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的方向(短篇小说)
2014-09-21尹向东
尹向东
一
邹世杰来云关镇有半年的时间了,他在菜市口开一小店,收购藏地药材、特产,也卖一些藏族人喜欢的货物。他还在街沿边摆了两张在藏区风靡一时的台球桌。
五月的一天中午,天空中云层堆集,一阵急风后骤然下起冰雹,小指大的冰雹噼啪砸在地上,打桌球的人四散逃开,街道冷清了,没人游荡。邹世杰顶着冰雹,用塑料膜包好桌球,坐在店里看这阵雹子鼓足了劲,泄愤一般落下来。不过十多分钟,那劲头弱了,化着雪片和雨水,夹杂在一块儿,这预示天气一时半会没法晴朗。邹世杰盛碗饭,拌香辣酱守着小电视吃。店里的光线忽然暗下来,他抬头一看,没料到这样的天气中也有客人上门。店门边站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她身着藏袍,用一条绛红色的围巾将脸和头都严严地包着,用生硬的汉语说:“老板,收虫草不。”
正值挖虫草的季节,年轻力壮的农牧民大部份都去了山头,挖虫草卖。邹世杰招着手说:“拿来看看。”
女人进了店,把降红的围巾解开。她脸上具有木雅人典型的红色,那是强烈阳光的印记。邹世杰见她一脸纯朴,双眼都是怕羞的目光,要说话前,先弯了嘴角笑。一时印象极好,听女人说:“我是泽央,郎卡扎的。”说着,去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慢慢打开了,里边是排列的虫草,裹着新鲜的泥土,散发出潮湿的山味。
虫草都特别大根,是上品,泽央取出一根,拿刷子刷出来,邹世杰接过细看,虫尾成草的部份短,整个虫身圆润饱满,这样的好草转手可卖三十元一根。他点着头说:“你卖多少钱?”
泽央再一次羞涩地低了头说:“二十元,我卖二十元一根。”
还有讲价的空间,不过一根有十元利润已经可观了,邹世杰说不出心里那感觉,面对泽央的羞涩,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砍价格,和蔼地笑着问:“这里有多少根?”
泽央将那包虫草向前一推,说:“你数。”
邹世杰仔细清点,有128根,去取了钱,数2560元递给泽央,说:“你点点。”
泽央拿出一个红布包,并不清点,仔细把钱裹了,还放怀里,用那绛红的围巾再把头包了,说:“我回家了,以后有东西再找你。”
邹世杰目送她出门,看她在街沿的电线杆那解了马缰绳,翻身上马,的的得得沿路边向远处走去。那是一匹乌黑的马,在雪中非常显眼。
下午,邹世杰呆在店里,耐心仔细地把虫草一根根刷出来,别的虫草颜色更深一些,也更大一些。他心里估算了一下,将这些虫草卖给马老板,有1280元的进帐,心里高兴,加上屯积的贝母、天麻等药材,可以打电话让他从康定来收购了。
马老板在康定开店,生意做得大,差不多一月来一次云关镇。第二天一早带个伙计驾着越野车出发,赶到云关已是中午,去镇上的几家店子里收购了货物,最后才到邹世杰的店上来。马老板人极胖,脸上泛着油光。他腆着肚子,腰上的钱袋很显眼地被肚子顶得老高。人还未进店,声音已先传来,高声说:“邹老板,收着啥好东西了吧,急得要打电话。”
邹世杰抬了椅子过来,递了烟又斟了茶水,才去里屋拿药材。他先把别的货物都让马老板过了目,再让那伙计称了重量,一一计数,最后把虫草摊开,摆在桌上。马老板的眼睛亮了亮,直起身来,细细地看过一番,才尖着手指掂起其中一根说:“邹老板,你这不是开玩笑吧,这一堆虫草里,就只这一根是真的,别的全是假货。”
邹世杰瞪大眼睛说:“不会哦,这是才挖的呢,我昨天才把泥刷掉。”
马老板再去拿出一根虫草,放手里一捏,那虫草就成了一个小团。他哈哈笑着说:“你看,这是个啥?拿糌粑挼好放模子里制出来的,上点色,再裹上新鲜泥土。”
邹世杰自己去取了虫草,轻轻一捏,也都团起来,他有些发呆,不知怎么就上了这当。
马老板递支烟过去,把别的货款付了,看看邹世杰,拍拍他肩说:“你老兄虽然有多年的生意经验,不过这地方你还不熟,总得上些当受点骗,我早年来这创业时,多少冤枉钱扔进去了,被骗过人就会学聪明,这个书上叫吃一堑长一智,也没啥想不开的,慢慢就好了,以后慧眼识珠,没谁骗得过老兄你。”马老板习惯于说一些书上的话,这是他在康定开起更大的店面后一个明显的转变。
邹世杰机械地点头,感激马老板的宽慰。二
云关镇久已有之,扎在历史的深处,不过从没像现在这样热闹。小小的城镇处在交通要道上,深入康巴藏区腹地或要走出重重大山的车辆都得经过镇子。城镇不大,一支烟的功夫就能穿越。镇政府、公路局、学校、银行、派出所等单位在小镇一应俱全,再加上有一所规模较大的劳改农场位于镇尾,使得云关镇极有声名。
早些年,城镇的生活还很艰辛。没有电,也没有市场,连顿新鲜的蔬菜都极难吃上。镇上就只是那些单位,相隔着排列在路的两侧,住着背井离乡远赴千里深入藏区来谋生计的人们,整个小镇因此显得稀疏空落。那时候街道也还是天然的泥土和石块,更让小镇显得肮脏泥泞,像被大山之外奔腾的时代所遗忘。在那里工作的人们,常把自己比作农场的囚犯,那些囚犯倒是有期的,三五年不等,刑满也就释放。在这里工作的,都没啥好关系,几时能离开这僻壤全无定数。
城镇外面,是错落有致的藏房,三三两两掩映在杨柳和古柏间。这一带的藏族,都属木雅藏族,传说是西夏王朝灭亡后迁徙而至。他们半农半牧,上千年的岁月让房屋与人和自然有了默契,安恬闲适。
小镇的热闹当从可以私营木材开始,康藏高原一辆辆满载木材的车汇成河流一般源源不断地驶过小镇,这些轰鸣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带来了广袤世界丰富而繁杂的信息,带来了商店和餐馆。也让周边的农牧民不再死守牦牛和草原,有那脑袋和胆识都过人的住户,瞄着小镇的空隙,起楼造房,自己经营或租给别人。后来实施天保工程,不能再伐木材,不过经济之门已经洞开,各类时髦热闹的生意总会意想不到地繁荣开来。没人能说清松葺是怎样成为稀世珍品的,过去毫不起眼的普通菌子忽然身价不菲,每到松葺成长的季节,镇上就涌来行行色色的异地人,他们收购松葺,再倒卖给更大一些的老板,连夜拉到成都。据说真正让这些松葺身价不菲的幕后人都出自那小小的岛国日本,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爆炸后,他们发现山上唯一存活的就是这小小的松葺。不过这些都是传闻,亲眼能见的,是大把的钱在小镇四散开来,云关镇流动和长住的人口也增长了许多,还有那条残存着历史车辙的泥石路,也让带着焦味的沥青给覆盖了,让小镇整洁起来。
木材和松葺不仅带来经济,还带来了风靡康巴藏区的娱乐——英式桌球,满街沿都摆着草绿布面的球台,收松葺的闲暇之时围那球台赌上几局。卖松葺的本地老乡初时好奇地围观,后来也忍不住亲手试试,一发不可收拾。那身略显笨拙的藏装并不妨碍他们伏下身去灵活击球。当然,英式桌球也入乡随俗,早失了旧有的规则,胜负全由本地人约定俗成,简便而实用。
邹世杰原籍甘肃,世代务农。他在学校读到高中,没考上大学,再回农村种地,心里却不甘一辈子嗅那略带腥气的土味度过,下了决心走出农村,到城里学做生意。十多年时间里他东游西荡无所不干,钱没挣下,老婆却厌倦了留守的生活,离了婚,带着女儿另找一踏实的人过日子。没有家的牵绊,邹世杰更像那无根的浮萍,毫无顾虑地四处漂泊。听到松葺致富的神话,动了心,辗转千里来云关镇,他不知那神话传到千里之外时,本地的景象早已大变。松葺自高处跌落下来,回归旧有的价格和身份,遍街都是。不知道那些日本老板怎么了,潮水般的势头说来就来,说退就退,只留遍滩疮痍。有传闻说这一切怪不得别人,怨谁呢,都怨这本地的老乡,别看他们平日里连汉语都说不流利,但是脑袋要多聪明有多聪明,那些次品、没能及时出手的陈旧松葺总能让他们想出办法,变得特别有卖相。更加上给松葺里塞钢钉、铁丝,一切伎俩让各个层面的老板伤透了心。邹世杰初来云关,对这些不熟悉,他猜测松葺也像别的东西那样,一时炒高,赚了钱走人。想日本老板幕后操控,在对他们的传统仇视中,添了新恨。
刚到云关镇,见街上大部份是穿藏袍的藏族人,他们说藏语,行为习惯完全不同于他过去的环境。再加上云关镇如此之小,只一条不足半里的街,最初的印像如此凋敝偏远,让他在这陌生的世界进退两难。要立即回去,不符他那倔强的性格,远赴千里不能只当是来藏区旅游。他在小旅店里呆了几天,考察市场,那日赚斗金的神话虽已远去,多年的生意经验让他看到藏地的药材、特产是上好的东西,生存没问题,以后也还有发展的空间。在菜市场边租下一爿铺面,收购各类药材、特产,顺带出售一些藏人喜欢的物品,在商铺门前还摆了两张桌球,在长久的漂泊中,短暂地安定下来。
虫草是他在云关镇第一次被骗,这也不算意外,是生意总有骗局,像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他回忆了一下那个叫泽央的藏族女人,未谈生意,她先讲自己是谁,在哪个地方,这不过是要取得他信任的简单方法,那名字和地方一定是假的。他把虫草摊开了,仔细辨别研究,他相信从此之后,再没人能用假虫草骗他。
看着眼前的假虫草,他想起早年常常被骗的事。这十多年时间里,打过交道的人要多杂有多杂,各种骗局要多巧有多巧。
三
多吉一家是邹世杰来云关熟悉的第一个藏族家庭。他家里在前些年松茸疯狂之时,挣得钱后从山里迁到云关镇,买下一辆卡车跑运输。多吉与邹世杰虽然年龄相差近二十岁,却因一次奇遇,两人关系非常好。
绒布是多吉的爷爷,满头须发尽白,他爱在每天晚饭时喝青稞酒,把双眼喝到迷离讲老旧的往事。有太阳时,他习惯来邹世杰的店外晒太阳。
他的经历极为传奇,自小放牧,旧社会里听说离云关不远的鱼子溪金洞帮金老板挖金能挣大钱,按当时的习惯,背一袋糌粑,拿几条风干牛肉,就去了鱼子溪当金夫子,在金洞里没日没夜地干。当时最爱听那挖金的故事,说金子和人的运气习习相关,不搭运的人,怎么挖都见不到金,红运当头的,得来却全不费功夫。盛传一汉地远来的金夫子,跟一霉运老板,挖了半年都没见点金色,那老板的家底全贴进去,到后来,连金夫子们的肚子都没法管饱,眼见支撑不起,大家都想着第二天散了,该回的回,自认倒霉。当夜,那人睡梦之中被尿胀醒,去窝棚外的角落解溲,一泡滚烫的尿冲下去,冲在一块石头上,冲掉外面的泥土,那石头在朦胧的月光中竟然反射出光亮,那人好奇,捡起一看,竟然是一大块橙黄的金子,也不再回窝棚取行李,连夜偷跑回了家乡。
这盛传的故事总让年轻的绒布习惯喝许多水,把肚子灌得老胀,不时要出去撒尿,对着大小不一形态怪异的石头一气尿去,没尿出金子诱人的黄色光亮,倒也尿出了另一个传奇的故事。那是上午临近中饭的时间,五个金夫子还在极深的金洞里淌着汗一锄锄开掘。绒布忽然尿急,要出去小解,同伴笑话他梦想一尿尿出个金娃娃,让再憋会儿,马上出洞子吃中饭了,省得来回跑。绒布等不及,跑到洞口撒尿,一泡尿还没拉完,猛听洞里轰隆隆响,一大股黄色的烟尘从洞口弥漫而出。知道洞塌了,几人都给埋在里边,绒布慌了神,撒腿就跑,连夜赶回家里,喝下两碗滚烫的奶茶也没压住全身筛糠似的颤抖。第二天暗想自己为啥要跑呢,该跑路的是金老板,干了十多天基本的工钱没拿到,睡觉的包袱也扔窝棚里了。平了前一天的恐惧,再去金矿,那四具尸体已被人挖出来,四张席子裹着,就摆在洞口边的空地里。寻金老板时,早不知逃到哪了。
这些经历让绒布极早就学会汉语,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正是在鱼子溪金矿学来的,说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这话最初听到,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只觉那音韵绕着,很好玩,常常像饶口令一样学着说,到后来,成了习惯,挨着意思的就拿这话来说。他后来替十八军做过翻译,刚解放时,动员去康定工作,他舍不下牛场,舍不下山巅的草原,竟给推了,一辈子侍儿养女,过安恬的牧民生活。
那天下午,夕阳映照着绒布,让他黝黑的脸泛出饱经风霜的光亮。店里,有两个牧民出售天麻和贝母,还有几个看热闹,让拿电动的转经筒看看,插上电,看见转经筒闪耀着彩光,不停转动,很是稀奇喜欢,问了价钱,有些不舍,就围着看。邹世杰收了贝母和天麻,看他们念念不舍的神态,又降了些价。几个牧民都动了心,久久不愿离开,好不容易叹息着走了,说挣够钱再来。邹世杰收好转经筒,这才得空去陪绒布晒那最后的太阳,刚走到门口,意外看见泽央站在电杆边,守着那匹乌黑的马,她在等待那些顾客离去,这时候看见邹世杰站到门边,走上前来。泽央没裹头巾,穿一身单薄的浅绿色藏装,满头都扎了小辫,一脸羞涩。
她的出现让邹世杰大感意外,一般卖假货骗了人的,躲都来不及,哪有主动找上门去的。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见她走上前来说:“邹老板,我来了。”
想起泽央第一次来店里时说话的生涩,这一次她倒把自己当成熟人了,邹世杰微微笑起来,略带嘲弄地说:“你叫啥?哪里的?”他指望着她出错,把那假名给忘了。
泽央略带诧异地说:“邹老板给忘了?我是泽央,郎卡扎的。”
邹世杰点上支烟,心想这人名地名她倒记得清楚,问:“你来还有啥事?”
泽央说:“我们进店里说。”
那一会儿邹世杰的目光特别冷硬,说:“有啥就在这说。”
泽央看看四周,又看看绒布,说:“邹老板,我这里金子有一点,你收不收?”
邹世杰先想断然拒绝,后又多了个心眼,对金子他还不太在行,这是个积累的机会,学学认识假金子是怎样的,说:“你拿出来,看看。”
泽央从藏装怀里掏出一个小皮口袋,递给周世杰说:“人家卖是140元一克,我们熟,就120元。”
邹世杰接过皮袋,感觉沉甸甸的,打开了,里边还有一个小红布口袋。他想这也算得上包装了,费尽心机的包装,虽然没有华丽的外表,却透出里边东西的珍贵。他嘴角含着笑把红布袋托在手里,看见里边是小颗粒的沙金,泛着黄澄澄的亮光。手里的这一堆东西从外表来看,根本分辨不出真假,托在手掌,那坠手的感觉也一模一样。不过这会儿他坚定地认为这袋里的全是假金子。他把红布口袋重又拴好,放入皮袋里,还给泽央说:“我不收金子,你找别人去吧。”
泽央说:“我们熟,你收了吧,别的老板我不熟。”
坐门边的绒布听到沙金,极有兴趣地凑上来说:“我看看。”
泽央拿出红布袋子,绒布托在手上,摊开了,细细看过一番说:“这沙金成色特别好,很纯呢。”
邹世杰吃了一惊,说:“真的?”
绒布说:“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我那时候挖过金,虽然自己没挖到,别人挖出的旺金倒是饱够了眼福。”
泽央说:“邹老板,你收了吧,我急要钱,家里等着用。”
邹世杰的心动了,砍价说:“一克80吧,我就收。”
泽央点点头说:“要得,我们熟,以后还要打交道的。”
把钱拿到手,泽央非常开心,临走时,给邹世杰说:“邹老板,你空了来郎卡扎,我们家里坐坐。”
邹世杰笑着给她挥挥手,看她翻身上马,缓慢地沿公路边向前走。泽央在马背上东张西望,注视着公路两侧的各种店铺,沉入西山巅的夕阳斜斜地照亮了她和那匹乌黑的马。
四
邹世杰托着那袋沙金,许是泽央为假虫草的事愧疚,拿这金子来交售。在外面,金价一克已达200元了,泽央要120元一克,其实是收购的普价,并不贵。邹世杰压到80元,算是个弥补吧,从此,那假虫草的事就可彻底过去。
他托着沙金向云关唯一一家打制首饰的金铺走去,想融成块,便于存放和携带。金铺里有几个藏族女人围在柜台边,选择耳环和戒指的样式。金铺老板是云南人,一个中年矮个男人,家传的手艺,开了几年店,也学着云关镇的藏族人那样镶上两颗金牙,非常显眼。他望见邹世杰站在店门边,从几个女人的间隙里递支烟出来说:“邹老板,抽支烟。”
邹世杰接过烟说:“李老板,你先忙。”
几个女人选定式样,从怀里掏出一包沙金,看着李老板仔细称量,又拿出两颗红珊瑚和一小颗九眼石,分别是镶嵌在耳环和戒指上的。都交了,七嘴八舌地让李老板给打精致一点,这是新郎新娘要佩戴的首饰。说完,簇拥着一个满面通红的年轻女孩,边走边打趣她。
进了店子,李老板说:“让你久等了,要做啥首饰?”
邹世杰客套说:“李老板生意兴隆哈,我想把这些沙金铸成块,好收拾。”
李老板接过红布袋,小心地摊开,细细看过一番,又拿出放大镜,仔细看。都看过了,他并没吱声,去脚边拿一块融金的木板,拿镊子拈两粒稍大的金片,放在凹槽里,点了火只一吹,那金片立即化了,只是化掉的金片成了白色的液体。冷却后,变成一粒小小的黑块。
李老板这才抬头说:“邹老板呢,你这些沙金是哪来的?我一眼看上去就感觉不对,怕你老兄不信任,融了两片,你看,这哪是金子嘛。”
邹世杰瞪着眼睛说:“假的?”
李老板说:“全是假的。”
邹世杰自言自语说:“怎么可能呢?”他倒不是置疑李老板,他不相信泽央第二次还拿着假东西骗他。
李老板嘿嘿地笑两声说:“邹老板,你不专做这行,不清楚中间的奥妙,你看看这真正的沙金。”
他把先前那几个藏族女人留下的沙金摊开了,再把红布袋放在一边。邹世杰凑过头去,看见那片片真金反倒显得粗涩,颜色和光亮都没自己的好。
李老板说:“知道咋这样亮不?那些做假金的人把铜块切成小片,为坠手的重量,再加铅进去,一块儿镀金,它才能这样亮。真正挖出来的沙金哪有这光泽嘛,非得打制了,金子的光才能透出来。”
邹世杰没怎么听清李老板的话,他把那袋假金揣进裤兜,闷头往店里走。将到店上,看见绒布还坐那晒太阳。邹世杰心里又有了怀疑,就算有一部份是假金,他不相信这里边就没真金,泽央第一次来售假虫草,其间也有一根真的。绒布是金夫子,那一大把岁数所累积的经验别人不能比,他不会走眼的。邹世杰转了方向,向云关银行走去,一路走一路想,暂且不说绒布,泽央怎么可能再拿假东西来,他做生意这许多年,别说自己没遇上,就连在同行那里也没听说过类似的事。
将到银行时,他把自己的信心鼓了一点起来,不过却格外忐忑,那点信心像即将没入水底的湿木,轻的那端只冒出一头,被沉重紧紧拖拽住。
他去找了熟人,办事处的郭主任。揽存款时,那个中年女人特别热情。邹世杰把这袋金子的情况说了说,郭主任点着头,就去收金子的柜台那让经验丰富的老柜员帮着看。那是个中年男人,一脸络腮胡,接过袋子,只一眼就说:“这是假东西。”
邹世杰站在柜台外,几乎哀求地说:“麻烦帮忙细看一下,看看有没有真的?”
郭主任也小声地给那男人说了几句,陪着把红袋子里的沙金全倒在一张报纸上,拿试金石一点一点地试。足足忙了近一小时,他们重又把那些沙金倒回红袋子里,郭主任拿了袋子,从侧门出来,络腮胡男人微有不满地说:“咋可能有真的嘛,一眼就看见了。”
邹世杰回到店上,把桌球收了,把门也给关了,一个人蜷在里屋。这是多年之后他再一次为上当受骗喝闷酒。李老板说那金子全是假的,李老板世代做金银首饰,手里经过的金子,可以起一层楼了,假金子逃不过他的眼睛。要去银行证实,感觉像捞一根稻草,这根稻草不在绒布那里,不关绒布的事,这根稻草是他替泽央捞的,更准确地说是他替自己捞。那袋金子里如果仅仅有一点是真的,只需一点,他也不会喝闷酒,走入牛角尖。这一刻,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去恨一个人,一个可以骗他两次的人。
五
两三天时间里,邹世杰的情绪都极为低落。现在他看见街上那些身着藏装的人,心里就有厌恶。有藏族人来店上,他的表情十分冷淡,无论别人是交药材还是购东西,他都十分小心,对自己不熟悉的药材,坚决不插手。因为泽央,他改变了最初对藏族人的认识,他想他们并不爽直简单,他们复杂而聪明。
多吉拉货物到达云关时,已是夜晚。街上的店铺都关了,只有昏黄的路灯照耀着空寂的街道。他将车停在邹世杰门前,敲门让他下货物。邹世杰正呆在店里喝闷酒,开了门,猛见一藏族汉子站在店外,一时没认出是多吉,眼里就有了愤怒。
嗅到满嘴的酒味,多吉说:“邹大哥,一个人喝上了啊。”
邹世杰这才回过神,忙笑着招呼,问怎么这样晚才到。
多吉习惯性地咒骂开来。云关到康定的路不过近百公里,自康定开始,一路以西,那道路越来越烂,一百公里的路程,大车需要一整天的时间颠簸行进。修过许多次,铺油路,总管不了一两年又彻底坏掉。从康定出去一路平坦,到雅安再上高速,用多吉的话说,开车都不像开车,像坐在方向盘后面享受。这路况让多吉生出许多报怨,说政府不重视,经费投入不够,再加上公程层层转包,最后真正用到路上的钱所剩无几。他倒是没想过道路状况除开那些因素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卡车越买越大,越载越重,鸣着汽笛行在路上,都不像卡车了,像庞大的轮船气势磅礴地拍浪远去。
邹世杰第一次见到多吉,是他怀揣松葺梦想刚从兰州到成都时。在新南门汽车站买了第二天去康定的车票,就住在附近的旅店里。天黄昏时出门吃饭,在一僻静的小街里找个面馆坐下,多吉就在临坐,正呼拉呼拉地吃面条。邹世杰点好面,第二天要进藏区,他刻意打量了一下多吉。这是个年龄只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个头不高,人也极瘦,一头长发拿红毛线绳结了盘在头上,穿一件黄色的藏式衬衣,腰际别着一把手肘长的藏刀,胸前还戴一个坠满吉祥绳的护身呷乌。他吃完面,捧大碗喝汤,满脸都淌汗颗子,意识到有人看自己,他抬起头来,看看对方。他的目光清澈犀利,黑白分明,高原的风霜给那白眼仁上添了几根异域的血丝。邹世杰忙对他笑笑,埋头吃面,心里恐惧他腰里的长刀,恐惧他专注的眼神。
就在多吉付款准备离开时,街上猛响起打斗的声音,人们都在远处围观。邹世杰站在店门边,垫着脚看见两帮街痞拿木棍、砍刀打架。听本地人议论说是黑社会团伙为争地段大打出手。几个人猛赶一个落单的人跑过去,又被对方更多的人追赶着往回跑。来来往往你追我打渐渐到了面馆外,有几人已经挂彩,额上或手臂淌着血。围观的人躲到更远的地方,邹世杰也坐回桌边,警惕地看着他们。店门前就只多吉,他蹲在那里,将肩头斜靠到墙壁上。
就在面馆外,一个高个男人被长棍打翻在地,他手上的西瓜刀摔到一边,被人拾了去。他挣扎着爬起来,打红了眼,四处寻找武器。街边没东西让他抓住,猛瞥见路边一文具小店里,架上摆着一尊石膏塑像,大小正合手,立即冲进去。文具店的女店员尖叫着躲到柜下,那人从架子上取过塑像提在手里,又冲了出来,寻着人要扔过去。多吉就是在这时候站起来向那人冲去。还没等众人回过神,他已把那尊塑像抢到手里。打架的人都傻了眼,见他怀抱塑像一路狂奔,两帮人也不再互殴,发一声喊,齐向他追去。面店老板、围观的人也稀罕这事,不明白那个藏族青年干啥,要看个究竟,紧随其后跟着跑。
斗殴的人和围观的人汇成了一条壮观的人流,涌动着向前。多吉在人流的最前端特别显眼,那一身藏族服饰让他和所有人区分开来,他的红发辫随着奔跑的脚步在头顶跳动。
人流猛停滞了,再次散成一个半圆,两帮斗殴的人融成一伙,他们站在一家单位的门前。邹世杰凑到前端,他看见多吉这时候守在一间小门卫室前,塑像放进了那间小房里,他紧握腰刀,双眼血红地站在门前守护着塑像。没人敢冲上前去,两帮手持砍刀和棍棒的黑社会团伙停滞在几步远的地方,他们不明白这个藏族汉子怎么加入到斗殴中,他与哪一帮都没利益关系,怎么掺合进来了。
远处的警笛响起来,斗殴的人四散逃开。多吉收了腰刀,去值班室里拿出塑像,几个警察从车上下来,带着多吉离开了。邹世杰看清楚那尊塑像是白石膏造的毛主席像,穿着大衣,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向前挥动。
到云关把店支撑起来,有一天多吉来店上联系生意,让有货物拉时找他。邹世杰觉得他特别眼熟,他一眼就认出邹世杰来,说成都吃面时见过。多吉的家就在店铺后面不远,那以后两人非常要好。多吉说他一人在云关,很孤单,时常邀去家里吃饭、喝酒。他见多吉家挂着许多唐卡佛像、活佛照片,其中就有毛主席的画像,才明白毛主席在藏区百姓眼中,已被神化了。
与多吉一家熟悉之后,他对藏人未知的恐惧都消散了,其实他们爽直、简单而热情。这是他从多杰家衍生的对整个藏族人的看法。
铜质或铝质的一些水瓢、平锅,还有几床彩色软垫,这些都是牧民们喜爱的东西,常买许多回去,擦得锃亮,成排地挂在灶前的墙壁上,铝锅也一层层码放在灶边的架子上,以此显示一家人生活的殷实。邹世杰是小本生意,一次也就进一点。接了货物,让多吉停好车来店上喝两口,多吉摆着手说全身快散架了,明天吧,明天一块儿坐坐。
第二天睡到中午,多吉来店上叫邹世杰下午去家里吃饭。他拿出钱要付运费,多吉连连摆手,说这钱坚决不能收,绒布爷爷认错金子,让邹世杰蒙了损失,还过意不去呢。他这才意识到,几天时间里只顾上生气,都没见过绒布一眼。问绒布的情况,多吉说这几天爷爷都不想出门,喝过早茶他就坐在屋顶平台上。
这事实际上和绒布的关系并不太大,一个年岁极高的老人如此自责,把自己关在屋里,让邹世杰的心一时疼痛起来。到下午,他早早关了店门,取两瓶好酒,又去隔壁菜市买些卤菜凉菜,穿过小巷来到多吉家楼下。多吉把那条杂交的藏獒关进狗篷,两人上了二楼,绒布坐在藏床上,摊开手掌,示意邹世杰坐下。他看见几天时间里,绒布似乎憔悴了许多。
多吉妹妹叫央金,替邹世杰摆了碗筷。他开了自己带来的酒,给多吉斟上。绒布只喝青稞酒,他不再像过去那样爱说,极少开口,默默地端着酒碗喝。邹世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心里只把对泽央的恨更加深了一层。好在多吉常年在外跑,是个闲不住嘴的人,最爱讲些笑话、见闻,让晚饭显得热闹。
他爱讲不太会说汉语的藏人闹的笑话,说云关镇的刀登,新修了房,置下一套家俱,迁到镇上来。街上遇着多吉,想显示刚买的家俱,也不好好用藏语说,拿生硬的汉语招呼,说你空了来家里耍嘛,看新鲜家俱。又说一块儿跑车去内地,餐馆点菜,他爱逞能,老抢着点,想吃咸烧白,说不出这菜名,愣半天,猛对餐馆老板说,就要那个猪肉排队。想吃红烧脑花,也叫不出来,再愣半天,说,还要个猪的思想。这类笑话全都垒到刀登身上,过去,能让邹世杰笑喷了,这个晚上,他满脑袋都是对泽央的仇恨和对绒布的心痛。
讲到另一类笑话,显示在外面世界的聪明,多吉自己作了主角,说在成都闯红灯,交警拦下要罚款,多吉装着刚来城市啥也不懂,问做错啥了?交警说闯了红灯。多吉理直气壮地质问交警,说你自己看,红灯那么高,车矮这么多,怎么撞?你说撞了,那红灯好好地亮着,哪坏了?交警见是少数民族,不太懂汉语,许多事也讲不明白,挥手让走,省得费口舌。这类事是多吉的拿手戏。有些街道禁止左行或右行,明明知道,图方便转了,给交警挡下,他们会装着完全不懂汉语,任交警怎么说,只回几句藏话。交警不明白对方说什么,讲半天没法沟通,反倒堵了车,最后是交警无奈,央求着赶快开走。
这样的话题在过去邹世杰听着也笑得开心,赞叹他们随机应变的能力强。今天听着,那厌恶在心里又升起来,如此强烈,只仿佛多吉讲的那些事,所针对的已不仅仅是交警,其中也有他的身影。
听多吉总结似地说,许多事得装着不懂,说自己刚来大城市,啥也不知道,他们就拿你没办法了。邹世杰几乎痛苦地摆了摆手说:“弄假金子的是泽央,你们认识不。”
多吉想了想,转头问他妹妹,都不认识。
邹世杰说:“郎卡扎的泽央。”
这个名字他念得咬牙切齿,这个骗他两次的女人此刻让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反击,骗人会有后果。意外的是多吉对这个欺骗邹世杰也一并欺骗了绒布的女人并没有太多仇视,甚至连指责的语气都没有。当听说是郎卡扎的后,多吉只是淡淡地说:“难怪,是那地方的金子。”好像那地名就是个商标,专门生产假东西,谁要买了,是心甘情愿要上当受骗。
邹世杰看看绒布说:“绒布叔叔,这事其实和你没关系的,你别伤心了,来店上晒太阳。”
绒布端起碗喝了口酒,嘿嘿地笑两声说:“没吃过猪肉,我现在真成了没见过猪跑的人。”
六
郎卡扎,这个地名所包含的意思非常美好,意即天上的青草。这是个带着诗意的地名,让人产生许多遐想。邹世杰有意无意总爱打听这地方,知道离云关有近三十公里,是纯牧区。早些年,郎卡扎是整个云关地区最贫穷的乡村,女孩们都不愿意嫁到那里。后来拉木材、卖松葺,云关镇热闹起来。这一份热闹也带动了郎卡扎,谁愿意老戴着贫穷的帽子遭人耻笑呢。假金子、假虫草、假文物,甚至假酥油,在酥油里包石头,或是将土豆泥混进去,一块挼。这些东西许多都出自郎卡扎,他们在车站兜售,让假货辐射开来。没多少时间,郎卡扎几乎就成了假货的代名词。
这些信息并没能减轻邹世杰对泽央的仇恨,近段时间他总坐在店门前,专注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
店子就开在菜市边上,去菜市买菜的人都得从他店前经过。菜市规模不大,是云关镇唯一的。菜市里的菜品倒是非常丰富,鸡鱼鸭鹅,青菜白菜蕃茄辣椒,要什么有什么。他第一次如此用心地寻找骗他的人,他感觉身上有一种责任,一种说不清楚的责任,这责任沿自绒布,更是泽央两次骗他的结果。做生意这许多年来,从梦想瞬间暴富开始,经历到现在,他对自己的生意已形成一种认识,富不富是各人有命,机遇、条件,种种都限制着,做生意不过是揣着那梦想生存而已。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比这更重要的东西,生意场上骗局不少,精心设置的骗局用足脑袋,除开受骗的痛心外,也还存着对骗子运用智慧的赏识。不过像泽央这样,以一种忠厚老实的形象为基础,骗的已不仅仅是钱,骗上两次,纯属欺负人,直击人的尊严。邹世杰决定复仇,用他多年的生意经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整天注视着去菜市的人流脑袋里高速运转,要寻出一个好方法。但他和泽央仅有那两次接触,泽央除了卖假货给他,也没再来逛过商店。要找一个能治她的方法非常困难,他因此时常走神,盯着某个点目光渐渐茫然。正愣神,听有人在街边叫他,忙抬头看时,正是泽央。那是个上午,太阳离东山巅还不太高,泽央穿着卖金子时的那套藏装,辫成无数小辫的头顶上盘戴着绿色的松耳石。她用生硬的汉语招呼到:“邹老板,晒太阳啊。”
初见泽央那一瞬,邹世杰整个人竟然是呆的,猛然反应过来,他的目光急骤地变化着,愤怒起来,又感觉要报复泽央绝不能感情用事,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的目光再一次回到迷离状态,慌乱地点头回应。
泽央脸上的笑容像那一刻的阳光一般透明而爽朗,她冲邹世杰挥挥手,进了菜市。
泽央主动招呼,再一次让他吃惊,她的神态和表情俨然和他有着极深的交往,她竟然可以笑得如此阳光。邹世杰掏支烟点上,泽央的种种表现只仿佛从没发生过骗他的事,他拿烟的手因愤怒而细细地颤抖着。如果泽央时常来镇上买菜,他就去摆一个菜摊,她需要什么,他就做什么。那一小会儿,这想法强烈地升腾起来,再也不能抹去。等泽央从菜市里提着一个大油纸袋出来时,邹世杰笑着主动招呼她说:“泽央,这么远也来菜市?”
泽央点着头说:“只这里有,邹老板,空了来家里玩。”说着就欲走开。
邹世杰说:“买什么了?”说着走上前去。
泽央只好停下,把那个大塑料袋撑开了让他看。他看见袋子里装了许多水,水里都是半大的鱼,不停地游动跳跃。
见她总急于离开的样子,邹世杰找话说:“咦,你们也吃鱼?听说许多藏族人不吃鱼的。”
泽央连连摆着手说:“不是不是,这个不是吃的,我家里不吃。”
他说:“不吃买这么多干啥?”
泽央说:“我放河里的,放生用。”她再一次显出焦急的神情来。
他颇有兴趣地问:“放哪里啊?”
泽央说:“就索曲河里。”
他说:“你是多久放一次?”
泽央脸上又有了羞涩的表情,说:“我发愿一个月要放六次的。”
这时候邹世杰脸上的笑容已不是装出来的了,他开心地说:“每月你要来买六次鱼?”
泽央又摆着手说:“不是的,去山上喂蚂蚁,去寺院放生鸡、鸭都算,这鱼一月有一两次。邹老板,我得走了,担搁太久,鱼不好活。”
邹世杰看她那匹乌黑的马照样拴在离店子不远的电杆上,她小跑着过去,解了马缰绳,一手提着塑料袋,策马飞快地向索曲河跑去。
一月仅仅买一两次鱼,不过总算是机会,邹世杰犹豫着,是否真为复仇摆鱼摊?他回忆了一下泽央两次来店里售虫草和金子时的情形,最后他想到绒布,老头自从认错金子后,再没走出房门来店上晒过太阳。邹世杰的牙齿咬紧了,他把剩下的烟头狠狠扔到地上,下定决心就算泽央一年买一次鱼,他也得张罗个鱼摊,出一口恶气。
要分心做这些事,店上就不能照顾周全,邹世杰想请个踏实的人来帮着照看店面。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央金,她初中毕业后没能考上学校,也不愿随父母去牧场,一心想着有机会去康定打工。
央金穿戴时尚,耳上坠一对银质的大圆耳环,安了长长的假眼睫毛,让她那双极有藏族人特色的大眼睛略显夸张。汉语说得极为流利,还特爱夹点成都的腔味。邹世杰问她怎么学着成都的口音了。央金说初中的语文老师来自成都,虽然只在学校呆了一年,学生却都模仿老师讲话,感觉洋气。邹世杰一一交代了事情,各种货物的价格都写到一个笔记本上,又留了自己的手机,让有人来出售药材时打电话叫他回来。想起一直没有出门的绒布,就问央金:“你爷爷这几天状态怎样?”
央金说:“爷爷身体不是太好,血压高,年龄大了的关系。”
“叫你爷爷来店上晒太阳吧,你在店上帮忙,他坐这里也可以照应着。”
央金睁着大眼笑,说:“爷爷说他老了,什么用都没有,不愿出门。”
邹世杰说:“你给爷爷讲,他一定会听的,他那样疼你,你劝他来,他肯定要来。”
央金摆着手说:“我不起作用,你不知道爷爷,往日里对我特别严厉,阿哥多吉买的这些衣服那时候不敢穿呢,得背着爷爷,不然他就说个没完。他定了许多规矩,这也不准那也不准,好在他把金子认错了,我们笑话他一个老挖金的,竟然还认不来金子,爷爷就再不管我们的事。”
这些话每一句都敲在邹世杰的心坎上,更坚定了他摆鱼摊的信心,他说:“你们怎么能这样说爷爷呢。”
央金说:“爷爷自己也说呢,说活一大把岁数,本该是越老越有经验,现在这世上的事他却完全弄不明白,不明白他也就不管了,省得添乱。”
邹世杰想了想绒布独自一人坐在屋顶的模样,数十年累积的社会和人生经验现在大部份派不上用场,云关镇的变化如此之大,无论世事和人心,一个老头怎么能适应呢,他只能留在家里固守曾经的岁月。
七
央金守店子,邹世杰去考察云关镇鱼生意的流程。市场里专门做鱼的只两户,他发现他们的鱼都分了两种,一种是内地拉来的饲料鱼,水车装来,几天拉一趟。有草鱼、鲢鱼、鲤鱼,又大又肥地在水泥砌成的小池里扑腾。这些鱼在大小城市的菜市里都相同,价格低廉,滋味也失了鱼的腥香。另一种是本地的野生鱼,盛在塑料盆里,有细甲鱼、花鱼、土鱼,全都极小,成型的、大块头的由一个大老板收购而去,像过去的松葺,赶时间拉到内地,餐馆里一份能卖上千元。土鱼是过去最次的鱼,身上无鳞,刺细而多,本地称之为土鱼子。随着内地市场野生鱼日渐稀少,这土鱼拉到内地,被称为雪鱼,一斤也是好几百元。
餐桌上的鱼邹世杰无意插手,野生鱼都在索曲河里打来。
索曲河在云关镇的边上,穿过房屋,走过一小片草地就是。河并不大,也不深,河中心只齐腰深。邹世杰第一次去收鱼是个早晨,他背着一个绿色的塑料大桶,那桶过去用来盛盐渍松葺,松葺市场退去之后几乎家家都有几个这样的绿色桶子。邹世杰走过巷子,穿过多吉的家,来到河滩,河滩边有一些垂钓的人,邹世杰没什么经验,上前就问有鱼买不。那几个垂钓的人看上去像是镇上的工作人员,哈哈笑着说这样钓鱼不过是消磨时间而已,早些年还能钓到,现在这里钓鱼像中体彩一样困难,真要钓着一两条,自己吃都不够,哪还有卖的,要买得沿河走,远离镇子,去寻专门打鱼的人。邹世杰沿河向上游走去,走出镇子老远,看见有人站在水里撒网,一网网撒下去,收起来的都没什么鱼,问有没有鱼卖。那人站在水中没好气地说费一大早晨时间,只网了三四条小的,早被收走了,这时候没呢。
在太阳下沿河收鱼竟花了大半天时间,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也没带啥吃的,只两瓶矿泉水。下午回到店里又累又饿,一条鱼都没收着。连续几天邹世杰带上干粮沿河而走,没收着鱼,他倒是在上游看见放生的藏民。那是一家老小六七个人,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一对中年夫妻,还有一个年青小伙和一个只三四岁的小女孩。他们站在河边插有彩色风马旗的地方,口中齐诵六字真言,中年男人跪在河岸,小心翼翼地把大塑料袋里的鱼倾入水中,鱼群扑腾着水花瞬间消失了踪影。
如果邹世杰没遇上熟人,他肯定还会这样白白地浪费时间。他在河边碰上了骑着摩托的霍建,霍建是康定人,三十出头,过去来云关收过药材,到邹世杰那交售,彼此有过多次生意往来。他诧意地看见邹世杰背着鱼桶在河边走,骑着摩托赶上去招呼说:“邹哥,怎么跑这来了?”
邹世杰说:“想收点土鱼呢。”
霍建说:“怎么想起收鱼了?你那店生意挺好的啊。”
邹世杰不能说是为了报复干这行,这事讲出来别人不理解,要笑话他,说:“店还开着,哎,这两年生意不怎么好,寻思再找点别的事情。”
霍建点点头说:“收鱼不是你这样的,这样收不着。我现在就专门做这事呢,那些网鱼的都和我们联系,不会出售给陌生人的。这样吧,以后我收着鱼,就交你那,我明着挣点辛苦钱。”
邹世杰这才明白几天时间里怎么收不到鱼,这河岸已属小小的垄断。和霍建说好之后,回到家里,把氧气机和大塑料盆准备妥当,安心等着霍建来交鱼。
鱼摊就放在店边菜市场口子上,霍建不仅自己来交,还约了两个一块做这生意的。他们所交的都是一色的小鱼,一块交来,也有大半盆。霍建不好意思,说:“邹哥,只能是这样的鱼了,大的别人全部统一收去,你不好收,也不好卖,贵着呢。小鱼在这里特别好卖。”邹世杰摆摆手说:“没事,有鱼就行。”
收下半盆鱼,邹世杰盼着泽央来,他专注地望那街道尽头,希望看见乌黑的马,看见泽央顶着满头小辫和那些绿松耳石策马而来。眼睛都看直了,邹世杰点上一支烟,笑话自己从没这样盼一个人,盼一个恨之入骨的人。想着泽央一月可能只来一两次,又开始担心这些鱼,如果它们等不到泽央来就死去,这复仇的成本也太大了点。这些担心到后来都显得多余,不久就有牧民来买鱼,提着盛水的塑料袋。几拨牧民买过之后,邹世杰又担心别全给卖掉了,泽央来没鱼。想着,把剩下的鱼搬回店里,开着氧气,自己守在菜市口等待泽央。
大半个月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对这鱼生意,邹世杰专门腾了资金出来另算,这也是他做一门生意第一次不以赚钱为目的。这一天清算资金,希望持平,不至于为复仇太费成本。清算下来,让邹世杰大感意外的是竟然赚了不少。
八
泽央来那天上午,换了套蓝色的单薄藏装,骑着马从街尽头一出现,就让邹世杰一眼认了出来。他猛地从凳上站起来,将手搭在额头张望,看清真是泽央后,又猛坐下。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急切地跳动起来,发出嘭嘭的声响。他哆嗦着手从兜里掏烟,打火机打了无数次都没把烟点着。他深吸几口气,挺了挺胸膛,啪地一声将烟点着,看见自己的手还在颤抖,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这感觉不太像看见仇视的人,倒像遇上久未见着的恋人。他低下头,不再去看泽央。他的余光却一直没离开她,他只装着没看见。
泽央在电杆边下了马,将马拴好,习惯性地看看店里。坐在柜台边的央金让她感到吃惊,她的眼睛呈现出一种意外,微微张大,然后她就看见了邹世杰。那一瞬间她的嘴唇也张开了,整个身体因惊异向后倾了倾,笑容这才在她脸上伸展开来,她笑得非常开心,接触三次,邹世杰第一次看见她如此开心的笑。她笑着向他走来,用生硬的汉语高声喊到:“邹老板!”
她的每一个细节都让邹世杰的余光给捕捉到了,等她招呼时,邹世杰转过头来,那一刻,先前的所有激动、不安、颤栗都已远去,他发现自己冷静得像冰块刚刚融化的水,他脸上也堆满了笑容,有一种被夸大的忠厚诚实光环一样笼罩在他全身。他热情地说:“泽央,好久不见你了,来镇上做什么?”
邹世杰的热情让泽央又腼腆起来,她拿手拂了拂耳边的头发说:“怎么摆鱼摊了?”
他立即现出愁苦的神情说:“哎,生意难做,再不另想点办法,这铺子都快支撑不起,你来镇上忙什么?”
泽央说:“我今天来放生的。”
邹世杰说:“买这些鱼吧,我们是老关系呢。”他说话时,脸上竟然有一种恳求和担忧的神情。
泽央蹲下来,一看到那些游动的小鱼,她的眼睛立即有了一种光亮,那目光软弱得像要融掉一切。她看着鱼说:“多少钱卖?”
邹世杰咬咬牙说:“七十元一斤。”这价钱要得狠,走进菜市,几十步路的距离,那里的小鱼只卖到二十五。
泽央的眉头皱了皱,他的担心又升起来,这一刻是他经心准备许久正该大显身手之时,多年的生意经验都给激发了出来,他叹着气说:“哎,这段时间鱼也不好做呢,该我走霉运,做什么都倒霉,想摆个鱼摊,鱼价都涨起来了,过去那些大老板只收大鱼,现在连这小鱼也要收,不给人留活路,河里的鱼越来越少,这几天都难收到鱼,我这些鱼还托关系给送来的,收的价就高,市场里都没土鱼卖了。”
泽央似乎在盘算什么,眉头始终皱着。成败在此一刻,如果泽央去了菜市,所有努力都将白费。邹世杰脸上恳求的表情越来越重,不过泽央并没看他,低头盘算一番之后,她的眉头舒展开来,说:“我要八斤鱼。”
这倒是出乎邹世杰的预料,她皱眉头不过是算算身上的钱能买多少鱼。没费太多功夫泽央就爽快地入了他的彀。她先在大塑料袋里盛水,让邹世杰称过,再去选鱼,从小鱼开始,一条条小心翼翼捧入袋中,她的神情非常专注,满眼都是慈祥。邹世杰拎着秤,水和袋子有两斤,他将秤砣放在十市斤的刻度上,左手持绳,右手虚在秤杆上,把秤杆压得极平。等到秤杆悬在空中稳住了,邹世杰连声叫着:“好了好了,足够了。”
他把袋子提下来,交给泽央,他发现她眼中闪烁着一种狡黠的光芒,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见泽央的狡黠,即或在卖假虫草假金子时,她都没现出过这样的神情。邹世杰的心又悬了起来,不知道她还会有什么出乎预料的举动,像绒布那样,他多年的生意经验也完全丧失了作用。称鱼、付钱、走人,价是讲好的,就算反悔,把鱼重倒回盆里就行。就这样简单、可见,但邹世杰仍生出怕来,他心里对她已完全没底。他小心提防着,看见泽央接过鱼,蹲到地上,从怀里掏钱,皮绳系着的红布包里取出零钱,全凑齐了,都不用补零。她将钱递给邹世杰时,眼里的狡黠越来越明显,邹世杰的心也就越来越悬到高处。接过钱的一瞬,他猛然省悟整个环节里,容易出问题的就是这钱上,这钱有可能是假的。他的嘴角隐隐有了笑意,他看看蹲着的泽央,这个满脸纯朴诚实的人,这会儿全身都透出一种捉摸不定的机灵劲。他又笑了笑,将一张张钱仔细迎着阳光透照,余光还捕捉着泽央的神态。他看见她的手快速伸进了装鱼的盆里,从里边捞起一条鱼放入油纸袋,她的动作那样迅速,滑滑的鱼瞬间就让她捉住。抢过一条鱼后她边跑边笑。邹世杰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见她已骑上马,拎着油纸袋向河边驰去。不过他的心此刻不在那条鱼上,还惦着手里的钱,一张张仔细查看了,没任何问题,才放进包里。放好钱后,邹世杰竟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这一次精心准备的报复计划按设想达到了,如此简单,都没太费周折,这时候他明白她那狡黠的神态不过是为多得一条小鱼而已,她抢鱼的动作那样迅速,一定常干这事。
剩下的鱼已不太多,没费什么时间就卖完了。邹世杰忽然感觉自己有一点疲惫,他收了盆子回到店里,见央金戴着耳塞,正听摇滚歌曲,她眼睛注视着街边打桌球的人,伏在柜台的身体跟那节奏小幅度地扭动。他叫了她一声,她没听见,去拍拍肩才回过头来,取了耳塞说:“邹大哥,有事?”
邹世杰坐到椅上,点了支烟问:“你们家里放不放生?”
央金连连点头说:“要放呢,观音菩萨的生辰,还有别的日子,我们都去放。哥哥开车在外,担心他了,也去。”
邹世杰自言自语说:“怎么想起要放生的?”
央金连连点头说:“这个有故事呢,说早年印度有个国王叫车金,最爱吃那新鲜的血、肉,刚杀的动物,血和肉都还是温暖的就吃下去,吃了许多。他死后到了地狱,受到无尽的苦难,尊者阿难陀看他这样子,心里难过,去问佛怎么会这样,佛讲车金生前种种恶行结成的今天这苦难。阿难陀要拯救他,就去放生,放了许多生命,让车金脱离了那些苦难。这个佛经里常讲的呢。”
邹世杰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想起自己做这生意,说:“那些打鱼的、卖鱼的,赚这个钱该有什么后果啊。”
央金快言快语,说:“他们没有来世呢。”说完才意识到邹世杰也卖鱼,忙红着脸说:“邹大哥,我没说你。”
邹世杰哈哈笑两声,摆摆手说:“没事,我不信那些。”
央金重又塞上耳塞,她的身体再一次轻轻地摆动起来。邹世杰闷头喝茶、抽烟,央金的话让他感觉到身在藏区,就像处在两个世界当中,一个世界魔幻而飘浮,神灵鬼怪无处不在,这行动的肉体倒不可捉摸。一个世界现实可见,石头就是石头,冷硬地布满大地,死亡就是死亡,盘踞在每个人的头顶,直到把肉体和灵魂全部压坍,灰飞烟灭。他心里颤了颤,脑袋里来来去去浮现出早期读过的一句话:“子不语怪力乱神。”最后他坚定地点点头,自己真不相信那些。
九
邹世杰不知是否继续把这个鱼摊摆下去,这误打误撞的生意不是他的正行,长久不了。不过霍建收到鱼依然来交,这关系不能损害,他感觉到骑虎难下的滋味了。摆着鱼摊,心里隐隐有些自责,却又不能蚀本。有时候想打鱼、收鱼再售出去,已经形成链条,这人数虽然并不太多,每一个环节却都死死相扣,一根链条让这些人吃饭、穿衣,延续他们对未来的梦想。来世是个什么样呢,谁在乎,一群没有来世的人,他们能在今生温暖一些,幸福一些,让生存的坎坷少一些就已足够。
好在鱼摊摆上了路,收鱼售鱼都不需他跑。一心想去城市生活的央金四处托人寻到一份宾馆服务员的工作后离开了店子,坐着多吉的大卡车前往康定。邹世杰把鱼摊摆到了店里,一人足以应付。
一段时间后他再一次见到泽央,她在电线杆那里拴马,然后径直向店里走来。他以为她是来买鱼的,犹豫这一次鱼该怎么卖。泽央一看见他,就笑着招呼,这不过是第四次见面,她的表情和神态却像两个要好的朋友。她进了店子,一眼看见盆里的鱼,忙避开眼睛,不再向那里张望。她直接从怀里取出一个层层包裹的东西,说:“这个你收吧,麝香,难得的好东西,现在不能打獐子,更珍贵了。”
麝香邹世杰当然知道,那是上好的药材,特别珍贵,有一些香料、香水也从这里边提炼而成。他嗅到那层层包裹的东西散发出一种暗沉的香味,像音乐中低音的部份。泽央竟然还拿假东西来,这是他没想到的,他先前还和善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
泽央想去解开那包东西,她刚拿起包上的红绳,邹世杰就伸手阻止,说:“这东西你准备咋买?”
泽央说:“这个比金子贵多了,不容易得到,两百元一克吧。”
邹世杰似乎在给自己打气似地挥了挥手说:“五百元我就要,也不用称了。”
“这麝香大,有二三十克呢,你看看嘛。”
他有些焦燥地再次挥了挥手说:“一口价,不说了。”
泽央的眉头皱了皱,瞬间又舒展开,把麝香交给邹世杰,揣了五百元。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不看那鱼盆,临出店门时给邹世杰说:“你空了来郎卡扎嘛,家里坐坐。”
邹世杰目送她骑马远去,同样出乎他预料的是自己怎么就把这假东西买下了。他把这价压到别人无法接受的程度,不过对于假货来说,这价格已经够意思了,这是他为那不安的心付的钱。看见泽央策马消失在路的尽头,邹世杰去货架后寻出一个大纸箱,把那包东西扔进去,再把纸箱塞到了柜子下。
鱼摊的存在因泽央再次来卖假东西而变得有意义了,之后她来买鱼,只仿佛是为那假东西贴补一些。她也时常拿着各种各样的货物来交,大部份是各类药材,偶尔会拿着鼻烟壶、古陶之类的东西,说是得来的古董。邹世杰照例会把价格砍到无法承受的地步,然后收下所有东西。对于普通药材,他一眼能识得,他们也没必要做假。别的东西,像那些古董,他几乎看都不需看,直接扔柜台下的箱子里。
买鱼放生,卖假货给他,这一切都趋于常规,甚至是泽央临走要抢一两条鱼,他也装着不留意,任她去抓。
这是一种充满怪异的平衡,这平衡在邹世杰心里延续着,支撑他的鱼摊,支撑他时左时右的心灵。有时候他会想,这平衡和互补是不是仅他自己知道?泽央是怎么考虑的呢?对那无法承受的价格,难道泽央就没有任何想法?泽央是极端聪明的,许多时候他能感觉到她的聪明劲,邹世杰所寻求的平衡她心里一定有数,她一定明明白白地知道。也许在她第一次来买鱼时,她就已心知肚明,她接受了这种平衡,并主动让这平衡延续下去。
不知不觉又到冬季,天空中飘起第一场雪花。那雪最初极小,松散飘零,飘了一上午,渐渐大起来。雪一片连着一片密织在整个天空,快速跌落。云层极低,直压在远山山巅,天空的上部被雾气缭绕着,让整个云关镇都显得朦胧不清。邹世杰注视那雪落到房顶、白杨树以及悬在空中的电线上,很快累积,让店外的世界白成了一片。雪片越来越大,相互纠结,不过落的速度延缓了,一片片鹅毛般的雪在空中飘浮晃荡,摇摆着缓慢掉落。雪让天地连成一体,一切都像凝住了。
邹世杰望见这纷纷扬扬的大雪,回首自己来云关的时间。不知不觉两年就这样过去,想当初揣那梦想来,租铺面起炉灶,平实的生活把那梦狠狠摔碎。一切都如此平凡雷同,如果不是泽央,这两年时间会慢慢消逝在今后的记忆中。眼见年关将至,邹世杰已有了去意。上一个年头,初来云关时,要守这铺面没有回家。过年期间,各单位大部份异地人都请休假回家了,整个云关被雪覆着,被冰裹着,街面上基本见不到人。留守在单位值班的,也都蜷在屋里,靠近燃烧的钢炉,用酒把时间扔掉。那一个冷清,连风都懒得动旦。除了被多吉家叫去喝个烂醉,别的日子里,他就静静呆在店里,紧紧偎着一架电炉。偶尔,听见街上有响动,他会像孩子一样兴奋,忙跑到店门口,看那些走亲戚的牧民身着盛装,脸上漾溢着简单快乐的笑容,策马从街上跑过。看见邹世杰,他们连声吼着啊嘿嘿,对他挥手招呼。这新年是属于他们的,快乐、喜庆。他的新年却远在甘肃。马队的的得得驰过街头,被踏破的清冷重又聚拢,雪和冰的世界明明白白地进入眼帘,在云关镇,那一份冷寂才是邹世杰的。至今想到这个,那份异地的孤独都会让他打颤。再留下来已无意义,在哪里不是这平实的生活呢?回到兰州,离家乡更近一些,让所有的日子都属于自己。起了这念头,他竟然隐隐有些激动,他看了看这间小小的铺面,屯积的药材、货物需要交售,马老板有一大段时间没来过了。他拨通电话,听见马老板熟悉的声音,说这一段时间有生意在沿海开发,都呆在海南,以后可以让这山里的东西直抵海岸。马老板用他习惯性的带点文绉绉的话说:“谁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呢?我就要干这事。”他还得要些时间才能回来,这时间刚好可以让邹世杰把铺子盘出去。他给周边的熟人都打了招呼,又写了几张转让的广告。一切只待马老板回来,收了货,把铺子盘给别人,远离这陌生的地方,也许从此都不会再来。想到这个,感觉心里又升起某种依恋,尤其是泽央,这个和他有着奇特关系的女人,除了来店上交东西或买鱼放生,他竟然对她一无所知。
十
邹世杰带了两瓶酒,他知道牧民们最喜欢60度的江津白酒。这酒虽然价格低廉,那劲却够足。他还去铺子里称了些水果糖,这也是牧民们最喜爱的东西。
冬季里第一场雪之后天空放晴,天比平日显得更高、更远也更蓝。阳光倾泻而下,照耀着草甸、山坡和屋顶的残雪,让一切都变得炫目刺眼。邹世杰拦了一辆小面包车,给司机二十元让送去郎卡扎。车沿索曲河边的公路溯流而上,他看见即或在冬季,捕鱼的人同样站在河中,他们撒开鱼网,带水的网丝反射着阳光,只一瞬,那闪耀的光斑跌落下去,溅起一片水花。临近过年,放生的藏族人也特别多,他们虔诚地站在索曲河岸,把鱼小心倾入水中。河流并没因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而改变它的方向。
来云关两年,除了刚摆鱼摊沿河收鱼时,邹世杰还没走出过小镇,没好好看一看这里的山水。车在国道上行驶了近二十公里后转向一条小土路,这土路是车轮在草丛中硬碾压出来的。渐渐接近山麓,邹世杰看见山脚之下许多藏式楼房错落有致地聚集在那,白杨和古柏树散布在村庄房屋前后。
司机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指了指前面说:“那就是郎卡扎村。”
邹世杰点着头说:“这村子好宁静。”
司机笑起来,说:“村子不就是这样的?还能指望像镇上那样热闹。”
车在村口停下,邹世杰付了钱,一下车就有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好奇地看着他。他对他们笑了笑,说:“有谁知道泽央家住哪里?”
一个淌鼻涕的男孩凑上来说:“哪个泽央?”这充满藏音的汉语从孩子嘴里讲出来,特别好听。
“泽央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头上扎满小辫。”
他看见孩子不明白地望着他,忽然想起那马,说:“她爱骑一匹乌黑的马。”
孩子恍然大悟地点着头说:“呀呀,是泽央拉姆,卓嘎的妈妈。”
说着,转头用藏语呼唤一个小女孩,给她讲了两句,小女孩一脸腼腆。听那男孩说:“这个是卓嘎,泽央拉姆的女儿,你跟他去。”
卓嘎领着他向前走,他问什么话,她只是笑,并不回答。
走过许多藏房,跨过穿越村庄的一条小溪,他们进了小溪边一幢藏房的院子里。一条被铁链拴着的黑狗狂吠着想挣开束缚,小女孩站在院里高声喊阿妈。邹世杰听见泽央的声音,她从楼上下来,到门前看见他,激动地说:“邹老板,你总算有时间来家里了,上楼。”
攀上楼梯,邹世杰看见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妇人坐在藏桌边,一侧的藏床上还躺着一个瘦小的男人。见了客人,他忙撑起身体,特别怕羞地招呼邹世杰坐下。
泽央在边上说:“这是我男人呢,叫达瓦。身体不好,整天躺那里。”
达瓦给他倒酥油茶,他摆着手说自己不会喝。泽央把风干牛肉都堆到他面前,达瓦去取了青稞酒斟上,一家人都陪着喝。泽央介绍老人,说是达瓦的阿妈,年岁大了,耳朵听力不好。家里还有大哥大嫂和自己的大儿子,这时候在冬季牧场放牧,要到过年才回来。
邹世杰讲自己的打算,要离开云关,来道别。泽央啧啧地惋惜,她的表情恋恋不舍,邹世杰暗想她以后少一个交假货的地方了,一时感觉滑稽,脸上有了笑意。达瓦初时腼腆,用小刀给邹世杰削风干牛肉,他不会吃这风干牛肉,摆手拒绝。喝着酒,达瓦的话也慢慢多起来,讲到这个家庭,说自己是泽央的后夫,她前面那个男人,与他是好朋友,脑袋里长了癌死掉。他原本也有自己的家庭,和女人开拖拉机去雅江拉货,路上没了刹车翻到崖下,老婆摔死了,他自己捡得半条命,腰伤着了,不能再干体力活。家里只有阿妈和不满两岁的女儿,眼见日子一天天艰难,都没法维持生活了,泽央就将他们全都接过来,两个破碎的家庭组合到一块儿。泽央好强,一心要撑起这个家,要让家里的生活不比别的人家差,这些年来,苦活累活全让她干了,老的小的也都由她照顾。
那个曾经还模糊的泽央在达瓦的讲述中渐渐明晰起来,她背后的艰辛是邹世杰之前没想过的,不过这并不能让他谅解她卖那些假货的行为。
那天下午他们不停喝酒,泽央一家人都十分好客,邹世杰的酒刚见碗底,不由分说地给斟满,直喝得邹世杰眼睛没法灵活转动。酒后的情绪杂乱、忽然,他也谈到自己的孩子,谈到一直由兄长赡养的母亲,他的眼睛红了,鼻子也酸了。达瓦用力握着他的手,两人像亲兄弟一样共同伤感。
到下午六点,邹世杰感觉肚子饿得咕咕叫,中午临出门时,胡乱吃了点东西,这一下午喝酒,桌上的东西没一样他能吃,他有些害羞地对泽央说:“有没有饭,先盛一碗。”
达瓦说:“我给你挼糌粑。”
邹世杰说:“我吃不来这些东西。”
泽央站起来说:“我去想想办法。”
酒碗不知几时又让达瓦给斟满了,他看着这满桌的食物,酥油、奶饼、风干牛肉、糌粑,没一样是他能吃的,没一样能让他把肚子填饱。过去在多吉家里,去喝酒总有炒菜、米饭,没感觉到生活的巨大差异。他不由自主地端起酒碗,心里升出强烈的悲悯。这一家人生活在如此偏远的地方,足不出户,吃着简单粗糙的食物,再加上那些苦难,一辈子如此过去,再有来世也不值。
泽央怀里抱着许多东西攀上楼梯,她把东西放到邹世杰面前,那是一些饼干、米花糖,还有两袋方便面。泽央喘着气说:“邹老板,你吃这些,我骑马去公路那边的小卖部买的。”
邹世杰泡方便面,他心里还被怜悯占据着。这两袋方便面此刻被他哗啦啦地吸进嘴里,十分鲜香,他埋着头把面吃完,把汤也喝了个精光,抬起头来,额上竟然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看见泽央、达瓦、卓嘎和老人全都专注地看着他,他们的眼神十分相同,他惊异地发现那眼神里也明明白白地流淌着怜悯,他们怜悯他大老远跑这来,为简单的生存,受着多大的苦难。
十一
陆续有人来看铺面,价钱上一直没谈到位,人人砍价都特别狠,恨不能白拿到手。好不容易谈妥一家,本镇的人,也刚从牧区迁到镇上。那一家人招赘了一个四川北部的汉人当女媳,是个木匠,善做家具,长年奔波在各个乡村,辛苦挣钱,攒些钱后,一心要来镇上发展。两人讲价,一个租店心切,说家里人搬到镇上后,这还不到一月的时间,整日闲着没事可做,受不了。开个店子,也给他们寻下一件磨时间的事。两人各让一步,说好价钱,只待马老板来后,交了积货就把店子盘出去。邹世杰又给马老板打电话,问明时间,听他已回成都,要不了几天也就赶来。一切妥当,他开始担心车票,去康定的车倒是方便,搭不上公车,私营的车也极多,只是大年将至,怕到成都的车票不容易买到,白白在康定耽误时间,跑去车站问,想提前在这里预购,听说几个县有直搭成都的卧铺车,先定好票,感觉万事大吉。
去意已定,那短短几天竟然显得恍惚,这两年所历过的事情都已像梦一样飘浮。云关,这个陌生的世界在两年之后似乎更显陌生。
泽央和达瓦来店上是刚吃过午饭的时候,他们各骑着一匹马,一块儿把马拴在电线杆上。两人到了店前,他招呼他们进店里坐下,以为他们来镇上办事。泽央从藏袍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时,他误认为又来交售什么东西了,她要逮住他最后的机会。他打定主意,管它是什么东西,还照过去那样收,全当是两人最后的平衡。
泽央打开布袋,说:“邹老板要走,别的东西你吃不来,不习惯,这个好,人生果,煮着好吃。”
人生果他吃过,和稀饭一块儿熬,特别香。看着那些小小的暗红色的人生果他才明白这算是送行呢,俩人特意赶来镇上。忙要去餐馆弄菜,招待他们吃饭喝酒。泽央和达瓦都摆着手,说刚吃过,一点点东西都吃不下,争了一番,拗不过他们客气,只好泡了茶,一块坐在店里。不沾酒,三人的话都少,尤其达瓦,比女人还腼腆。
那个下午也是一个奇怪的下午,他们三人就那样沉默地坐着,坐了几小时,后来是泽央站起来,说该回家了。邹世杰再一次挽留他们吃过晚饭再回,两人都说家里有老人小孩等着,没法撇下。邹世杰看他们解下马绳,泽央还骑那匹乌黑的马,达瓦骑一匹黄白相间的马,两人上了马,招招手,慢慢远去,不时回头注视着他,再次招招手,直到消失在远处拐弯的地方。邹世杰长舒了一口气,他们太客气,就让他为难,不知该怎么办。
总算等到马老板领着伙计来店里,他穿一件红色羽绒服,戴着太阳镜,他明显又胖了,腰上那显眼的钱袋这一次也让伙计给别着,大概是在沿海学的习惯吧,哪有老板拿大钱包的。把药材都交伙计称好后,邹世杰给他讲想要离开的念头。
马老板哈哈笑着说:“你是个靠得住的人,那心还没被这商界全部腐蚀了,按理该挽留你的,这地方刚做上路,我的生意也渐渐大起来,以后该是越来越好过,不过人挪活树挪死这道理我明白,远离家乡那滋味我也能体会,你在兰州先发展着,我想有机会也会去那里发展的,那时候我们又可以合作来干。”
伙计点了钱给邹世杰,马老板拍拍他肩头说:“我感觉这店里还有好东西啊,咋没见拿出来?”
邹世杰说:“收的药材全交了,再没别的了。”
马老板摇了摇头,脸上现出看破他谎言的笑容,说:“我一进店就嗅到那味了,你收了好东西就算自己要留着,也让我见识见识嘛。”
邹世杰意外地说:“真没啥东西了,你嗅到什么味?怕不是我店上的。”
马老板摇着头说:“这上等麝香的味可是压不住的,满屋都是呢,别的人可能不注意,我这鼻子是几十年给锻炼出来了,瞒不过的。”
邹世杰猛然想起泽央交的假麝香,哈哈笑着说:“你一说倒是想起了,收了一个假麝香,一直放那里的,那香味给抹得太足。”
马老板猛撑了撑身体,把墨镜拿到手里说:“啥?你说是假东西?假东西能发出这样暗沉的香味?别又让你看走眼了,真货给看成假货,那假的反倒当真,拿来看看。”
听这样说,邹世杰心里也动了动,忙去柜台下翻出那层层包着的麝香交给马老板。他一层层解开了,那香味越来越足,最后显露出一大坨毛绒绒的东西。他将麝香捧得极远,拿手掂了掂,说:“咦,有二三十克呢,现在这么大的野生麝难寻了,怎样?我出五百一克买下了。”
邹世杰接过麝香,准备凑近细看,马老板让他拿远点,这药良性足,嗅了流青鼻涕。他也不再去看它,仍然包了,笑着对马老板说:“这个我不卖。”
马老板说:“还觉得价不够啊,六百元吧,这价可以了。”
邹世杰说:“不是钱的事,这个是我的纪念品呢,多少钱都不卖。”
送走一路惋惜的马老板,他把店门关上了,那包东西重又塞入纸箱里,他不敢再去看别的东西,把纸箱照旧放到贺柜下后,他的心脏嘭嘭地激烈跳动着,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坍塌。他给自己开了一瓶酒,去里边寝室里喝,就连寝室里,他也能嗅到这满屋的暗香。他把自己喝醉了,仰躺上床。天不知是几时黑的,他躺在床上,老纠结在一个梦里,梦中,泽央和达瓦一直沉默地守着他,他们呆在那里,他心里就涌着一股股滚烫的热流,这让他有些不舍离开这里,他打算继续在云关做下去,猛意识到盘店的人第二天要来交钱,他梦中的表情因此十分纠结,他还梦见自己的清鼻涕像索曲河那样流淌着。
责任编辑: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