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兮来
2014-09-18
顾彬
老年人比年轻人忙得多。我总是在路上,我的学生与孩子都不是,他们的生活慢一点。我也发现,不少退休的人比过去还忙。他们好像根本没有时间。他们忙什么呢?我也不太清楚。我北京的朋友虽然还没有退休,也越来越少有时间跟我见面谈诗或喝白酒。他们这么忙愉快吗?我希望他们是,不过谁知道。也可能他们逃离一个问题——生活最后的问题,生活最后的回答。
我呢?我越来越忧郁。忧郁(melancholy)不是忧郁症(depression)。忧郁是轻的,是一个文人应该具有的态度。忧郁时人不需要一个大夫。但是患了忧郁症的人必须小心,因为他们还没有学好飞翔。如果他们准备跳楼,看快要发生悲剧的人不得不赶快跑去救救他们。
忧郁的人会飞,不需要人帮他们从天梯下来。他们每天飞,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飞在云彩之间和他们的思想之中。他们为什么老在飞呢?他们孕育一个很大的梦——有一天他们会什么都知道。我今年快69岁,按照中国人的观点也可以说差不多70岁。一个快70岁的老头子本来不要总是在路上。他该在家里看书,跟孩子们散散步,享受他在波恩的花园。可是我却不是这样。不休息,少睡觉,懒得吃饭。我怎么了?发疯了吧。大概没有学好我可爱的庄子与孔子。
我从小爱哲学。哲学是我的情人。14岁看柏拉图的对话,我觉得,有一天我会全部知道事物后面或里面的观念是什么。当时我准备学神学。神学与哲学原来是分不开的。对亚里士多德来说哲学的目的是对神的认识。我在大学学过哲学与神学。那么,我看到了神吗?不能够说没有,但是还留下来一个更麻烦的问题。
我原来跟孔子一样,以为到了40岁后我不会再惑。可是到了50岁我开始大惑不解。因为我突然认为,也可能要到死那一天,我还是不一定明白一切。
好像这样思考,我的思想缺少一点逻辑。人家会问,老在路上,老在飞翔,这和认识大地上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在路上是一种追求,走是一种启程。我离开一个固定的地方,去一个不熟悉的海岸,路上要思考我过去的思路,到了目的地以后要重新认识自己。
目前我每三天换一个地方, 北京、青岛、汕头、杭州、开封等。生活不无聊,到处都要学新的东西。当然这样可以更糊里糊涂。比方说夏天到了汕头大学后,同学们会奇怪地警告我,别游泳去,池子的水太热了。怎么可能8月份游泳池的水也能够跟浴盆里头的水一样热呢?同学们大概觉得我太老了,不许我冒险去。但是,我不听他们的。结果我倒霉了。水虽然不烫,但是真是热的,不好玩。
这个情况可以变成一个哲学的问题。我们在路上的人应该相信别人吗?如果我过去老听别人的话,好多书我不会写。相不相信别人,我们的标准是什么?我靠感觉走。不过,在汕头我是错的。进了游泳池后,我马上想变成鸟飞出来,但是没办法。也没办法作为一条鱼,希腊文的鱼是耶稣的象征。另外,我们能知道多少?水一般是冷的,只有在厨房或洗澡间它会是烫的或者热的。
一般来说我们觉得我们是我们生活的主人。好吧,3月份把东西留在汕头大学,8月份再来上课,它们还是会老样子吗?想得美。过去我发现我不在的时候老鼠们试试看能不能喝我的白酒,吃我的书。但是没有想到8月份我的衣服、我的书、我的箱子都发霉了,埋在尘堆里。我不在的时候所有的虫子都在我的东西上举行了不少宴会,蜘蛛还向蟑螂学会了在冰箱开party。
我的生活真的在我手里头吗?我还会活到92岁或102岁。孔子梦中已经告诉过我,我的死必很完满。到时候我希望我能了解到蚂蚁在我窗台上的书之间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