眭新亚茅家岭暴动亲历记
2014-09-19范学贵
范学贵
(昆山市箫林路119119号江南明珠苑22幢407407室,江苏昆山,21530015300)
茅家岭革命烈士纪念碑
眭新亚,参加革命后曾化名徐谔、徐家俊。1917年11月出生于丹阳县城内小桥街的一户商人之家,中等师范肄业。1938年6月入党。丹阳市文化局离休干部。
眭新亚少年时代正逢“一二·九”运动,他在进步老师的影响下参加读书会、文艺社,宣传抗日。进入南京师范读书后,他参加党领导的地下学联,在校内外宣传抗日,募捐支援绥东抗战。“七七”事变后,他辍学返乡,参加丹阳救亡服务团,在丹阳城乡搞文艺演出,宣传抗日和慰问淞沪抗战负伤退下火线的战士。11月,他奔赴茅山地区宝堰、王庄、天王寺、溧水,一路宣传抗日发动群众。1938年元旦抵达江西九江后,他和张绍祖等受南京地下党员祁式潜指示,去武汉八路军办事处报到。受中共中央长江局派遣,他与南下“平津同学会”、“滁县救亡团”组成“二十军团战地服务团”(亦称十三军战地服务团),宣传抗战。经培训后,随汤恩伯部开赴徐州第五战区。台儿庄大捷前,他两度深入前线战地高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从事战地宣传服务,鼓舞前线将士的斗志。1938年6月,他回武汉休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2年在上饶被捕。
我有幸与眭新亚有过两次接触。1952年,在苏南丹阳艺师求学,我们开始相识。1982年,我任金坛县总工会副主席,曾请他来金坛作报告,介绍他在上饶集中营参加茅家岭暴动的经历。当我搜集茅山地区新四军抗日斗争故事时,自然就想到由茅山地区走上革命道路的他。2008年12月,我了解到这位年逾九旬的老人因前列腺癌晚期住院,立马赶到丹阳第一人民医院对他进行采访。下面是他的口述。
上饶是抗战时期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部驻地。司令长官顾祝同于1941年1月初制造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这年3月,他在上饶的周田、茅家岭、李村、七峰岩等地,赶走了庙里的神职人员和当地百姓,让出山地和房屋,在四周圈架铁丝网,建成上饶集中营这座规模庞大的法西斯式人间地狱。这里囚禁的是皖南事变中谈判被扣的新四军军长叶挺和粮尽弹绝突围不成而被俘的新四军干部,还有从其它地方抓来的共产党员、爱国民主人士计700多人。
周田村是集中营本部,李村是叶挺囚室,七峰岩是高干禁闭室。
我被捕后,被关押在茅家岭。茅家岭村四周被大山包围,自然形成一个封闭式监狱,军统大特务康泽从三战区特务团调了一个加强排在这里看守。这里是狱中之最,被称为“黑地牢”。监狱分设三室:一是禁闭室,这里原是庙宇,内有铁丝笼、烧辣椒水用的大铁锅。二是审训室,为木结构民房。三是刑训室,为三间茅屋,是动用酷刑,刑训逼供之地。
上饶集中营的刑罚种类有针刺、棍打、灌辣椒水、烧红的铁烫、活埋、寒天站在风口吹、站铁笼,还有形式多样的站三四个小时的“三点一线”、“屈膝半蹲”、“双手向前空抱”和无休止的“赤脚在瓦砾铺得不平的路上跑步”等等。在集中营仅是活活被折磨死或打死或活埋的革命志士就有200多人。
1942年春,第三战区当局调所属四个文艺队(剧宣三队、十队、东南剧团、政工大队)到上饶整训。我们剧宣三队于三月底从福建沙县到上饶,住上饶中学。这时正是皖南事变发生一周年,国共两党关系十分紧张,上饶的政治空气非常郁闷,我们共产党人生活在这种氛围里,总感到不对劲。集训开始不久,一场大逮捕就开始了。
4月15日下午,我从上饶中心卫生院看病回来,当时集训班学员正在大饭厅听所谓“精神训话”。我插进队列,刚刚落座,担任班长的特务给我递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见条即来大操场升旗坛前,有要事面谈。”下面没有署名。我知道不妙,一口回绝。特务班长凶相毕露地说:“不行!一定要去!”他像押送犯人一样,硬把我从大饭厅拽到半山下的大操场。两个特务突然从旗坛前蹦上前来,凶神恶煞地问:“你是徐家俊吗?跟我们走!”我抗议说:“我是政治部演剧队员,凭什么跟你们去?”两个家伙拔出手枪警告我:“识相些!”说着就动手。我大声叫喊:“抓人啦!抓人啦!”当时大饭厅的“精神训话”已经结束,学员们闻声纷纷拥到山前观看。特务们只好溜之大吉,秘密逮捕的阴谋破产了。从此我的行动受到队里暗藏特务的严密监视。我回到班里,镇定自若,思想上已做了被捕的准备,将身边的东西作了必要的转移。到用晚餐时,特务们终于在大饭厅里点我和三队邓沛霖、郭林蔚,十队的金黎、金羽,东南剧团崔之曦等六人的名,公开逮捕。我们被八个武装特务押解到上饶中学大门口的宪兵第八团连部,再押往茅家岭监狱。
到了茅家岭就别想再出去。敌人在这里面对的是坚贞不屈的“顽固不化”分子,他们敢于同专员情报室情报官员及长官部邀请来讲大课的反动教
官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驳斥对方的反动谬论。另外,还有少数在地方被捕、案情还不十分清楚的“政治犯”。监狱当局对这两种人执行“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走一个”的方针。
敌人对我们实行软硬兼施三步曲:1、威胁利诱,迫使变节自首,屈膝投降;2、严刑逼供,施行前面讲的十多种刑罚;3、秘密处决,拉到山后枪杀或活埋。
上饶集中营茅家岭监狱旧址
年青时的眭新亚﹙1917-2008﹚
监狱共五间平房,除管理员室、卫兵排长室和两个卫兵室外,设大小禁闭室、女禁闭室和优待室各一间。我先被关在小禁闭室,当天就戴上手拷脚镣。同狱的有玉山中学的三位教师。他们中年纪较长的约50多岁,刚受毒刑,倒在床上呻吟。两个较年轻的老师一个躺在床上唉叹,另一个对着昏暗的茶油灯低声哼唱民间小调。我们互相投以同情目光,没有交谈。三天后,我就和金羽、邓沛霖转到大禁闭室。
走进大禁闭室,我一眼就看见墙上画了马、恩、列、斯头像,还有中国近百年史表,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我知道:这里是战场,在这里向敌人宣战;这里是课堂,在这里讲述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这里充满希望,教同志们继续奋斗;这里有希望,见到黎明前的曙光。
和我抵足而眠的是新四军一个机枪连的连长汪镇华。我刚走到床边准备坐下,他就主动让坐。同在一个牢狱里,就能体会到凝聚、亲和。真是“此地无声胜有声”,我从中得到了很大鼓舞和启迪。
陈子谷(1916-1987)
经过几天的观察,我了解到大禁闭室大部分同志都是从周田、七峰岩、李村、石底等营地和囚室转来的新四军干部,另有几个从浙东各地抓来的老党员。他们文化程度很高,有远大的抱负。他们在这里读用《圣经》伪装的马列著作、《中国近百年史》,有的同志还学世界语。他们常常三五成群讲革命经历,讲战斗故事,使我们三人深受教育。
有位名叫陈子谷的狱友,是广东省澄海县人,1916年1月生,1933年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1939年1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他先后在北平、东京、香港、广西、上海等地从事革命活动,曾参加“左联”,并创作出版诗集《宇宙之歌》。抗战全面爆发后,他赴延安陕北公学学习。我们很快便熟悉起来。知道他历任新四军战地服务团第三大队副大队长、新四军第一支队新六团政治处敌工股股长、新四军第二支队政治部敌工科科长,1941年1月在皖南事变时被俘。老陈接触过很多日本战俘,在他的教育影响下,不少日本战俘转变立场,成为反战同盟盟员。
还有位老党员叫吴越(化名吴惠生),也是留学日本的老作家,曾被国民党关押过10年,有丰富的斗争经验,也很健谈,讲起抗战形势来一套套的,讲起革命故事来有声有色,深受难友们的尊敬。
狱中的生活非常艰苦,每天只供两顿饭,一顿只有一小碗,同志们都在半饥饿状态下度日。八个人仅有一钵看不到油花、上面漂着几根萝卜丝的汤。同志们身体非常虚弱,加之受刑,伤残也不少。一间仅20平米左右的囚室关了近30人,两长排统铺睡得满满的,挤得只能侧身而卧,连翻身和伸腿都有困难。
有一天,陈子谷买通一个卫兵帮助卖掉自己的一支美国造犀飞利金笔,用所卖的钱买黄豆煮了一大桶汤,分给同室难友每人一份,大家补补身子。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为了暴动作准备的。
敌人对我们的迫害是非常残酷的,但新四军同志那种蔑视敌人、坚贞不屈的大无畏精神,震慑了凶残的敌特,打击了他们的嚣张气焰,振奋了难友们对敌斗争的勇气与信心。有个叫赵坤的同志,是中共地下党员,经受过长期监狱斗争的考验,每当敌管理员点名检查人数,点到他的名字时,他都怒目相对,不予理睬,尽管曾遭受几次毒打,仍然坚持不改,表现了对敌人的极端愤恨与蔑视。敌特对这块“硬骨头”啃不动,吞不下,无计可施,后来每晚点名就索性不点“赵坤”两字。还有个宿文浩(宿士平)同志,多次受过酷刑,却若无其事,常常谈笑风生地给我们进行革命气节教育,鼓励我们在敌人审讯时坚定信念,坚持斗争。他和陈子谷、吴越的铺位相邻,是全室中心。难友们都喜欢围坐在他们身边,倾听他们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
我和难友们的共同志趣除了听故事就是唱歌。每天晚饭后,新四军同志组织的歌咏活动就开始了。全室难友放声高唱《新四军军歌》、《八路军军歌》、《黎明曲》等革命歌曲。起初,我们感到很惊奇,因为这些歌曲在国统区是禁唱的,为什么在监狱里反而能自由歌唱,敌人却不来干涉呢?问了难友们才知道,这是经过斗争得来的。有的同志因唱革命歌曲遭受毒打,甚至受尽酷刑。他们把唱歌当做对敌人的回答,给自己鼓劲,所以打得越凶,唱得越高,敌人无可奈何,只好听之任之。
在歌咏活动中,最活跃的是钟袁平同志。他既能领唱、指挥,还能作曲,并曾在入狱后将抗战名歌《五月的鲜花》、《歌颂八百壮士》的部分歌词,改写成对国民党顽固派迫害抗日青年强烈抗议內容的歌词,在狱中教唱,我们很快就学会了。
我除对陈子谷等所讲的新四军的生活与战斗故事特别迷恋外,对《新四军军歌》和《八路军军歌》两支歌曲也特别爱唱。延安和皖南一直是我特别向往的“圣地”,我的胞姐许英、姐夫孙章录和一些老同学、老战友都是新四军或八路军,《新四军军歌》的谱曲者何士德还曾经是我在南昌工作时的老队长,我一听到这两首歌,就想起他们亲切的面容,心中饱含着无限的深情。
我是一名歌咏爱好者,又是战地服务团的演员,每天合唱活动我都积极参加。除此而外,我还即兴独唱《夜半歌声》、《松花江上》、《黄河颂》、《长城谣》和我在福建创作的反法西斯歌曲《向太平洋呼唤》,为大家助兴。在钟袁平的影响下,我在狱中还为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的名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谱了一首独唱曲,得到他的鼓励。
我还认识了一名叫关键的难友,他原来是上饶民教馆的美术工作人员。我转入大禁闭室时,他刚遭敌人毒打,臀部都打得皮开肉绽,不能动弹,但他很坚强,不哼不叫。难友祝增华等自发凑钱买来黄表纸和烧酒,用土法为他治疗。他体质较好,伤愈后立即下床,投入各项活动。我们同属文化战线战友,有较多的共同语言,很快就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还给我画了一张速写肖像画,形象逼真,神态自然,我非常喜欢,把它贴在床位边的墙上,朝夕观赏。
我被捕后就与中共中央东南局党组织失去了联系,在狱中又没法子与党支部接上关系。其时,暴动在暗地里准备着。暴动委员由狱中地下党支部委员陈子谷、李胜、王传馥、宿士平、吴越担任。5月25日,是我被捕的第40天。那天,一位新来的难友被卫兵排长王锡恩带去专员室受审,十几个卫兵跟去开会了,仅有值班室和门卫岗哨,院内也不见警卫,显得异常平静。暴动委员决定抓住战机开始行动。傍晚,我看到一位难友说去伙房烧水,另一个同志出东大门马上又缩回,紧急关门、闩门、用木棍撑住门。只听卫兵在外面叫喊:“你们想干什么?”东大门被敲得直晃。其他难友三三两两,有的去卫兵室找枪支弹药,有的把封死的西大门砸开,有个人把帽子一举,高喊:“冲啊!”我见此情景,便随全室难友冲出监狱,直往西大门外跳入水田。震惊中外的茅家岭暴动开始了。
这时,被关在东大门外的卫兵和值勤的警卫班长追赶到西大门外开枪扫射。王传馥为掩护同志,甩过去一枚手榴弹,敌人退下去了。24名同志冲出来了,王传馥、钟袁平负伤,后来被敌人抓回,三天后活埋了。暴动26人参加,2人牺牲,其余24人回到了革命队伍中。茅家岭暴动在新四军军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
我从茅家岭冲出来时,陷入水田里,鞋子丢了,赤脚奔逃。回头不见一人踪影,心慌意乱,谁知过了一个小石桥,见到关键、祝增华,顿时大喜过望,参加了他俩的逃亡小组。
祝增华是这次暴动委员会的委员,逃亡路线他一清二楚。他手中还拿了一枚手榴弹,作为防身武器。我们三人商定:途中如遇敌阻,就拉响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没有敌人阻挠,我们就直奔武夷山的茂密森林。值得庆幸的是,我和关键失散后又重逢,成为同生共死的同路人,至今仍保持着联系。当时若不遇上他们,凭我的体力和能耐,能否逃过这一劫就很难说了。
眭老后来到福建没有找到党组织和游击队,又遭遇民团上山清剿,无法立足。暴动领导决定,大家分头下山找关系隐蔽。他下山后走投无路,到江西丰城秀才埠,以流亡学生为名在雷坊小学任教,化名王富生,寻找党组织未果。抗战胜利后,他又到南昌找党组织,组织已遭破坏,仍未找到。他于1947年2月回丹阳,在茅山工委康迪同志领导下,与张绍祖一道组建党的外围组织——解放社。1949年1月重新入党,迎接大军渡江南下,欢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经组织审查批准,他的党龄仍从1938年第一次入党时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