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梨》与西域幻术
2014-09-18王青
王青
蒲松龄的《种梨》,可能是《聊斋志异》中最受读者喜爱的篇目之一,这里的读者不仅指中国读者,也包括外国读者。在日本,它被收入高中教材。在西方,它也流播甚广。章灿兄曾经介绍过这篇小说在欧美的译介情况。早在1848年,美国汉学家卫三畏(Samuel W.Williams,1812—1884)就在《中国总论》(The Middle Kingdom)第一卷第十二章《中国人的雅文学》(Polite Literature of the Chinese)中收入了《种梨》的译文,作为说明中国小说特征的主要例证。在欧洲,英国、法国和德国的汉学界也从19世纪就开始译介《聊斋志异》中的一些故事,参预其事的包括英国的翟理思(H.A.Giles,1845—1935)、德国的顾路柏(W.Grube,1855—1908)、卫礼贤(R.Wilhelm,1873—1930)和法国的戴遂良(L.Wieger,1856—1933)等著名汉学家。作为《聊斋志异》的代表性篇目,《种梨》在欧美译文中出现的频率几乎可以与最有名的《劳山道士》等篇相媲美。这以后弗兰西丝·卡彭特(Frances Carpeneter)根据翟理思的英译将《种梨》改编收入《中国姥姥讲故事》(Tales of a Chinese Grandmother,Harrap,1938)一书。由于此书的长销不衰,《种梨》也成为西方最为熟悉的中国民间故事之一(以上见程章灿《也说〈聊斋志异〉被洋人盗用》,《中华读书报》2003年9月24日)。不过,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风靡国内外的故事,其核心情节可能既不是蒲松龄的自觉虚构,也不是中国民间的集体创造,更不是一个街头事件的真实记载,事实上,它渊源于一个历史非常悠久的外来魔术。要了解这一点,我们要来看一下《种梨》的基本情节:
有乡人在集市上卖梨,梨很香甜,但价格很贵。一个破衣烂衫的道士在车前讨梨吃,卖梨人先是呵叱,继而怒骂。道士说:“一车有梨数百只,我仅讨一只,您并无大损失,为何发怒?”旁观者劝乡人拿一个坏梨给道士让他走,乡人执意不肯。旁观的佣保不能忍受吵闹,就拿出铜钱一枚让道士买得一梨,道士随即对大家说:“出家人不懂得吝惜,现在我请大家吃好梨。”有人说:“您既然有梨,为什么还要向他讨要?”道士说:“我需要此梨作种。”啖梨且尽,然后,
把核于手,解肩上镵,坎地深数寸,纳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汤沃灌。好事者于临路店索得沸沈,道士接浸坎上。万目攒视,见有勾萌出,渐大;俄成树,枝叶扶苏;倏而花,倏而实,硕大芳馥,累累满树。道士乃即树头摘赐观者,顷刻向尽。已,乃以镵伐树,丁丁良久方断。带叶荷肩头,从容徐步而去。
初,道士作法时,乡人亦杂立众中,引领注目,竟忘其业。道士既去,始顾车中,则梨已空矣,方悟适所俵散,皆己物也。又细视车上一靶亡,是新凿断者。心大愤恨。急迹之,转过墙隅,则断靶弃垣下,始知所伐梨本,即是物也。道士不知所在。一市粲然。
片刻之内,众目睽睽之下,种核、萌芽、成树、开花、结果,一气呵成,这构成了此一故事最为神异的一幕。但经验告诉我们,这样的事是违背自然规律的,这是不是蒲松龄的文学幻想呢?也不尽然,世界上确实有一类人能够做到这一点,那就是——魔术师。
《汉书》卷六一《张骞传》记载,汉武帝时,“大宛诸国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黎轩眩人献于汉”。颜师古解释说:“眩,读与幻同。即今吞刀吐火、植瓜种树、屠人截马之术皆是也。本从西域来。”这个黎轩,一般认为是托勒密治下的埃及亚历山大城,而“眩人”即现在的魔术师。所谓“植瓜种树”之幻技,指的就是当众种树或种瓜,立时就能生根、发芽、开花、结实的魔术。除黎轩幻人在中土表演过之外,佛经中也曾提及。《贤愚经》卷十《须达起精舍品》记载:“六师众中有一弟子名劳度差,善知幻术,于大众前咒作一树,自然长大,荫覆众会,枝叶郁茂,花果各异。众人咸言:此变乃是劳度差作。”劳度差在大庭广众之前种树一棵,念诵咒语后,此树迅速长大,立时变得枝叶繁茂,而且果实累累。这和《种梨》一文中的道士的绝技何其相似。
埃及和印度是上古时期的两个幻术中心,究竟是谁发明“植树种瓜”这一幻术,现在已经难以考知了。有很多材料表明,东汉时期,很多来自西域的杂技师纷纷来到中土表演各种技艺,这其中,不少是魔术师。至少到三国时,中国的本土术士已经掌握了“种瓜植树”这一幻技。据《搜神记》卷一记载,当时吴国有一位术士叫徐光,经常在集市上表演幻术。他假装向卖瓜人乞瓜,卖瓜人不肯给,他就索要了一片瓜瓣,直接杖地而种之,俄而瓜生蔓延,生花成实。徐光不但自己取食,还送给观众。而那个卖瓜人回过头来看自己所卖的瓜,都已经被人吃光了。由此可以看到,徐光的表演已经相当接近于蒲松龄所看到的幻术了。
这以后,我们不断可以在文献中看到此一幻术。《太平御览》卷七三七、《法苑珠林》卷六一引孔伟《七引》时提到过此一魔术:“弄幻之时,因时而作,殖瓜种菜,立起寻尺,投芳送臭,卖黄售白。”写作《七引》的“孔伟”,多数文献记作“孔炜”,为西晋人。至唐朝,此术为一些道士炫耀神技时所搬演。据《酉阳杂俎》前集卷五《诡异》记载:元和(806—826)年间,江淮地区有个术士名叫王琼,曾经在段君秀家表演幻术。他拿来一片瓦片,画成龟甲的模样,放在怀中,一顿饭的时间,拿出来一看,变成了一只乌龟,放在庭院中,能够顺院墙而爬行。又拿来花籽,放在密器中,一晚上就开了花。据托名于蒋防的《幻戏志》记载:晚唐时,泾川节度史周宝曾要求道士殷天祥像葛洪一样表演求种瓜钓鱼之术。而浙江海宁的道士马湘也曾在酒席上以瓦器盛土种瓜,“须臾引蔓生花,结实取食,众宾皆称香美异于常瓜”(《幻戏志》,影印龙威秘书本,《丛书集成新编》第82册,台湾新文丰公司1986年版)。《类说》卷三引此事时更具体地说马湘是在江南刺史马植的宴席上作了这一表演。《幻戏志》显然不是蒋防所作,因为书中记录的事件有的是在蒋防死后三十年才发生。不过,作者虽然靠不住,事迹却有所本。此书殷七七(即殷天祥)、马自然事迹出自《续仙传》、陈复休事出自《仙传拾遗》,叶法善事出自《集异记》与《仙传拾遗》。伪作者合此四人为《幻戏志》一书,是因为此四人均以变幻之术著称,与其说是道士,不如说是魔术师。
以上这些事例表明,从三国一直到晚唐,殖树种瓜这一幻术一直有人表演。《聊斋志异》所载,其形态非常接近于三国时吴国术士徐光所演。当然,有些情节则有了丰富与发展。事实上,那乡人、佣保很可能都是魔术师的助手,他们与道士担任各自的角色,合作演出了一场小型戏剧。
幻术表演的本意在于谋取利益,但此一表演却着力宣传了不吝施舍、哀悯穷苦的社会道德,具有一定的教育意义。那么,蒲松龄知不知道这只是一场幻术表演呢?如果不知道,那说明这场逼真的表演骗过了包括蒲松龄在内的所有观众。如果明知是幻术而蒲松龄如此记载,就表明作者是故弄狡狯,将一个幻术表演作为一个真实的社会事件来宣传,目的应该是增强奇幻感,并强化表演所传达的教育意义。
一个源自埃及或印度的幻术,在汉武帝之时由黎轩幻师带到中土,被中国术士所掌握,在中土流传了近二千年后,由一位中国小说家在17世纪后期将其当成真实事件而记录,继而在19世纪中期被转译改编,在西方世界广泛流播。这个奇妙的例子说明,优秀的文化是超越国界的,而只有阔大的襟怀才能创造出世界人民共同喜爱的优秀文化。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