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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得一心人

2014-09-18丁立梅

中外书摘 2014年9期
关键词:瓦匠记事本媒人

丁立梅

我小娘娘迫切想要脱离我们那个大家庭,是在她十八九岁时。

那天,我去我奶奶的房里,找剪刀想裁纸装订练习簿。在针线箩里,无意中翻到我小娘娘的一本记事本,上面写着这样两句诗: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我很吃惊,撞破了一个秘密似的,又使我很慌乱,我赶紧原封不动放好那本记事本。

我留心观察我小娘娘,她表面上并未表现异样。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过着日子。

我却惦记着她的秘密。改天,又偷偷去翻了一回,上面有了新内容,一页上写着,孙么民,孙么民,孙么民。只这一个名字,写了满满一页纸。又一页上写着,孙么民,你带我走吧。

我吓得不轻。

孙么民我认得,同村同生产队的,和我小娘娘同过学。他有一个哥哥孙么宜,性情温和,高考制度恢复后,他是吾村考上大学第一人,名噪一时。他家的门楣,因此被抬高了许多。

孙么民与他哥不一样,性子猛烈,常做些打架斗殴的事。初中毕业后,他就回到村子里,爱穿牛仔裤,爱留过耳的长发,不事稼穑。却搞了一堆蜂箱,说是要做放蜂人,追逐着花跑,四处闲游。吾村人背后叫他孙二流子,幸灾乐祸地悄悄议论:“不怕他孙业青说嘴,他是播了颗好种子,也播了颗孬种子。”孙业青是他们的父亲,因大儿子孙么宜考上了大学,孙业青不太把村里人放在眼里了。

我遇到孙么民,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吹着口哨,从我跟前走过去。

我替我小娘娘忧伤,不知怎么办才好。我试探着问我爸:“爸,你说小娘娘以后会嫁个什么样的人?”我爸不在意地说:“还能嫁个什么人。嫁个种田的吧,好好过日子。”我说:“那,像孙么民那样的人,行不行?”我爸有些警惕地看看我,我赶紧说:“我是想学他哥考上大学的。”我爸赞许地点头,说:“你不会考得比他差的。”见我还愣着,我爸就又说了:“孙么民不学无术,你小娘娘不会嫁这样的人。看书去吧,你小娘娘的事,不要你操心。”

唉,我的一颗心,掉进冰水里了。

我小娘娘想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在我们家里,这一点是被无条件支持着的。我小娘娘顺利地把书一直念到高中毕业,回家务农半年,小身子骨受不了田间劳作的苦。更确切地说,是受不了我妈的坏脾气,她想逃离,便又闹着要去复读。也就得逞了。行李是我妈亲自给备下的。我妈在灯下给她纳新布鞋,在灯下给她絮新棉被,一边就说:“也不知道你将来长本事了,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嫂子。”

我小娘娘当即信誓旦旦说:“记得的,记得的,嫂子你对我太好了。”

我妈很满意,嘴角边漾起笑的纹,看上去,很温柔。

我小娘娘在外折腾半年,我妈还给送过两回咸菜和粮食,用一根扁担挑着去的。然她高考下来,与录取分数线却相差太多。

之后,我小娘娘又复读一年,没考上。她不得不死了心,到底不是块读书的料。她回了家,死心塌地做农民。

我妈很是失望。一与我奶奶起了纷争,就会拿我小娘娘说事,含沙射影地骂。

我在得知我小娘娘的秘密没多久后,有人来给我小娘娘说媒了。

我爷爷奶奶是没有主见的,全由我爸给做主。

来人在我家堂屋坐,与我爸我妈叽里咕噜半天,我们家就着手打扫卫生了。把屋子里的灰尘掸净,屋前屋后也都给清扫了,说是第二天有人上门来访亲。这户人家家底厚实,房子是小瓦盖的,屋前还长着十几棵银杏树。那时的银杏树等于摇钱树,能嫁到这样的人家,是有福气的。

我小娘娘听说人家来相亲,她推说肚子疼,晚饭也没吃就上床了。第二天她赖在床上不肯起来,我姐怎么劝,她也不起来。我一方面替我小娘娘担心着急,另一方面,又怀着好奇性,兴奋地等待着上门来相亲的人。

一行人终于到来。父子俩,还有两个叔叔跟着,都穿戴齐整,头发梳得油光光的。他们围着我家屋前屋后转了一圈,我爸跟着,递烟递茶。我和我姐一看见那小伙子,心立即凉了,他有一只眼睛竟是歪着的,人也生得黑不溜秋。

我奶奶做了荷包蛋端上桌,众人围桌寒暄。那个歪眼吭哧吭哧,竟把一碗荷包蛋全吃了,我给他的印象分又扣去许多。

心里不喜,我就故意生出事端来,把大门摇得咯吱咯吱的。我爸对我使眼色,我装着没看见。我姐也很配合,她一会儿进屋来,一会儿又出去,唤鸡打狗的,声音弄得倍儿响。那几个人大概看出一点苗头,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告辞,约定日子我家去回访。

他们走后,我爸问:“你们说,这人怎样?”

我妈说:“我看还马马虎虎。”

我爷爷不吱声,我奶奶说:“你就剩这一个妹子了,你们看着办吧。”

我和我姐投反对票,我们说:“他是个斜眼,我小娘娘怎么能嫁个斜眼?以后生个小孩也肯定是个斜眼。”

我小娘娘伏在床上哭,哭得嘤嘤的,她说:“我不嫁人,我死也不嫁人。”我跑过去,告诉她:“小娘娘,我帮你赶走他们了,这个人,你是不要嫁的啦。”

事后,我被我妈痛骂一顿,我亦是不在乎的。我爸也不大满意那个人,这桩亲事,最后黄了。

媒人接二连三地来。

我小娘娘被我奶奶逼着,去相了两回亲。回来又痛哭。

其中,有一个小伙子,我照过一面,长相不错,白净斯文。家里人也都觉得好,我小娘娘却不同意。我妈急得指桑骂槐。我奶奶也生了大气,絮絮叨叨数落她。我爸也失了耐心,问她:“你这满箩挑花,挑得眼花,到底想挑个什么样的?你也就这条件,别挑花的挑绿的,挑到最后挑个没皮的。”我小娘娘四面楚歌。

那天的记事本上,我小娘娘写下这样一段话: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可是,我的一心人却不知道我在苦苦地等着他。孙么民,你听到我的呼唤了吗?你怎么还不带我走!

我看着,只能心痛地干着急,却无计可施。

也在路上看到孙么民,他放蜂归来,牛仔裤,长头发,吹着口哨,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他与我小娘娘相遇了,也只是客气地点点头,各走各的路。我小娘娘埋在心底的思与恋,他是一点也不知道。endprint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混过一个冬天。春天来了,孙么民带了一个姑娘回村,是他在放蜂的路上谈的对象。姑娘长得俏模俏样的,村里人见着,都啧啧称赞,开玩笑说:“别看孙么民吊儿郎当的,骗女的却是一把好手。”

我小娘娘躲到河边哭了一场。斜阳低垂,柳絮飘飞如雪,她瘦弱的样子,远远看过去,像一片飘着的絮,无依无靠。

后来,再有媒人来说亲,我小娘娘一见媒人,还没等对方说话,就点头说同意。她是灰了心的,嫁什么人都是一样。

这回说的是我们本生产队的,一个小瓦匠,在红旗河对岸住。人长得不好看,但老实本分,知根知底的。那天,我听见媒人在我家厨房里,分析这桩亲事的好处,很像三国里的诸葛孔明,摇把鹅毛扇,指点天下。在座的有我爷爷我奶奶,我爸我妈。媒人分析了三点:

第一,小瓦匠兄弟两个和他叔叔都在我们四队,一旦结了婚,他们便都是你们家的人,你们的势力就大了去了。谁还敢欺负你们?想要做个什么事,还不是一呼百应的?

第二,荒田里饿不死手艺人。嫁个瓦匠,往后有看不见的好处。你们家要砌个灶台,盖个羊圈猪圈的,要修房建房的,哪还用得着请别人?

第三,嫁得近比嫁得远好。嫁得近互相有个照应。特别是四爹四奶奶(指我爷爷和奶奶)年纪大了,有个姑娘在身边,常来跑跑,是再好不过的。你们这做哥的做嫂子的,也会减轻点负担。

我爷爷我奶奶点头。我妈点头。我爸点头。

我爸最后说:“好吧,她再也没什么可挑的了。”

我小娘娘的亲事,就这么一锤定音。

我小娘娘出嫁,是在腊月里。

因为住得近,我小姑父没用车子来接,他领着她,步行回家。

我小娘娘穿上大红袄,看不出欢喜,也看不出不欢喜。临出门前,我姐拥抱了一下她。我也上前拥抱了一下。肩膀上突然潮了,她的泪,掉在上面。

家里人都站在门口送。我奶奶叮嘱她:“路上不兴回头的。”我爸放了一挂鞭炮。我和我姐再去看时,她和小姑父,已走远。

我姐想到这以后,她落了单了,很有些伤心。我姐对我说:“投胎做女的真没意思。”

我没吱声,心里有说不出的冷清和惆怅。

天色还早,我却再无睡意。我在想,小娘娘的记事本,去了哪里了。我到我奶奶的针线箩里去翻,没翻着。

一年后,我小娘娘生下一子,小名“祎祎”,喻美好的意思。

吾乡有风俗,喜得贵子,是要染红蛋煮糖粥送人的。我小姑父兴奋得染了一大缸的红蛋,煮了几大锅糖粥,挨家挨户分送。

他和我小娘娘的婚姻,四平八稳地过下来。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海誓山盟,有的是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把俗世的小日子,过得扎扎实实。

我小娘娘曾暗恋过的孙么民,后来的境况并不好,结婚了,离婚了。再结婚,再离婚。几番折腾,落魄得不成样子。

这世上,究竟谁是谁的一心人?你为之千转万回的,未必就是。所以,放下,只管朝前走,或许,他就在下一个路口等着你。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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