆了。”那个商人脸上露出很不耐烦的表情。
那个商人从别在腰间的皮包里,拿出了一大把人民币,塞进了他俩人的手里。
他俩很高兴地离开了那个商人。
当他俩到达仓北草原南面流淌的溪水旁边时,斯达尔回头一看,那个商人又站立于帐篷面前,反剪双手,等待新的采挖虫草人过路。
此刻,他俩沿着流淌的溪水,朝着乡里条件比较好的馆子走过去了。
一路上,贡觉叔叔又开始吟唱了一首悠长的牧歌,接下来,又唱了格萨尔王传里的对歌。斯达尔也跟着叔叔吟唱了悠长的牧歌,他一听到叔叔唱的格萨尔王传里的对歌,他也立刻唱出了相应的对歌。
在歌声和欢快中,他们到达了离乡政府很近的那家馆子里。
虽然那家馆子属于仓北乡里条件最好的一家,可是,跟县里的条件好的馆子相比,相差太远了。这是斯达尔到县里去买牙签之后发现的。
斯达尔和贡觉叔叔进了那家馆子里。斯达尔很熟练地点了几道热菜的名字,还点了几道凉菜,顺便还要了几瓶啤酒。这些菜的名字是跟上次阿松曲杰一起下馆子时,斯达尔学到的。那天,斯达尔感觉阿松曲杰就像城里人一样,随口能说出各种菜的名字,而且,他举起碰杯的那个动作,在斯达尔的心里依然记得很清晰。
贡觉叔叔脸上露出羡慕,并带点讥讽的表情说:“嗨!小子,赚了一点钱,气势都不一样了,从哪儿学来的?”
斯达尔笑了一下,并没回话。
服务员端来所有的饭菜和几瓶啤酒,放在了餐桌上。
斯达尔很娴熟地打开了瓶盖,倒满了两杯玻璃杯后,一杯送到了贡觉叔叔的面前。
刚开始,贡觉叔叔反对他喝啤酒。但脾气倔强的斯达尔怎么也不听贡觉叔叔的话了。
几个月前,斯达尔是一名学生,喝酒真的不太适合他的身份。现在,他不是一名学生,而是做虫草生意的商人了。几个月的时间里,斯达尔的身份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是谁也预想不到的,包括斯达尔他自己。当然,现在对他的要求也不能按照以前学生的标准来管控了。
这些道理,在贡觉叔叔的心里也很明白。
斯达尔举起酒杯,伸向贡觉叔叔的眼前,示意要碰一下酒杯,庆祝今天的收获。贡觉叔叔不知所措,愣了一会儿,接下来,条件反射般地举起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斯达尔的酒杯,之后,一口就喝尽了玻璃杯里啤酒。
一股强劲的力量充满了贡觉叔叔的身子,黝黑的脸庞上泛起了红晕。
他俩一边吃菜,一边喝酒,满满的三瓶啤酒,已经空荡荡地倒在餐桌旁。
贡觉叔叔又要了一瓶啤酒。
“今天那个虫草收购商人,为什么把断条的虫草也买了,而且给了上等虫草的价钱,嗨!是不是他吃亏了。”贡觉叔叔摇头说。
“叔叔,其实断条的那些虫草也是属于上等的虫草啊!只不过折断了而已。那些虫草,既不是瘪草,也不是死草。”斯达尔回话了。
“况且,我从县里知道,我们乡里的那些虫草收购商,大部分都是中间商。他们在城里卖虫草挣来的钱,是我们挣的钱的好几倍呢!”斯达尔继续说。
“好——几——倍?”贡觉叔叔惊讶地反问。
“嗯……”斯达尔咀嚼着满嘴的饭,应了一声。
“真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高价买那些虫草啊!就那么一根虫草,给那么多钱?”贡觉叔叔又唉声叹息道。
“叔叔,听说,虫草的功能大着呢!特别是能补肾,增强身体免疫力呢!城里人整天想要那个呢!”斯达尔说。
“什么那个?”贡觉叔叔反问了。
“就是那个啊!那个!”斯达尔做出一副鬼脸说。
“臭小子!净想些那种丢脸的事。”贡觉叔叔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说。
他俩吃完饭的时候,光线微弱的太阳,伴着一朵乌黑的云层,已经慢慢滑落在了西面黑山的背后。
时候不早了。他俩身子就像柳树一样飘动着,一摇一晃,一前一后,从馆子里出来,朝着帐篷方向缓缓走过去了。
4
一晃眼,时间过了一年。
辍学之后做了一年虫草生意的斯达尔,在县里开了一家杂货店。
斯达尔到底是个上过学的人,他并没有把虫草生意赚来的钱,乱花在无意义的东西上。他心里很明白,采挖虫草是季节性的活计,过了这个季节,就没有了生意的资本,也就没了活路,但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
自从斯达尔在县里开了一家杂货店以后,他的心里充满着一种说不出的喜悦感。这一喜悦感,在他脑袋里就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走路的姿势也轻快了许多,脸上的微笑也时不时地像花瓣似的绽开。
现在的他,有十足的信心回家探望年老的父母和哥哥了。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斯达尔做虫草生意的事情,除了贡觉叔叔以外,他的家人一概不知。本来贡觉叔叔也不想让斯达尔辍学做虫草生意,但在疯狂地做虫草生意的氛围里,贡觉叔叔最终还是带他上山采挖虫草去了。
近些年来,仓北草原的变化太大了。
斯曲兄弟用虫草生意赚来的钱盖了新房,贡觉叔叔靠虫草生意买了一辆崭新的越野车,阿松曲杰仗着清山工作组组长的权力,已经举家搬到县里的新房里了。在眼前出现的物质的诱惑之下,斯达尔觉得,先上完高中,然后考上大学,再找工作,是多么的遥远而迷茫。最终,他决定把这遥远的梦想抛弃,选择了充满诱惑而现实的虫草生意。
当时,充满矛盾的想法和现实利益的诱惑,对于一名上高中的学生来讲,深感犹豫不决,迷茫困惑啊。
到后来,他还是选择了辍学做虫草生意的路子。
现在的他,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他毕竟在县里已经开了一家杂货店,而且,今年又拿到了明年采挖虫草的许可证,过不了几年,在县里买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是没问题的。
那天早晨,他准备回家看望年老的父母和哥哥。他准备了一些从城里进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是些城里人最喜欢的包装的饼干、饮料,还有崭新的头巾等送人的礼物。他把这些东西装在宽大的绿色帆布包里,搭在了新买的摩托车的后面就出发了。
随着一声轰然的声音和一股浓黑的尾气,斯达尔已经在柏油马路上奔驰,之后,在一股呼呼响起的风声的相伴下,他已经到达了柏油马路的尽头,开始行驶在通往乡里的土路上。颠簸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到达了通往镇里的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摩托车就像喘气的老牛一样,走走停停,朝着远处的那片无边无垠的草原方向行驶。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到达了绿草如茵的草原上。
从远处,起初能望见草原上冒起淡淡的炊烟,然后能看见黑色帐篷的轮廓,之后,能清晰地看见在帐篷周围干活的哥哥,坐在羊皮垫子上捻毛线的老阿妈,还有慢悠悠地坐在卡垫上转嘛呢筒的老阿爸的身影。
这一切油画般的景象,随着摩托车由远及近行驶,渐渐映入了斯达尔的眼帘。
摩托车随着几次由大到小的连续轰然的声音,慢慢地停靠在帐篷的旁边了。
年老的阿爸阿妈没认出自己孩子斯达尔。
阿爸格列觉嘎眯着双眼看着扬起尘土的摩托车方向,以为是从县里来了个陌生人,也许是送信的邮差。阿爸格列觉嘎继续在卡垫上默默地念经。
阿妈仁增卓玛一看到骑摩托车的那个人,立刻放下手中攥着的捻毛线工具,紧盯着摩托车停放的方向,大声地喊呼了帐篷内忙活的大儿子阿嘎泽仁,意思是出来接待帐篷外面的那个陌生人。
斯达尔看了看帐篷周围,望了望离帐篷更远的草原,出现在眼前的一切景象是多么的宁静和美丽。他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踩着软绵绵的草皮,整个身子轻松了许多。当年阿爸阿妈的身影一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双眼里盈满了热乎乎的泪水。
他徐徐走向帐篷的门帘方向时,大儿子阿嘎泽仁懒洋洋地从帐篷里出来了。
“斯——达——尔!”阿嘎泽仁哥哥大声地叫起了他的名字。
“哥—哥!”斯达尔立刻紧紧地抱起了阿嘎泽仁哥哥的肩膀。
这下,阿妈仁增卓玛慢腾腾地站了起来,朝着斯达尔方向过来了。坐在卡垫上的阿爸格列觉嘎也朝着斯达尔方向紧紧地盯着,不再念经了。
斯达尔抱完哥哥以后,立刻朝着阿爸阿妈方向奔了过去。
斯达尔紧紧抓着阿爸阿妈瘦骨嶙峋的手,扶着他俩老人家佝偻的身子,带到了帐篷内的炉灶旁边。
阿嘎泽仁哥哥在一杯掉了颜色的大号搪瓷茶缸子里,到了满满的牛奶,递给了斯达尔。
斯达尔一大口地喝完了缸子里的牛奶。又倒了一杯满满的牛奶。这时,斯达尔呷了几口后,把搪瓷茶缸子放在炉灶旁边,再没有大口地喝。
“最近学习紧张吗?一年多时间没回草原,是不是一直呆在贡觉叔叔家里了?”阿妈仁增卓玛问斯达尔。
“嗡……学习……嗡!对,是一直呆在贡觉叔叔家里的”斯达尔犹豫地回答。
“贡觉叔叔现在发横财了吧!他的虫草生意怎么样?”阿嘎泽仁哥哥饶有兴趣地问了。
“他生意挺好的,而且到了明年准备盖新房呢!”斯达尔脸上溢着笑容说。
“是吗?他不想放牧了,那草场和草场上的牲畜怎么办呀?牧人不放牧,能行吗?”阿妈仁增卓玛露出惊讶的表情说。
“哼!虫草是咱们仓北草原的灵气。灵气没了,仓北草原就完蛋了!请三宝保佑!”阿爸格列觉嘎带着嗔怪的表情说。
“灵气?”斯达尔奇怪地问。
“灵气。”阿爸格列觉嘎说。
斯达尔不明白从阿爸口里说的所谓灵气的意思。
斯达尔缄口了。
阿爸说完这句话之后,紧紧闭着皱巴巴的双眼,嘴巴不停地念经,仿佛为草原的灵气之事而祈祷。
仓北草原有个传说,虫草是仓北草原的灵气,就像人体内的阳气一样,充盈于周身,温养脏器,固位体表,维持生理功能。就因为有了这一草原的灵气,整个仓北草原变得风调雨顺,人畜两旺,牛肥马壮;将来到了浊世,人们将会破坏草原的灵气,草原就变成荒漠沙地,频繁出现干旱、泥石流,甚至会从仓北草原四周的山肚子里,流出汹涌澎湃的洪水,将仓北草原淹没。
仓北草原的老人们相信这个传说。自从疯狂地采挖虫草的人群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仓北草原四周的山坡上时,阿爸格列觉嘎的心情就像波涛汹涌的洪水般激荡着,时刻淹没着所有生活的乐趣,唯有默默地念诵六字真言时,才能平静心中产生的一切惊慌、恐惧。
斯达尔从孩提听说过这一预言式的传说,但他对这一传说,始终怀着一种半信半疑的态度,更确切地说,没有老一辈子那么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一传说,特别是他从虫草生意赚到了钱以后,再也不想听这些吓唬人的古怪传说,因为在现实的生活里,这些传说没有任何的积极意义。
目前,斯达尔最憧憬的事情,是努力积攒一定数目的钱之后,在县里盖新房,把年老的父母和哥哥接到县里生活,再把县里开的杂货店的规模扩大,生意做得火火红红,给乡镇里的人们看看,斯达尔是多么有本事、有能力的人。
灵气之说,对于斯达尔来讲,简直就是无关紧要之事。对于他来讲,靠虫草赚来的钱,才是真正的“灵气”。有了这个“灵气”,才能让他充盈于周身,温养脏器,维持他的五脏六腑,才能给他一种昂首阔步的气质,这才叫“灵气”。
斯达尔从卡垫上站了起来,出了帐篷。过了一会,他又进来了。
他手里提着搭在摩托车背后的绿色帆布包,一骨碌坐在卡垫上,开始拿出来了包里的东西。他把这些包装精美的东西一一摆放在铁皮炉灶旁边,让阿爸阿妈和哥哥任意挑选。
阿爸格列觉嘎瞟了一下眼前摆放的东西,没有吭声,继续嘴巴不停地念经。
阿妈仁增卓玛随手拿了塑料包装的糖果,并迅速剥开塑料皮,把糖果含在了嘴里。此时,一种甜甜的感觉遍布了她的全身,在她脸庞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阿嘎泽仁哥哥赶紧把崭新鲜艳的头巾拿过去了。
斯达尔看着哥哥的举动笑了一下,他心里明白,现在哥哥已经喜欢上了草原上的一朵“格桑花”了。
阿嘎泽仁哥哥把这条鲜艳的头巾揣在袍襟里,继续忙着帐篷里的事。
“哥,头巾准备送给谁呢?我猜到哥你需要一条头巾,所以我特意带过来的。”斯达尔朝着阿嘎泽仁哥哥脸庞说。
阿嘎泽仁哥哥不好意思地沉默了片刻。他从余光看到了阿爸阿妈没注意刚才兄弟俩的谈话后,开始朝着斯达尔做了一个搞笑的表情。这一表情的意思,是他已经有了自己心中的“格桑花”,头巾就是送给她的。
斯达尔脸上绽开了满意的微笑,但并没回话。
阿嘎泽仁哥哥在铁皮炉灶上,炖了一锅土豆牛肉汤,准备了一些从乡里买来的白细的糌粑,还打了一铝壶酥油茶,摆放在铁皮炉灶周围,简单地迎接了斯达尔的到来。
斯达尔站了起来,把铝壶里的酥油茶先倒给了阿爸的木碗里,接下来倒给了阿妈的木碗里,之后,倒给了哥哥的木碗里,最后,倒在了自己的大号搪瓷茶缸子里。
斯达尔吃饱喝足之后,整个身子充满了一股力气。他慢慢地脱掉上半身上的袍子,从别在腰间里的腰包里掏出来了一万块,放在了年老的阿爸阿妈面前。
阿爸阿妈看着眼前的那么厚那么多的钱,有点不知所措,也不敢碰,更不敢要了。
阿嘎泽仁哥哥也看着那么多的钱,一时半会儿愣住了。
“哪来的那么多钱?你一个高中生,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啊?不会是不干净的钱吧!”阿爸突然慢腾腾地开口问了。
“不是的,阿爸,是我自己挣来的钱,放心吧!”斯达尔立刻回答了。
“就算你挣了钱,也挣不到那么多钱吧!这一年来,你到底干了些什么事?”阿妈脸上带着惊讶的表情问。
“不是阿妈,我是跟着贡觉叔叔采挖虫草去了。”斯达尔低着头如实地回答。
“呸!采挖虫草。我们祖祖辈辈,老老实实地放牧生活,草原是我们的家,虫草是草原的灵气,你这个败家子,竟然不上学,采挖虫草去了。”阿爸气喘吁吁地朝着斯达尔破口大骂起来了。
“阿爸!贡觉叔叔买车了,斯曲兄弟盖新房子了,还有镇里的许多人,靠虫草赚钱呢!我们这样呆着,什么时候才能有钱呀!”斯达尔怯生生地说。
“哼!钱!钱!钱重要,还是灵气重要。虫草是草原的灵气,没了灵气,草原将会荒漠的,草原荒漠了,草原上生活的子孙后代们,靠什么吃饭啊!牛羊吃什么啊!难道要吃钱吗?”阿爸生气地说。此刻,他脖子上的青筋都突出来了。
“有了钱,我们可以过上好日子,可以全家搬到县里去,不用在草场上放牧了,可以跟县里的人一样,能过体面轻松的生活。”斯达尔朝着年老的阿爸阿妈说了心里的话。
“阿爸你先别生气了。弟弟说的也有道理啊!阿爸阿妈你们年纪那么大了。弟弟他先上高中,再考大学,然后找工作,是多么漫长的路子啊!就算考上大学,找到了工作,也不就是为了工资嘛!他现在已经挣钱了。”阿嘎泽仁哥哥也对阿爸阿妈说了自己的想法。
阿爸低着头,继续转着嘛呢筒,再不说话了。
阿妈看着放在眼前的钱,思忖了半天,不置可否。
整个帐篷沉默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斯达尔把一万块拿起来,硬塞在阿嘎泽仁哥哥的手里,叮嘱这些钱给年老的阿爸阿妈买些生活用品。
阿嘎泽仁哥哥收了这些钱,并裹在报纸里,放进了神龛下面的小柜子的抽屉里。
“你真的不去上学了,学习的机会真的就这样丢了不管了。”阿爸终于开腔了。
“我已经辍学了,阿爸!而且我在县里开了一家杂货店,生意特别好,再不想上学了,我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斯达尔朝着阿爸说。
“我们在草原上日子过得已经很好了。我们祖祖辈辈在草原上过日子,哪儿也不想走了,能呆在草原上已经很知足了。但是你不要在外面做昧良心的事了,只要你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做父母的我们已经心满意足了。”阿爸语重心长地劝告斯达尔。
“嗯!知道了,阿爸,您放心吧!”斯达尔低着头回答。
“虫草是有生命的,斯达尔,你知道吗?采挖虫草,等于杀了一条生命。你靠杀生来做生意,这样罪恶极大啊!不上学无所谓,你可不可以不做虫草生意啊!听阿妈的话,回来帮哥哥去放牧,我们祖祖辈辈放牧生活,日子过得不是很好嘛!”阿妈仁增卓玛带着哭腔跟斯达尔说。
“阿妈!等我积攒一点钱以后,再也不做虫草生意了。我现在在县里已经开了一家杂货店,那儿还需要一点钱,资金充足以后,我不会做虫草生意的,阿妈,您相信我。”斯达尔很委屈地跟阿妈解释了自己的计划。
整个帐篷又沉默了片刻。
阿嘎泽仁哥哥带着头巾出了帐篷,径直走向了搭在溪水旁边的帐篷方向。
从对面溪水旁边的那帐篷里头,出来了一个少女。
她很腼腆地出了帐篷,朝着溪水彼岸的草坡方向奔走了。
阿嘎泽仁哥哥在她背后疯狂地蹦跳,手里的头巾使劲在空中挥舞,就像上战场的英雄一样。过了一会,他把手里的那条头巾戴在了那个姑娘的头上。那个姑娘带着那条崭新的头巾,又急急忙忙地从草坡折身,朝着帐篷方向回去了。
这些所有的情景,是斯达尔从半开的帐篷门帘里瞧见的。
阿嘎泽仁哥哥又回来了。
兴高采烈的阿嘎泽仁哥哥一进帐篷,立刻从铁皮炉灶上端来铝壶,给帐篷里的每个人倒了一杯酥油茶。
“阿嘎泽仁,刚才去哪里了?给牲畜的槽子里放饲料没?”阿妈从帐篷的旮旯里发出声音来。
“嗡……刚刚出去料理饲料了,放心吧!阿妈。”阿嘎泽仁哥哥犹豫地说。
“是吗?哥哥你跑到溪水旁边,放饲料去啦!”斯达尔开玩笑地说。
阿嘎泽仁哥哥笑了一下,没理会斯达尔的话。
阿嘎泽仁哥哥又从帐篷里出去了。
这下,他真的往帐篷后面的槽子方向料理饲料去了。
过了一会儿,黄昏已经降临了。黑幕一样的夜色,慢慢地从天际笼罩在仓北草原的上空。紧逼过来的夜色,吞没了湛蓝的天空,吞噬了空旷的草原,甚至人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帐篷里亮着一盏不太明亮的灯泡。最近逢着雨季,仓北草原的天空整日阴沉沉的,出现阳光明媚的日子很少,从县里买来的太阳能灯泡,可以派上用的时候很少,就算能用也不太明亮。
他们四人围着熊熊燃烧的铁皮灶旁边,一边喝着酥油茶,一边吃中午没吃完的牛肉,聊着一年来发生的稀奇古怪的许多事情。
过去的一切事情,就像昨天发生一样,给人感觉如此的仓促,又给人感觉那么的不真实。
时已傍晚,年老的阿爸阿妈早已进入了梦乡。
斯达尔和阿嘎泽仁哥哥,还在昏黄的灯光下,聊着各自的故事,聊着聊着,聊到了溪水旁边那姑娘的事情时,阿嘎泽仁哥哥不再说话了。
阿嘎泽仁哥哥脸上绽开着微笑,立刻把灯关掉了。
斯达尔在黑乎乎的帐篷里,除了从门帘缝隙,能看见满天的星星外,周围的一切变得漆黑了。
此时,黑乎乎的帐篷,变得静悄悄了。
5
翌晨,斯达尔一大早起床,准备回县城。
阿嘎泽仁哥哥给他准备早饭。年老的阿爸阿妈睡在被窝里没起床。斯达尔快要出帐篷时,年老的阿爸阿妈从被窝里伸出了上半身,用手使劲拉过来盖在被子上的袍子,随便把单薄的身体裹起来,跟斯达尔告别了。
斯达尔看着年老的阿爸阿妈的样子,心里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酸酸的感觉。这一酸酸的感觉,突然遍布了整个身子,并紧紧地聚集在鼻尖上,之后,双眼里盈满了热乎乎的泪水。
随着一声轰然的声音和一股浓浓的黑烟,斯达尔屁股底下的摩托车,就像发怒的野牦牛一样,颠簸了几下就奔向了离草原很远的土路方向。
颠簸、转弯、加速、奔驰。
斯达尔又到达了县城的柏油马路上。
从柏油马路中间,斯达尔很清楚地看见自己了新营业的杂货店的门牌。此刻,斯达尔心里高兴了。离杂货店越来越近的斯达尔,把摩托车的油门调大了,轰响声也变大了,此时,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到了杂货店的门前,他慢腾腾地下了摩托车,吹着口哨,使劲打开了杂货店的铁门。铁门哐啷一响地打开了,但他并没有马上进去店里。他站在杂货店门前,点了一支烟,从嘴里吐出几口烟圈之后,才进去了店里。
自从仓北草原的虫草资源开发以后,仓北草原的大部分年轻人纷纷来到县城里做虫草生意,甚至各个学校也放“虫草假”。所谓的“虫草假”,是到了采挖虫草的季节时,学校专门放假让学生们上山采挖虫草去。
在“虫草经济”的带动下,县城里的商店也越来越多了,街道上的人也形形色色,过不了几年,仓北县将要变成小规模的城市了。
斯达尔眼看着这些美好的前景,心里时刻产生各种各样的美好幻想。
这几年里,斯达尔一边忙着打理杂货店的里里外外,一边考虑虫草生意的各个环节。
一般情况下,到了采挖虫草的季节时,斯达尔忙着上山采挖虫草。采挖虫草的季节一过,斯达尔到城里去收购商品。
年复一年,冬去春来。斯达尔在县里开店已经三年多了。
这几年里,斯达尔的生意完全按照他自己的计划,一切顺顺当当。
可是,今年采挖虫草的季节里,斯达尔估计要遇到点麻烦了。
据一些做虫草生意人的说法,今年来自遥远地方的一些商人,为了赚更多的虫草钱,要把仓北草原北面的整座山包下来,而且只有符合条件的人,才允许采挖虫草,这样下来,就算本乡的人持有采挖虫草的许可证,也未必能采挖虫草。
这一消息,就像抛洒在空中的风马旗一样,迅速传播开了整个县城,整个乡镇,甚至传到了在仓北草原上放牧的小娃娃的耳朵里。
“什么样的人有能力承包整座山来采挖虫草啊?纯粹是谣言呢!是不是想钱想疯了,克制不住的欲望想把整座山也吃掉啊!岂有此理。”很多上了年纪的仓北草原的牧民们闲聊中这样说。
当斯达尔听到这一消息时,刚开始有点不相信,后来,听着那些多次去过城里人的话,最终还是确信了这一消息的可靠性。
有一天,清山工作组的组长阿松曲杰急急忙忙地过来了斯达尔的杂货店里。
阿松曲杰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进斯达尔的杂货店,屁股重重地坐在铺垫海绵的凳子上,用胖乎乎的手指头,指了一下货架上的百事可乐。
斯达尔马上把货架上的百事可乐递给了阿松曲杰。
阿松曲杰立刻打开百事可乐,大口地喝了几口之后,他终于不喘气了。
“斯达尔,你还这么没头没脑地呆在这破杂货店里,外面的事情难道你不知道啊!”阿松曲杰用揶揄的表情说,但他这揶揄的表情里多少有点带着关心的成分。
“阿松曲杰,你说清楚点嘛!外面到底怎么啦!”斯达尔急忙忙地问。
“你肯定听到了最近县里传的那个消息吧!”阿松曲杰点一支烟说。
“听到了。听说有人包山采挖虫草,还需要符合条件的人,才能允许采挖虫草。那我们符合条件吗?”斯达尔闷闷不乐地问。
“包山是事实,他们不就是为了花最少的钱,想赚更大的钱嘛。这些事情我们不管了。但什么符合不符合条件之事,呸!是谣言,还得我们自己来采挖。”阿松曲杰用很了解内情的表情说道。
“如果要我们自己来采挖,不就是跟以前一样嘛!我们也没必要着急啊!”斯达尔看着阿松曲杰的脸庞说。
“臭小子,你脑子真笨啊!承包山的那些人,就想承包草原北面的山坡呢!虽然我们有采挖虫草许可证,但我们不能随便去仓北草原北面的那座山坡上啊!北面草坡上的虫草可是上等虫草呢!”阿松曲杰认真地跟斯达尔说道。
“嗡……的确,北面山坡的虫草价格高啊!那我怎么办好呀?”斯达尔这下眼珠子都快要突了出来。
阿松曲杰眼晴望着街道不说话了。
斯达尔条件反射般地立刻从货架上拿了一包烟,扔到了阿松曲杰的怀里。
阿松曲杰接了那包烟,开始说话了。
“所以我说嘛!你别呆在这破杂货店里了,赶紧去找贡布次勒啊!”阿松曲杰果断地说了。
“贡布次勒?找他干吗?”斯达尔问。
“臭小子,他负责仓北草原北面草坡啊!哪怕仓北草原的北面山坡要搬走,也得跟他说一声的,他是仓北县的县长呀!”阿松曲杰笑着说。
“我该怎么去?我该说些什么话?”斯达尔紧张地问。
“就带着这个去啊!”阿松曲杰不耐烦地碰了碰了自己的装了钱的腰包说。
“嗡……懂了。”斯达尔领悟到了阿松曲杰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阿松曲杰出了杂货店,径直往乡政府方向去了。
阿松曲杰一走,斯达尔也开始忙活起来了。
他把弯着腰,从柜台下面取出了一柜带锁的木箱,打开木箱,又从里面取出了一包氆氇裹起来的东西,一打开氆氇,眼前出现了他多年积攒的五万块。
他从五万块里面,取出了一万块,想了半天,又把五千块放回去了。
木箱又放回到柜台下面。
他把刚取出来的五千块,包在了宽大的旧报纸里,然后,把这包旧报纸揣在袍襟里,径直走向了贡布次勒住处方向。
贡布次勒的家在县里最繁华的街道上,离县政府大院很近。
斯达尔到贡布次勒的家门口时,他的双腿有些支不住身子了。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该不该敲门进去,还是折身回去改天过来吧!他犹豫不决地站在贡布次勒的门口。
门突然开了。贡布次勒手里拿着垃圾桶出来了。
这一声门框的吱吱声,打破了斯达尔脑海里的所有疑虑。
“你是?找我吗?”贡布次勒一时半会儿没认出斯达尔。
“我是仓北村的斯达尔,是贡觉叔叔的侄子。”斯达尔做了自我介绍。
“喔,我想起来了。你是辍了学,去做虫草生意的斯达尔嘛!好可惜。先进来说吧!”贡布次勒把他叫进屋里去了。
斯达尔站在贡布次勒家的木床旁,不敢坐下。
贡布次勒让他坐下,还倒了一杯清茶。
“你那么年轻,干吗不去上学,偏偏去做虫草生意,有点可惜啊!”贡布次勒唉声叹气地说。
“我辍学已经三年了。请您别提学校的事情好吗?”斯达尔细声细语地说。斯达尔这下低着头,脑子里一片空白了。
“算了。射过去的利箭是很难收回来的。不说以前的事了。这次你来我家有事吗?”贡布次勒问。
“嗡……嗡……”斯达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此时,他的空白的脑子一下子被一种紧张的感觉变麻木了。
斯达尔坐在木床的角落,就像木头人一样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斯达尔立刻把揣在袍襟里的旧报纸放在了贡布次勒前面的茶几上。
“这是什么?”贡布次勒愣住了。
“是给您的。里面有点钱,是我的心意。”斯达尔慢吞吞地说。
说完这句话,斯达尔的整个身子快要融化了。他感到坐在眼前的贡布次勒就像具有强大热力的火球一样,快要把他像酥油一样融化了。
自从斯达尔选择虫草生意以来,这是头一次给人送礼疏通关系的。这一次,他感觉自己正在做一件非常重要而充满刺激的事情,就像通常在电影里看到的人物一样,做一些某种紧张而刺激的交易似的,他的整个思绪,整个身子,突然变得热乎乎了。
“呵呵,你的耳朵也够灵啊!包山的事情你也知道了。”贡布次勒咧开嘴笑着说。
“不是我耳朵灵,这件事情,整个仓北草原的人都早就知道了,在县里传的沸沸扬扬。”斯达尔说。
“包山的事情是事实。其实这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关键是他们有钱人,为了赚钱赚多一点,赚钱赚快一点嘛。他们不想经过中间商罢了。”贡布次勒说。
“听说,山坡北面的虫草,就算持有许可证也不能随便采挖,是这样吗?”这下斯达尔脑子很清晰地问。
“对!是不能采挖的,但是本村本乡的人只要符合条件,允许采挖的。”贡布次勒说。
斯达尔高兴了。但有些问题还是不明白,符合什么样的条件,才能准许采挖虫草呢?一团疑问就像乌云一样弥漫于斯达尔的脑海里。
“什么条件?”斯达尔无意识地脱口说出来了。
“不用你操心,上面已经规定好了。虫草是本地区老百姓致富的天然资源,也是最好的收入来源,别说承包山坡,就算搬山了,我们也不会让老百姓饿着的,永远会把老百姓的生活之路放在第一位的。知道没?”贡布次勒语重心长地说了这句话。
斯达尔一时说不出话来。
屋子一片寂静。
“这个钱,您收下吧!是我的心意。”斯达尔慌里慌张地又把旧报纸里包的钱推到了贡布次勒的前面。
“不行。这钱我不能收。你留着用吧!最好你还是回学校吧!现在回学校,还是有机会的,再过了几年,你再也没有上学的机会了。”贡布次勒带着慈父般的语气说。
斯达尔说不出话了。他的喉咙就像被什么硬物堵住一样,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双眼里盈满了泪水,眼前的一切东西变得模糊了。
“好了,你回去吧!钱也拿回去吧!你别担心这件事情,上面会好好安排的。你最好别忘了我的话,赚到的钱,别乱花,想通了,最好回学校去吧。”贡布次勒又重复地说了刚才的话。
斯达尔实在坐不住了。他把旧报纸揣在袍襟里,跟贡布次勒告别,急忙奔向了杂货店里。
到了杂货店,斯达尔感觉,自己的脑子里有一种沉重的东西正在凝聚起来,从头部开始,慢慢地挤压浑身,然后这一沉重的东西进入了体内,把整个五脏六腑挤压着,最后,这一沉甸甸的感觉,重重地落在了他的心头上。
回学校!我怎么回学校呀!就算回了学校,那漫长的学习生涯,何时才能完结呀!先上高中,再考大学,然后找工作,那漫长的路子有多艰难啊!斯达尔静静地躺在弹簧床上,思忖了半天,整个身心困倦得实在不想动弹了。
“喂!要一包烟。”一声从柜台外面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慢慢地站了起来,向传来声音方向递了一包烟。
收了钱,回到床上时,又传来了一声要东西的催促声。
“要一瓶雪碧,赶紧!”
“好的。”
“给你钱。”
“下次光临!”
斯达尔再不想躺在床上了。他把椅子拉到柜台旁,屁股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眼睛望着街道方向,继续等待下一个买东西人的到来。此时,他的睡意和困倦也消失了。
那天,在街道上风轻轻地吹着,一些丢在街道上的空塑料袋子,被风吹的沙沙作响,偶尔飘在空中,偶尔落在地上,随后扬起一股尘土。风力稍微变大的时候,在门牌上什么东西在摩挲,总是发出吱吱的声音。此时,斯达尔的心里涌起了一种奇怪的悲戚感觉。这一感觉,是从他内心的最深处里涌现出来的,是一种冰冷冷的感觉,是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过了几天,从县政府传来了关于采挖虫草的通知。这一通知,不是文件形式传播的,也不是告示的形式传播的,而是通过清山工作组组长阿松曲杰的口头通知传播下来的。
那天早晨,斯达尔在杂货店门口打扫卫生时,阿松曲杰脸上洋溢着喜悦的表情,直奔到他跟前,并露出了一种羡慕的样子。
“小子,不错啊!给了什么东西让县长高兴了。这次采挖虫草的名单里,你的名字放在了第一个位置上。”阿松曲杰说。
“名单出来了。这么说,仓北草原北坡的虫草,我可以去采挖了。”斯达尔高兴地问。
“那当然!乡政府决定的东西,谁敢不承认。将来你要发横财了。”阿松曲杰羡慕地说。
“呵呵,今后还得靠你兄弟的帮忙呢!一个手指头,顶不了天的,今后还得需要你的关照啊!”斯达尔说了几句客套话。
说完话,阿松曲杰从包里取出一张盖有鲜红印章的纸张,递给了斯达尔。
斯达尔接了那张纸张,看了一下内容,纸条的正中央印有两个黑色的大字体“北坡”。这张印有“北坡”字的纸张,比“虫草许可证”管用多了。如果谁持有这张印有“北坡”的纸张,谁就可以到仓北草原北面的山坡上去采挖上等虫草了。
斯达尔高兴地把手里的扫把仍在地上,立刻从货架上拿了一包烟,递给了阿松曲杰。阿松曲杰乐滋滋地接了那包烟。
斯达尔让阿松曲杰到店里坐会儿,阿松曲杰说还要去通知别的人,匆忙离开了杂货店。
那天早晨,斯达尔高兴得就像小孩一样,在杂货店里乱蹦乱跳,差点把柜台上的杯子都摔在地上了。
过了一会儿,他的情绪又平静下来了。
他思忖了半天,还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能顺当地拿到了这张纸条呢?
他跟贡布次勒之间没有一袋糌粑的交情,而且,贡布次勒也没有要他那五千块钱,他为什么要把这次仓北草原北坡的采挖虫草机会给我呢?斯达尔想着。
斯达尔最后决定再去一趟贡布次勒的家。
他从货架上拿了一长条城里人最爱抽的烟,把它包在报纸里,很利索地揣在了袍襟里。
他关了杂货店门,径直走向了贡布次勒家的方向。
到了贡布次勒的家门口时,又出现了跟上次一样的感觉。
紧张,犹豫,疑虑。
他还是壮着胆子轻轻地敲了门。
门开了。贡布次勒让他进到屋子里。
贡布次勒依然跟上次一样,让他坐在木床上,并给他倒了一杯清茶。
斯达尔又在喉咙里堵了什么东西似的,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他急忙忙从袍襟里取出报纸包起来的那长条的烟,放在了贡布次勒面前的茶几上。
这次,贡布次勒有点生气了。他硬着脖子说:“这是什么意思?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此时,贡布次勒脖子上的青筋也稍微突了出来。那一副严肃的表情,吓住了坐在木床上的斯达尔。
“这次在仓北草原北坡上采挖虫草的名单里有我的名字,这是离不开您的关照和帮忙。”斯达尔很客套地说。
“小小年纪,学到了不少客套话啊!呵呵!这次不是我帮你,是根据上面的规定确定下来的。而且,我们也希望像你们这些年轻人,通过这些机会,赶紧挣一点钱,有机会的话,再回学校多读点书嘛!”贡布次勒语重心长地说了。
“嗡……回学校是不可能了。”斯达尔低着头说。
“怎么不可能啊!虫草生意也不是长久之计呀!学点本事才是长久之计呢!最近,虫草资源开发把整个仓北草原的生态破坏的太严重了,国家也正在研究制定有效的解决办法,而且办法快要出来了。”贡布次勒说。
“什么办法呢?是不是又要把整个仓北草原的所有草皮承包了。”斯达尔问。
“年轻人,你弄错了。下一步将要缩小采挖虫草的范围,有些山坡不能采挖虫草了。现在国家开始搞生态文明建设了,这就是为了考虑下一代人的生存呢!”贡布次勒显出严肃的表情说。
“不能采挖虫草,那我们靠什么吃饭啊!”斯达尔这下脑子清晰了许多。
“所以,你要早点挣些钱,有机会回学校读书吧!就算回不去,也参加一些夜校,或者培训班什么的,学点技术性的活啊!”贡布次勒带着劝告的语气说。
“技术?什么技术?”斯达尔这下困住了。
“去年我们县政府开展了免费农机修理培训班,计算机培训班,还有导游培训班。当时,有多少人来报名了,你们都不是到山上采挖虫草去了。其实,学点技术好,技不压身啊!”贡布次勒语重心长地说。
“嗯……技不压身!”斯达尔轻言轻语地重复了一遍。
此时,斯达尔好像明白了什么道理,又不明白该说些什么好。
“嗨!现在的年轻人,都为了眼前的一点利益,就不考虑长远的利益,我还是这句话,就算你不回学校,也得参加一下县里办的培训班。目前在城市里啊!没有一点技术知识,寸步难行的,这你应该懂吧!”贡布次勒又叹了一口气地说。
这下,斯达尔完全明白了贡布次勒的良苦用心。这次他能拿到采挖仓北草原北面山坡的虫草许可证,并非他想象那么荒唐、巧合。
斯达尔很利索地把茶几上的长条烟,揣在袍襟里,急急忙忙地出了贡布次勒的家。
贡布次勒把他送到了门口。
从贡布次勒家出来的他,低着头径直走向了杂货店方向。
6
自从斯达尔拿到那张准许草原北坡上采挖虫草的纸张以后,轻轻松松地赚到了比任何人多的利润。在疯狂采挖虫草的利益驱动下,这几天,他几乎忘记了什么培训班,什么技不压身之类的话题。
每年夏季,仓北草原迎来一波又一波的冬虫夏草采挖大军。过了几年,虫草的价格已猛涨了好几倍。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冬虫夏草沦为了资本疯狂追逐的投资品。但是,由于大量破坏生态环境的因素,仓北草原的气候逐年变化多端,出现了多次干旱天气,有一次还从草原南面山坡里,突然涌出来了洪水,把仓北草原南面草场上的大半个牲畜淹死了。
随着气候的变坏,突如其来的灾难下,仓北草原的优质虫草变得越来越少了,加上人们疯狂的采挖,竭泽而渔,虫草产量逐年减少了。
前几年,斯达尔只要早起贪黑地上山采挖虫草,准能采挖到足够的上等虫草,然后,可以到虫草交易场去换一大把纸币了。
但是,从今年开始,特别是今年初夏发生了那场突如其来的洪水灾害以后,似乎整个仓北草原的灵气被浑水冲走了一样,山坡上生长的虫草都是些劣等的瘪草,甚至仓北草原北坡上的虫草,也都是些不饱满的中等虫草。
估计,仓北草原上流传的预言式的传说真的应验了。
灵气,真的丢失了。斯达尔默默地想着。
这几天,斯达尔上山采挖虫草的激情,没有从前那么高涨。
他坐在杂货店柜台里的弹簧床上,眼睛不停地扫视街道上。
那天,他本来准备到城里去购买一些新的商品,但柜子里的旧东西还没卖完,他就打消了去购买新东西的念头。这几天随着虫草质量下降,从别的地方到仓北县收购虫草的商人也比往年少了许多,这样直接影响了他的杂货店的生意。
闷闷不乐的斯达尔,懒洋洋地从弹簧床起来,坐在了椅子上,从包里取出一根烟,开始抽烟发愣了。
他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杂货店门口的石阶上。
前些年,热热闹闹的县城,人声鼎沸的街道,现在变得如此冷清,那些人又跑到哪里去热闹了,斯达尔心里想着。
此时,他的心情没有以前那么兴奋了。
斯达尔自从辍了学,做虫草生意的那天开始,从未想过县城的街道会变得那么冷冷清清。特别是他在县城里开了那家杂货店以后,他一直以为,他的选择是对的。但是最近变得冷冷静静的街道,就像从天而降的冰冷的雨水一样,毫无怜悯地浇灭了他的火热的激情。
抽完一支烟的斯达尔,慢慢地蹲在杂货店的石阶旁,不知所措地愣了半会儿。
突然,从远远的街道拐弯处,出来了一辆越野车,径直往斯达尔的杂货店方向开过来了。
车一停,斯达尔的杂货店门前扬起了一阵黄尘。门前的一大推塑料袋垃圾,远远地吹到了街道中央。
“贡觉叔叔,什么风把你吹到我的杂货店里来了。”蹲在石阶旁的斯达尔立刻站起身子,向从车里出来的贡觉叔叔打了个招呼。
斯达尔跟着贡觉叔叔进了杂货店。
贡觉叔叔坐在了椅子上。
“嗨!街道上连人影都没有,你还开店,东西准备卖给谁啊!”贡觉叔叔开玩笑地说。
“叔叔,别提了。最近不仅虫草生意冷淡,而且杂货店的生意也冷淡了好些天,真有点不知所措啊!”斯达尔唉声叹气地说。
“嗨!最近咱们草原的气候越来越糟了。别说虫草的长势,就连仓北草原上的青草也干枯了。还听说,咱们的草场要迁移呢!”贡觉叔叔垂头丧气地说。
“迁移?”斯达尔惊讶地说。
“迁移。”贡觉叔叔说。
这下,斯达尔感觉到草原面临的潜在危机。一般来讲,每年随着季节的变化,轮换草场放牧牲畜,是很常见的保护草场的方式。但是,草场迁移,意味着该草场面临了毁灭性的破坏;这块祖祖辈辈呆过的草原,不能继续呆下去了,这块美丽的家园,快要荒废了,快要毁灭了。
此时,斯达尔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了曾经溪流清净,绿草如茵的辽阔仓北草原,紧接着脑海里想起了年老的阿爸阿妈和哥哥,并担心他们现在草原上日子过得怎么样。一连串的忧虑,就像纷乱的杂草一样迅速占据了他的脑袋。
“这次我要去一趟草原,看看那边的情况怎么样?”贡觉叔叔点了一支烟说。
沉默不语的斯达尔,站在柜台旁边不说话。
“怎么啦?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贡觉叔叔盯着斯达尔的脸问。
“不是,我担心家里人,担心他们现在日子过得怎么样?”斯达尔带着忧郁的表情说。
“我也正考虑他们在草场上的生活。这次,我来你杂货店,也正因为此事。今天我回一趟草场,顺便来问你去不去草场看望家人?”贡觉叔叔朝着垂头丧气的斯达尔问。
“去。叔叔,咱们现在就去吧!”斯达尔很果断地回话。
斯达尔立刻关了杂货店门,进了贡觉叔叔的车子,奔向了仓北草原方向。
奔驰的越野车,离开了县城的柏油马路,到达了乡镇的土路,再颠簸了几次之后,到达了通往仓北草原的路段。此时,在斯达尔眼前,先出现了不知哪来的许多砾石,之后,出现了许多坑坑洼洼的凹地,有些凹陷地方,连车轮都动弹不得,接下来,凹凸不平的地方越来越多,被洪水冲刷而出现的一道沟壑,堵住了通往仓北草原的道路。
车子开不动了。
贡觉叔叔把车子停在了比较平坦的草坝上。
他俩从车子里出来了。
曾经,宽阔平坦,绿草如茵的仓北草原,现在,被洪水侵蚀得面目全非。
一些牧民正在草场上,用铁锨清理草皮上的砾石,在凹陷去的地方添土,给牲畜寻找一些埋在泥浆下的青草。但是,青草已经枯萎,变成了干巴巴的东西了。
“叔叔,车子开不了了,我们怎么办,离帐篷还有一段距离啊!”斯达尔望着叔叔问。
“没办法,路被大沟堵住了,只能走路过去了。”贡觉叔叔环顾一下四周说。
他俩相伴着朝仓北草原方向走过去了。一路上,泥浆把他俩的鞋子和裤脚弄得脏兮兮了。
他俩本想到草原中间流淌的溪水旁,去冲洗一下满是泥巴的鞋子和裤脚。
当他俩到达曾经流淌的溪水旁边时,除了剩下一条流过水的深沟的痕迹外,清净的溪水已经不存在了。
“溪水呢?溪水里的小鱼呢?蝌蚪呢?”斯达尔跪在已干涸的溪水旁边,大声地叫起来了。
“溪水干了,已经干涸了。”贡觉叔叔嘶哑的嗓子发出了声音。
他俩的脚步加快了。他俩就像被疾风吹走的叶子一样,朝着帐篷方向走过去了。
曾经,鸟语花香的草原,如今快要变成能闻出沙土味的荒漠之地了。
斯达尔在走路过程中,突然被小砾石硌脚一阵疼痛。
斯达尔和贡觉叔叔到达草原中间时,远远地看见了阿松曲杰带头的几个清山工作组的人,手里握着铁锨等工具,从对面急急忙忙地走过来了。
阿松曲杰一见到他俩就迎面过来了。他立刻加快步伐来到了他俩跟前,并露出奇怪的表情,说:“哼!是不是还去采挖虫草啊!现在什么时候了,草原都变成这样了,还有心思采挖虫草。”
“不是。是来草场看望父母的。听说草场要搬迁?是真的吗?”斯达尔带着忧郁的表情说。
贡觉叔叔看着阿松曲杰,没说话。
“是的,自从发生洪水以后,出现了整个草场快速沙化的现象。若不搬迁,过不了几个月,所有牲畜快要死绝了。”阿松曲杰无奈地说。
“有那么严重啊!你们现在准备去哪里?”斯达尔看着阿松曲杰背后的几个年轻人说。
“上面安排让我们去疏通道路,清除草皮上的砾石。”阿松曲杰说。
说毕,阿松曲杰带头的几个年轻人离开斯达尔和贡觉叔叔,朝着被砾石和泥浆堵住的路段方向急忙走过去了。
在斯达尔的心里,一种越来越紧张的情绪就像火焰一样燃烧着,催促他赶紧到帐篷那边去。他健步如飞地朝着住有年老父母的帐篷方向奔走。贡觉叔叔在他背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赶着。
斯达尔离帐篷越来越近的时候,拄着拐杖的阿妈仁增卓玛,在帐篷旁边给幼小的羊羔喂饲料。那躺在地上的瘦弱羊羔,有气没气地咀嚼着干草,估计快要断气了。
斯达尔一看到眼前的这一情景,从他内心深处涌出了一股难受的疼痛。他立刻跑到阿妈的旁边,接了阿妈手里的饲料,帮她为羊羔喂完饲料后,扶着年老的阿玛准备进去帐篷里。
他们三人相伴着走进了帐篷里。
贡觉叔叔坐在了阿爸格列觉嘎的旁边。
“阿妈,阿嘎泽仁哥哥呢?他去哪里了?”斯达尔环顾一下帐篷四周问。
“你哥哥去帮卓尔雅姑娘家,搬迁草场去了,估计很晚才能回来。”阿妈叹一口气回答。
“卓尔雅?是哪顶帐篷的人?”斯达尔问。
“卓尔雅是我们对面帐篷里的那姑娘。那姑娘今天一大早来咱们帐篷,叫你哥来帮他们家搬迁草场,所以你哥去他们那里帮忙了。过了几天,我们也要搬迁。”阿妈脸上带着忧郁的表情说。
此时,阿爸闭着眼晴,静静地坐在卡垫上,嘴巴不停地念经。阿爸听着他们的谈话,手里攥着的转经筒,越转越快,发出一声吱吱的悲戚声。
“阿爸,你说得对,是草原的灵气破坏了。现在我们遭报应了。”斯达尔朝着沉默的阿爸格列觉嘎带着哭腔说。
“不是我们,是你们。我们年纪大了,已经老了。可是你们,你们的后代,还要生活下去啊!”阿爸哽着嗓子说。
贡觉叔叔坐在阿爸格列觉嘎的旁边沉默不语。
阿妈从铁炉上端过来刚烧开的滚烫的酥油茶,倒给了放在斯达尔和贡觉叔叔面前的搪瓷茶缸子里。
过了一会儿,喝完几口茶的斯达尔,从帐篷里出去,往牲畜圈方向走过去了。在牲畜圈里,一群掉膘的牛羊,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满嘴是伤痕,从伤痕里流出一丝丝鲜红的血。
这几个月里,在仓北草原上,连续发生了干旱天气,最近又发生了洪水自然灾害之后,整个仓北草原的绿油油青草,变成了干巴巴的枯草。草原中间流淌的溪水也干枯了。结果,牲畜吃不到草,只能用嘴巴刨土,去啃地皮底下的草根,这样,软软的嘴唇和硬硬的地皮,使劲摩擦,不断咀嚼,最后,牲畜的嘴唇摩破裂了,再也吃不到青草了。若继续这样下去,嘴唇破裂的牲畜,只能等待活生生地饿着死去。
斯达尔知道这些牲畜的痛苦。以前,他见过因嘴唇生疮而死去的牲畜,它们的眼神是多么的可怜啊!
斯达尔看着那些牲畜圈里的牛羊,眼睛里盈满了泪水。他使劲控制盈满于双眼里的泪水,但不争气的泪水,一滴一滴地从双眼流在了他那苍白的脸上。
斯达尔扶着栏杆,慢慢地倒在了地上,双眼里盈满的泪水依然慢慢流淌。
这些都是我干出来的好事,我为了一点眼前的利益,为了满足永无止境的欲望,竟然不去上学,去采挖虫草,结果把草原上的灵气都破坏了,山神啊!有什么惩罚,为什么不降到我一个人的头上,偏偏要让所有生灵受苦啊!请三宝保佑!有什么惩罚,让我一个人来承受吧!是我斯达尔破坏了草原的灵气,让我来承受这些痛苦和灾难吧!斯达尔在心里忏悔。
此时,他的整个身子瘫软在地上了。
过了一会儿,斯达尔恢复了精神。他慢慢地扶着栏杆站起身子,眼看着牲畜圈里的牛羊,心里产生了无地自容的惭愧。
他离开了牲畜圈,进了帐篷里。
年老的阿妈一看到满袍子泥巴的斯达尔,很惊讶地问他去了哪里?
斯达尔泛潮的眼晴看着年老的阿爸阿妈,讲了刚才从牲畜圈里看到的情景。此时,他的心情又沉重了起来,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突然,帐篷的门帘掀开了。
一道很强的光线和很刺鼻的沙土味,扑进了斯达尔的鼻孔里。
阿嘎泽仁哥哥出现在了帐篷中间,看着斯达尔和贡觉叔叔楞住了。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阿嘎泽仁哥哥问。
“上午。”贡觉叔叔仰脸回答。
阿嘎泽仁哥哥坐在阿爸的旁边,向他们讲述了今天帮卓尔雅家,搬迁草场的详情。过了一会儿,他们开始讨论明天自己的帐篷如何搬迁的事宜。阿嘎泽仁哥哥说出了他的计划。年老的阿爸阿妈,还有斯达尔和贡觉叔叔,同意按照他的计划搬迁。
那天夜晚,辽阔的仓北草原上,刮起一股热乎乎的大风,在大风后面,扬起一股带沙子的黄尘。黄尘里的沙子,随着风的方向,在帐篷上,噼里啪啦地吹打个不停,就像无数个小槌棒敲打小皮鼓似的。
天黑了,斯达尔和贡觉叔叔留在了帐篷里,打算翌晨,帮助阿嘎泽仁哥哥一起搬迁帐篷。
那天晚上,帐篷里没有往日的热闹,也没有昔日的温暖。帐篷里的他们,都考虑着明天搬迁草场的事情,在一种紧张和忙碌的气氛里,这个夜晚就过去了。
翌晨。天色微亮,一股清风从草原吹进帐篷里,帐篷里的烟味消散了。
阿嘎泽仁哥哥匆忙起床,并叫了帐篷里的所有人,开始忙活草场搬迁的事。
斯达尔和贡觉叔叔帮着阿嘎泽仁哥哥,妥善安排好了所有该带的东西,把所有的牲畜一一数清了之后,挑选出了其中几头膘肥体壮的牲畜,给它们搭上了要搬迁的东西,然后,再挑选了两头膘肥强壮而性情温和的牦牛。在这两头牦牛的背上,铺了一件厚厚的皮袄后,让年老的阿爸和阿妈分别坐在牦牛背上。
所有事情完毕后,他们开始准备出发了。
阿爸紧盯着多年来搭建帐篷的旧址,双眼里盈满了泪水。
阿妈朝着草原对面的山峰,双手合在一起,紧紧闭着眼晴,开始祈祷了。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仓北草原。他们慢慢前往离仓北草原更远的草原上。
跟多年生活过的仓北草原,就这样带着忧伤离开的他们,不时地回头望着仓北草原。远处的仓北草原,从他们的视线里慢慢地变得模糊不清了。
他们到了一个山嘴。过了这个山嘴,眼前出现的那一片草原,是他们将来要生活的地方。
阿嘎泽仁哥哥停止了前行。他站在那山嘴的一个最高处,往仓北草原望了一眼,眼里立刻盈满了热乎乎的泪水。但是,他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斯达尔和贡觉叔叔也站在那山嘴的最高处,望了望远处的仓北草原。此时,一股酸酸的感觉,笼罩了他俩的内心世界。
晚上,他们到达了新的草场上。
他们几个人又忙碌了整个晚上,简单地搭建了帐篷,修建了牲畜圈。
那天晚上,斯达尔和贡觉叔叔睡在了新搭建的帐篷里。
翌日,太阳一升起来,斯达尔和贡觉叔叔动身准备回县城了。
他们两个人,准备出帐篷时,阿爸终于开腔说话了。
“虫草是草原的灵气,再不要采挖虫草了。这次,从仓北草原搬迁到了这里,下次,我们要搬到哪里去呀?为了你们的子孙后代,我求你们不要再去采挖虫草了。”阿爸带着哭腔,朝着斯达尔和贡觉叔叔求情。
“阿爸,我再也不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了。我现在心里很后悔。今后,我再也不去采挖虫草了,不会去做那些天怒人怨的事。”斯达尔跪在阿爸面前说。
过了一会儿,斯达尔和贡觉叔叔离开了帐篷。
他们俩又经过那座山嘴,通过仓北草原,到达了被沟壑堵住的那条路段上。
斯达尔站在被沟壑堵住的那条路段口,凝视着远处的仓北草原,身子又慢慢地瘫软在地上。
他跪在被洪水冲刷的草皮上,用手抓起了一撮出现在草皮上的沙子,慢慢地把沙子涂在了脸上。他的整个脸庞变成了灰土。
贡觉叔叔扶起斯达尔,把他带到了车子里,随着一声引擎发动声,他们离开了仓北草原。
过了几个月,乡政府正式颁布了关于采挖冬虫夏草的通知。这次颁布的通知,不是随便印在纸条上的文字,更不是某个人通过口头传达的通知,而是在白纸上用黑字打印的,并且文件下面盖有鲜红印章的红头文件。
文件里,很详细地规定了有关保护虫草资源和建设草原生态文明的相关政策,更重要的是,明文规定了采挖虫草方面的一系列措施。这些详细的制度,一定程度上制止了疯狂采挖虫草的灾难性的行为,对于保护脆弱的草原生态来讲,是一件前所未有的积极措施。
那天中午,烈日肆无忌惮地照在县城的街道上。
街道上,除了几个小孩在玩耍追赶外,几乎不见人影。
经营惨淡了好多天的斯达尔的杂货店,静悄悄地出现在县城的街道中央。在街道上扬起的一股大风,把一大堆塑料袋等垃圾,堆积在了斯达尔的杂货店门前。
斯达尔手里拿起一把扫帚,扫了一下门前堆起来的垃圾。刚扫完,又刮了一阵大风,把扫过去的垃圾,又吹回到了门前。
那天下午,他实在不想呆在杂货店里。
他躺在柜台里的弹簧床上,闭目沉思了片刻。
还是先回草原一趟吧!去看看阿爸阿妈,还有哥哥。他心里默默地想着。
此刻,他突然想念了家和家人,还有新的草场。
他从弹簧床上跳将起来,从货架上取了一些东西,把这些东西随便装在了宽大的帆布包里。
他关上了杂货店铁门。
他把鼓鼓的帆布包搭在了摩托车上面。
他开着摩托车,经过县政府大门时,看见了大门旁边的告示栏里,贴着写有密密麻麻的公示,还贴着许多被雨淋了看不见字体的纸张。但在告示栏正中间,贴着一张不大不小的纸张,字迹清晰,估计是前几天贴上去的。
斯达尔把摩托车停放在乡政府围墙的旁边,慢慢地下了车,朝着告示栏方向过去了。
斯达尔仔细读了一下贴在告示栏里的这张纸上的内容,原来是关于免费培训导游的通知。
斯达尔看了一眼通知的内容之后,就转身往摩托车方向过去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思忖了一下,又停住了。
他又转身往告示栏方向走过去了。
斯达尔从袍襟里掏出一只丢了盖帽的圆珠笔,从告示栏内撕了一张已经废旧的小纸条,在这张退了颜色的纸条上,抄了关于免费培训导游的通知内容。
事毕,他把圆珠笔和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揣在袍子的最里层之后,离开了告示栏,骑着摩托车往草原方向急驰。
责任编辑: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