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登泰山造像记
2014-09-18王秋杭
王秋杭
1972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年,因为前一年的林彪自我“爆炸”,我当兵的梦想彻底破灭(停止征兵,而我的应征年龄已到了最后一年)。于是不得不回山东老家开证明,将户口从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迁回老家。将户口从黑龙江建设兵团迁回山东老家只是个借口,实际是将户口装进自己口袋带回杭州,梦想找机会落户在杭州。当时不少回城知青都是“袋儿户口”,我们叫它“魂灵儿”。人回来了,魂可不能搁黑龙江不是?那年整个一年感觉自己就像一片凋零的树叶,从茂密的大树上飘落下来,脱离了大众、脱离了组织、脱离了集体。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孤独,更可怕的是自己迷失了方向,不知道前途在哪里?去山东老家开证明迁户口,只是迈出了寻觅出路的第一步。
去山东,肯定要去登泰山;登泰山,肯定要拍照片——这是我早就渴望的。因为当时我的同学、朋友们几乎都没有登过泰山,只是在书本上知道泰山是我国五岳之首的东岳。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认认真真拍一组照片,回来做成一本照片贴册,写上我的名字,在朋友和同学中传阅,那是绝对“酷”的一件事,尤其是女同学要看的话……那年月根本不知道还可将照相机对准没有邀请我为他(她)们拍照的人们,原因很简单,万一这群陌生人里面有一位是阶级敌人,或是地富反坏右分子,那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的。
当时的120胶卷分正品、副品、等外品三种,“南方牌”120正品胶卷1元8角1分一卷,副品1元1角1分一卷,而等外品品种就多了,从6角到4角一卷或半卷都有。“海鸥”135正品胶卷3元6角5分一卷(带暗盒),副品1元6角一卷(无暗盒),等外品有好多规格,半卷也有,6角4分一卷。正品胶卷我从来没买过,因为太贵,一卷的钱可以买两卷副品。还有一种处理品胶卷更便宜,但基本不能用,脱胶严重,如果是印晒相片问题不大,看不太出来,放大照片就不行了,全是黑点或黑斑。终于备齐了三卷120副品和一卷135副品,携带自己心爱的“海鸥”4B和向父亲借来的苏制“卓尔基-6”相机,装在黄色军用书包里出发了。
乘凌晨5点的首班长途汽车来到泰安已是上午8点,立马奔火车站买好第二天晚上的回杭火车票,口袋里只剩下两元多钱,也没多考虑山顶如何过夜,就往山上去。那时候不收门票,也没人把门,所有的门都是敞开的,任游客自由出入。首先进去的是岱庙,里面古柏参天,石碑林立,好像回到了古代,那种肃穆、庄严的气氛紧紧抓住了我的心。我掏出相机开始拍摄。天贶殿高大雄伟,整个大殿里一个人都没有,更平添了几分神秘感,仿佛在梦中一般。出了岱庙,穿过岱宗坊就是上山的石阶,走在石阶上听人说好像刚接待过哪国的外宾,为此将“文革”遗迹全都清除干净了。我一口气登到中天门,口渴得不行,见路边有个卖大碗茶的摊位,5分钱一碗。我咬咬牙要了一大碗,还特别关照给我满上。中天门有些登山的人,但都不是游客,那年月人们对旅游一点感觉都没有。我还看到十几位身穿运动服的年轻人一路小跑上山,领头的还打着一面红旗,上书“征服泰山”。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当地某体育学校的师生,据说他们当天上下一个来回。他们只看路,根本就不看四周的景。还有些外地来的登山者自背铺盖卷上山,我感到非常好奇,顺手拍了一张。到了十八盘真有些害怕,因为没有一个人影,不怕别的,就怕野兽,因为听婶子说泰山上有豹子,会伤人。前面过了万仙楼、百步云梯,就是南天门。我松了口气,原以为天黑才能到呢。于是到处找拍摄点,渴了喝山泉水,饿了啃婶子做的煎饼和腌香椿头,这时候才感到那个香啊!
山间羊肠小道把我引到一个很远的拐弯深处,只见眼前一间茅草屋,屋前屋后挂满了晒干的草药和葫芦。我看过电影《秋翁遇仙记》,心想很可能就是在这里拍摄外景的。果然,一位白胡子老爷爷迎了出来。我那时候是少年白头,很纠结,老想可能会因此找不到对象。就问那老爷爷:有治少年白头的药吗?老爷爷说,泰山何首乌啊!乌发特效!说着就把我领进了茅草屋里,指着板床上一堆大小不一、圆圆的灰干球球说,这就是,只有咱泰山何首乌里面是白色的,不信你买回去切开试试。我说,怎么卖?他说,你要哪一个?我指着最小一个像大胡桃大小的问道,这个多少钱?答,5角。这可是一笔巨款哪!也属于超前消费一类。想想自己美好的未来,终于横下一条心,买下了。“回去切丝儿,泡酒。”白胡子老爷爷道。如今真后悔没有跟他合张影。
来到百步云梯已是黄昏时分了,晚风渐起,望着那几乎陡过45度的漫长石阶,心里真有些寒意。想起山下的“登山须知”中,有“登山不看景,看景不登山”的忠告,于是抓紧铁管扶手埋头往上攀登,根本不敢往下望。整个身子被风吹得几乎总是往后倾斜,好像手一松就会像树叶一样被吹到山下。但我还是没忘记自己的“使命”,站定脚跟,左手紧握铁管扶手,右手从军用书包里掏出“卓尔基”,单手调焦、测光、调整光圈速度盘,最后取景,按下快门。
登上南天门,也不敢休息,立马找立足点拍摄百步云梯。这时天色已渐暗,但能见度还行。四周没有道路,几乎是在荒草山地里寻觅到一处绝佳的拍摄百步云梯的立足点,可角度还是不太理想,前景树木遮挡太多,于是我把军用书包带当绳索拴在一棵老树根上,左手拉住书包的另一头,将身子尽可能地往悬崖下挂,再用一条腿撑开整个身体,几乎是悬空用右手持机拍摄下了百步云梯这张片子。
拍完后几乎是瘫在地上,摸几根腌香椿头嚼嚼提神。待歇够了,天已擦黑,但还能见到路。经过天街,几乎是小跑,已是灯火时分。好像有个小饭店里头灯火明亮,有几位喝酒的在那大声说话。我连头都不回,因为我知道自己囊中已羞涩。到了极顶招待所,看那价目表,租一件棉军大衣5角一晚,很高兴,总算有了御寒的,因为山上太冷。领到的棉军大衣破旧不堪,也顾不了那么多,穿上后坐在招待所走廊上,拿出煎饼一数,还有明天一整天,必须留出三顿,于是每顿只能吃两叠,否则又要花钱。心想火车是到上海转车,如果不能及时转上去杭州车的话,还要在上海滞留若干小时,而逛大上海兜里没钱是很折磨人的;再说回到杭州总不能走回家吧,坐公交也得花钱。于是紧缩开支,煎饼成了计划食品。我将装相机的军用书包抱在怀里,裹着棉军大衣,在走廊地板上酣然入睡。在梦里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渺小,在泰山面前随风飘荡,飘到哪里也不知道。而泰山千百年来岿然不动!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我,都远没有泰山伟大。泰山是人类根本无法征服的,想想沿途那帮登山的学生所举的旗帜,便觉得好笑。
我请登山者为我拍了一张云海留影后,又回到招待所睡觉,实在太累了。一直睡到快晌午醒来,马上去退了棉军大衣,又上山顶拍摄极顶全貌。我的照相机没有广角镜头,为了表现极顶的宏大场面,我使出了当时的绝活——拍摄接片,把三脚架固定好,以使左右两张照片水平线保持一致。收工后飞速下山,路经黑龙潭,独路荒陌,想起在来的火车上听闻泰山黑龙潭常有尸体浮出水面……于是一路高歌下山,也没觉得害怕。下山后,直奔泰山火车站。在车站饭店要了2角钱一大碗的炸酱面犒劳自己,然后打着饱嗝登上了回杭的列车。
后记:
回杭后首先将泰山何首乌切成丝,里面果然色白如雪。然后买来4角6分一斤的金钢刺土烧酒浸泡。一周后每天喝一小盅,喝到剩三分之一不断添加。三年后果然告别花白头,至今65岁仍乌发满头,令不少同龄人羡慕。
泰山所摄胶卷冲洗、放大,制作成贴册后便扔在抽屉里(仅此一本),从未拿去给任何人看过。因为当新闻摄影主宰一切愈演愈烈之中国摄影界,风光摄影自然被打入冷宫。没想到这一搁就是四十多年,每次搬家都不舍得扔掉,因为毕竟是一番不寻常的登山拍摄经历。
没想到,今年加拿大籍的蓝可立兄到我家见到这本泰山相册,竟如获至宝,高价买去收藏,还一个劲地要买底片。他说他和国外藏家一直在研究中国摄影史,自1957年中国摄影家协会成立以后,中国非体制内摄影家的作品极为罕见,因为他们拍摄的照片才是真实和远离政治的。而“文革”前中国著名的名山大川的摄影作品更是稀少,因为那时候人们都只关心政治,所以基本上很少有人会自费那么认真地去拍摄名山大川。
确实,在影像收藏界,民国时期的名山大川原版照片真是一张难求,成系列的就更少见了。而“文革”时期各名山大川的景致和民国时期区别不大,因为旅游业尚未兴起,没有资金去“大兴土木”,得以保留原始风貌,也很珍贵。
在蓝可立兄的再三催促下,我终于下决心将箱底翻了个个儿,找到了泰山的原底片,高兴啊,呵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