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栖这桩事发生在抗战胜利不久

蒋豫生

1945年8月，日寇投降，举国欢庆。杭州北郊的塘栖镇上也举行了盛大的集会与游行，夜间，所有店家全都开张，灯火通明，小学生们还举办了提灯会。此后不久的10月30日，是蒋介石59岁生日。国人向来视60岁为人生旅程中的重要节点和时段，且做寿习惯“做九不做十”，大都提前一岁做大寿。当时的国民党浙江省党部为向蒋表忠，在这天举行庆祝活动，大肆操办。

10月28日《东南日报》（《浙江日报》前身）就刊登了筹办消息，云，将在“元首诞辰举行空军大表演”。10月30日这天上午11时，地处城南梅花碑的省党部大礼堂内，省市的头头脑脑们到齐，举行祝嘏（福）式，宣读祝颂电文。报道说，连大门口都“拥挤万状”。下午，在市体育场举行有美第十四航空队参加的排球赛，电影院免费放映抗战影片，同时，整日有“我机及盟机翱翔市空，表演绝技”“其热烈之程度，殊不下于庆祝双十节”。

报上还介绍，“美第十四航空队神鹰，上午8时起，即三五成群翱翔天空，且在碧空作种种技术表演，或互升高空，或徐徐直下，或侧飞，或俯冲，11时仪式开始时，大队神鹰由北低掠省党部上空而南，至为壮观，夕阳衔山时隆隆机声始渐隐”。

这日，从笕桥机场起飞的其中一架飞机，下午2时30分左右在杭县塘栖镇上空盘旋低飞时，机身突然发生燃烧，迅即俯冲坠地。报道中说：“美国空军少尉麦克纳，当由我民众救出，抬送塘栖镇商会办事处，由该处主任陆漱石，请医师沈春晖施行紧急手术，包扎止血后，入晚，伤者始恢复神智，但血压甚高。据医师说，麦氏头部受伤，左腿血管破裂，血向内流，状呈红肿，周身皮伤。迄昨（三十一日）早晨止，经过极为良好。现麦克纳已于昨日下午由民船护送来杭。麦氏现年二十一岁。”

我嫌《东南日报》上的这则消息太过简单，又去一次孤山，将浙江图书馆古籍部保存的所有当年当地的旧报：《浙江商报》《正报》，甚至上海《申报》都找来翻了个遍。无奈那个日子前后的报纸，不是缺半年，就是缺两三个月，甚至只缺那一二十天。管理员说，也可能是那段日子，时局太过动荡。

这桩事在老镇塘栖可是特大新闻了，轰动全镇及四周乡下。飞机、外国人大家见过，侵占这里达八年之久的可恶的“矮子日本佬”——东洋鬼子刚刚滚蛋，他们的飞机来镇上扔过炸弹，炸死过人，烧掉过房子。而高鼻头蓝眼睛金头发还帮伢打仗的美国人，谁也勿曾见过。因此，即便不算万人空巷，晓得了的也走得动的人是都要去看个稀奇的。

那一天，镇上许多人都看见飞机在低空飞行，做“翻跟斗”表演。当年12岁的姚永辉等还记得，机身后喷出来的烟雾组成“还我河山”四个大字。突然间，飞机翻下去再没有翻上来，“出事体嘞——”大家一齐喊。

飞机坠落的地方在镇西北库桥头过去的雷甸镇大同村（现大同村已与东边的大丰村合并称塘北村），小地名叫桐树坝冯家兜的田地间，其南面不远处与金家兜接壤。那里虽属德清县境，因离这边近，有什么紧急事一般都来塘栖解决。

镇上及附近乡下许多人拥过去看，只见那架飞机头冲地，机身断裂开好几米，一只翅膀“却”（插）进田里，螺旋桨扭曲，地上流了许多汽油，机上那位白皮肤金头发的飞行员鲜血淋漓、不省人事。附近村民见状，忙将他用藤榻抬来……

据沈煊华女士回忆，那日下午，时年10岁的她从冯家弄镇中心小学放学回家，刚走出东小河街，只见市河两岸街路、胡家桥及远处木桥上下人头攒动，都在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人最密集的是她家附近。她奋力挤进自家小弄堂，见内里墙门开了半扇，有人帮助维持秩序。天井里厅堂里厢房里满是认得的不认得的和面熟陌生的面孔，个个脸上表情惊奇、激动、亢奋。厅堂中央躺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双眼紧闭，嘴巴紧闭，脸色苍白，衣裳上、金黄色的头发上沾满血迹。只见父亲在人堆中忙着用听诊器检查伤者心肺，清洗包扎伤口、打针灌药，并为他在地板房中搭了一张床……

西医沈春晖是塘栖人，在镇上行医，居然还会说英语。这天晚上，命大的伤员经抢救总算恢复神智，两人对话交流，问清了这位外国人的国籍、姓名与年龄。这位叫麦克纳的美国飞行员还警惕地问沈医师：此地还有没有日军……

10月30日那天下午二时半，麦驾驶的飞机出事后，杭城上空的飞行表演仍继续进行，直到太阳落山时才结束。第二天，许多塘栖人看见一架上下两层机翼的黄色飞机，猜测是教练机，曾来这里寻找——时间上似乎晏了点。这架飞机不大，起降方便，但在镇南的汽车路上仍难以转身，还是靠在旁边看热闹的人一齐动手，将它抬起来，“得”了个转身，才飞回。

我查阅到11月11日的《东南日报》上，还有这么一则消息，云“美第十航空队为使驻华美军得有机会一睹我历史旅游胜地起见，特组织飞行旅行团，每日载运在沪美军150人分赴平东杭各地旅行。”10日这天在杭城上空分批组队表演，共有81架次……同时，美第十四航空队司令史东将军，9日赴杭，下榻里西湖唐庄。“当晚由黄主席、罗主委、韩副长官、周市长在主席官邸联合公宴”。第二日还去笕桥机场检阅了美在杭空军及地勤人员。这么声势浩大地短时间内再次来杭作空中飞行表演，我暗忖，不知是否有为那次美机失事挽回影响的用意？

机场方面对那架失事的飞机未抓紧前来处理，自然，查找很有困难，当地也一时没有组织看管现场。去看稀奇的人见之，觉得损毁这么严重，修不好了，于是就有人觉得可以废物利用，遂对残骸动了手。时任镇培溪小学（后来的圣堂角小学）教师的姚上达、范燮炎和宋金基等结伙去飞机坠落处看时，姚将残骸上电视机那般大小的收发报机拆了回来，平时喜欢摆弄无线电的他将其修理后改成了收音机，能收到上海电台及短波台。同去的另一位姓王的朋友则拆来了机上的直流发电机，小孩子们则弄下飞机上的东西换糖吃……到了夜间，不知是谁想钻进去拆卸些什么，划了根火柴，残骸马上烧了起来，再后来人们去看时，那里就什么也没有了。

飞机失事的第二天，即10月31日，为使麦克纳少尉得到更好的治疗，沈春晖医师与镇商会委派的书记（文书）姚少鲁先生雇了船，将其载往杭城，沈医师还拿了自家的干净薄棉被为麦盖上。

1932年出生的顾云青先生，那时已经十四虚岁了。他清楚记得，那天他也挤在胡家桥上看闹猛，见德清县警察局的王局长正和我们杭县五西区（当时塘栖属于五西区）矮墩墩的何步云区长在交涉。大概是为了向上面讨功劳，王局长说飞机是在他们县境出的事，应该由他们派员护送。这边不允。他还在争辩，众人已将伤员抬下船，一共两只有芦扉篷的小船，两个手持木壳枪的塘栖警员已分站船头，不由分说，让船驶离而去……此后的部分情节不得而知，比如，船到杭城后，他们有否去地处井亭桥的杭县县政府？比如，上岸后他们如何行走，靠黄包车，抑或汽车？《东南日报》的消息说到这里，只有极简略的一句话“已于昨日下午由民船护送来杭”。

煊华告诉我，当年，父亲曾对子女们讲，他们抵杭后，去了空军司令部，地方好像在孤山的西泠印社一带。身着长衫马褂的姚少鲁被门卫拦住不让进，而一身西装的沈医师则与麦被迎入，受到里面司令长官的热情接待，并亲自冲了咖啡递给他喝。司令长官当场拿一张小奖状式样的厚纸，用英文写了感谢与褒奖之类的话，下面是亲笔签名，交给他。沈医师回塘栖后，将这张东西放入镜框，与诊所店堂上的《开业证书》挂在一起。附近居民及去诊所看病的人都见到墙上经年挂着的这张东西。只是到了“文革”，此件及沈保存的当年报道此事的报纸等均被造反派们抄走……

此事让沈医师名声大增。大家都觉得救了人，还为他打针服药、买吃的（外国人不习惯中餐，沈是从街上买的牛奶、面包、夹心饼干），还出钱雇船送去，肯定得了不少好处，说不定拿的还是美钞，发了大财。其实，沈医师告诉子女，除了那张纸头，一分钱也没有拿到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