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
2014-09-17鸪衣
鸪衣
1
苏小夏明明已经十三岁了,却只有十岁孩子的个儿,还很瘦,偏偏又顶着一颗不小的脑袋。天生的豆芽造型。但是,当她站在玄关处,却产生了一个错觉,觉得自己一下从豆芽变成了大树。
这玄关怎么这么窄呢?她不安地四处张望。掉漆的鞋架上,一双崭新的粉色拖鞋耷拉着脑袋在她看它的同时,也在安静地看着她。
终于找到了一件新的东西!她看着鞋涩涩地笑。
“小夏,你怎么不换鞋进来啊?”妈妈把箱包送进房间后出来,见她迟疑不动,又走过来,将鞋递了过去。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她的声音很低,像乡下老是对她下嘴的蚊子。
苏小夏超级讨厌乡下的蚊子。吃饭的时候,刚捧上饭碗,蚊子就会潜伏过来,以最快的速度分清哪个是桌腿,哪个是人腿。苏小夏甚至认为蚊子能分清大人腿和小孩腿。因为每次一顿饭下来,她的腿上总会隆起很多包包,但是妈妈身上却很少。但是现在,她突然觉得乡下的蚊子也是可爱的。如果能回去,被蚊子咬几口算什么呢?
妈妈好像没听到她的话,看她换好鞋,就心急如焚地冲到房间,很快又懊恼地冲了出来,“这个地方太小,当时没注意,竟然没挂衣橱。”
听到这句话她忍不住窃喜,妈妈最讨厌衣服皱巴巴的。没挂衣橱,妈妈不会喜欢吧。所以吃饭的时候,她又搬出了这个问题,“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这里不是你的家吗?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妈妈夹了一筷子菜,可能因为太烫,夹进嘴里的时候,嘴角颤了一下。
这里怎么会是自己的家呢?妈妈不喜欢紫色,但是这儿的墙纸是紫色的,开关贴是紫色的,吊灯是紫色的,连阳台的窗帘也是紫色的。“妈妈,你喜欢现在这个家吗?”
这一次,妈妈的手颤了。她努力定了定神,放下筷子,很严肃很认真地说:“虽然只能在市里买个二手小套,但是爸爸妈妈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你一定不要辜负我们这番苦心,一定要认真学习,把落下的部分尽快追回来。”
“城里的教育一定比乡下好吗?”苏小夏想说这句话,但看着妈妈殷切带闪的目光,那句话梗在喉咙里,悄悄地吞了回去。
那个暑假,她就窝在小小的阳台上。视线被前面的高楼遮挡掉了,想抬头看看天空,也只能从高楼旁边空出的一角,望见一抹蓝色。还是乡下好啊,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大片的蔚蓝,傍晚的时候,还能看到半空盘旋的蝙蝠。这里呢,这里什么都没有。
2
临近开学,妈妈给苏小夏买了一条淡粉红的连衣裙。裙子下摆的蕾丝很长,转圈的时候,蕾丝像雨伞一样自动打开,很漂亮。
小夏站在镜子前转了几个圈,压抑了很久的心情,终于放松了,“妈妈,我穿这条裙子去学校,同学们会羡慕吧,他们会愿意和我做朋友吧?”
因为有了这条裙子,她开始盼望新学期的到来。
站到讲台上作新生介绍的时候,苏小夏说得很流畅,“大家好,我是这个学期新转来的,我的名字叫苏小夏。苏是苏州的苏,小是大小的小,夏是夏天的夏……”这句话她偷偷训练了很多次,有次说着说着睡着了,梦里全是同学们噼里啪啦的掌声。
但是,现在不是在梦里——
“咯咯,”有同学率先笑起来,“乡下过来的吧,普通话好不标准。”
“看她穿的裙子就知道,好土哦。”
“……”
她的手紧紧拽着裙子,因为太用力,松开的时候,上面出现了明显的皱褶。
乡下来的怎么啦?她在角落坐下,又想:乡下的为什么要来城里呢?她的头慢慢低了下去。
“城里的教育比乡下好,别致的教学楼,宽敞的教室……更主要的是老师都很博学,他们会带你认识一个你不知道的世界。”妈妈是这么说的。
苏小夏终于坐在城市的教室里,看着博学的老师用传说中的投影仪一边放神奇的幻灯片,一边讲课。果然和乡下不一样啊!可是她的心却绷得紧紧的。
晚上,接到杜璇的电话,她的小脸一下子生动起来。“这里的设备真好,有投影仪——投影仪你知道不?就像放电影一样……”但是,把这些告诉杜璇的时候,隔着长长的电话线,她的声音却一下哽咽了,“杜璇,明明这里的一切这么好,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快乐呢?我好怀念王老师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啊。”
这天晚上,苏小夏做了一个梦,梦到她和杜璇、沈晓东又回到了少不更事的时候。他们在离家不远的梧桐树下用砖头简单地搭了两道短短的矮墙,把沈晓东从家里偷出来的小铁锅架在矮墙上,组成一个简易的土灶。她唱着歌满心欢喜地去捡柴,杜璇趴在地上生火,几次三番后,头发乱了,脸黑了。沈晓东等不得水开,一会打开锅盖看锅里的带壳青毛豆熟了没,一会又打开,“怎么还没开啊,什么时候才能吃啊?”在他的热切盼望下,火苗飞舞的时候,小铁锅里总算飘出了青毛豆的香味……
真的是太香了,以至于第二天醒来,苏小夏似乎还嗅到那股香味。吃早饭的时候,她忍不住对妈妈说:“我昨晚梦到吃水煮的带壳青毛豆了,真的太好吃太好吃了。”妈妈愣了一下,半天没接话,直到苏小夏背着书包要出门了,她才突然放下手里的碗筷,趿着拖鞋冲到玄关,“我来安排安排,如果可以的话,这个星期天我们回家吃水煮青毛豆去。”
妈妈的表情太过认真,原本柔弱的脸因为线条僵硬,一下显得坚韧起来。那是记忆中的妈妈吗?苏小夏纳闷地看着她,但因为妈妈的这个回答她还是忍不住笑起来,伸出细细的胳膊紧紧抱住妈妈:“妈妈,我好高兴啊!”
她真的很高兴。虽然只是水煮毛豆,不是黄金宴。但是只要回去,她不但能吃到水煮毛豆,还能见到杜璇沈晓东。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她可以见到爸爸了!
苏小夏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爸爸了。每次爸爸打电话过来,也总是惜字如金,“听妈妈话。”“好好学习。”
似乎从苏小夏记事起,爸爸就一直很忙很忙。他是一个私企的技术人员,负责产品生产。除了星期天,他都在厂里,吃饭也是,睡觉也是。有时为了解决一些问题,他还要出差。刚开始,妈妈为这个还和他嘀嘀咕咕,说人家嫁老公多么多么幸福,她嫁老公,除了多一个女儿,还有什么?
这些话苏小夏小时候听了很多,但是那时她记不住,等到她能记得住的时候,妈妈似乎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已经不吵架了。
倒是苏小夏偶尔被小朋友们欺负了,会吸着鼻子想:如果爸爸换个工作,比如像杜璇的爸爸一样做油漆工,每天穿着那件被油漆染得五颜六色的工作服,也比这个强啊。因为杜璇可以对欺负她的小胖子嚷:“你再敢欺负我,我就让我爸今天晚上去你家扁你。”那时苏小夏还在幼儿园,有一次她也学杜璇的模样对欺负她的那个男生说:“你再欺负我,我就让我爸星期天去你家扁你!”结果周围的一群人都笑趴了。
但即便这样苏小夏还是很爱她的爸爸,因为妈妈常说:“每个孩子都不能挑剔自己的爸爸,因为每个人的爸爸是唯一的。”妈妈还说:“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男人,永远是你的爸爸。”
因为想到能很快见到爸爸,所以这个星期苏小夏过得相当带劲。
3
星期天很快就到了。还没出门,苏小夏就在家唧唧歪歪地乐开了。
“妈妈,学校的几张照片你没给删掉吧?等下我要给杜璇沈晓东看。”
“妈妈,我今天穿的衣服好不好看?”
“……”
妈妈耐心地应着,一边应一边把要带的东西打包,中间还不住地打岔,“这是给爷爷的,这是给奶奶的……”
只是回家,又不是走亲戚,还需要带这么多礼物啊?苏小夏不解地看着,不过经过妈妈提醒,总算想起还没有给杜璇和沈晓东带礼物。应该给他们带点什么呢?苏小夏没有顾及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回到自己的房间翻箱倒柜东找西找。还没找出满意的礼物,妈妈就站到了房间的门口,“小夏,刘阿姨突然生病了,我必须现在去顶班。对不起,今天不能和你一起回家了。”
明明是之前说好的啊!苏小夏看着妈妈,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委屈,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妈妈的眼神躲闪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对不起。”她有些狼狈地调转头,火速抓起包冲了出去。
大人就可以随便找个借口改变诺言吗?
整整一天,苏小夏就躺在楼下健身场地附近的那片草地上,她的头枕在交叉着的两只手上,眯着眼淡淡地看天上飘浮的朵朵白云。
在老家学校的操场,苏小夏见过一个高年级男生这样躺在草坪上,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咬一截草根,油嫩的叶子随着他的动作慢悠悠地晃动着。苏小夏远远看着,偷偷问身边的沈晓东:“这样躺着应该很舒服吧!”沈晓东淡淡地笑,“不一定,可能很忧伤很难过。”他撇过头,“爸爸妈妈离婚的时候,我也这么躺过,这样躺着,眼泪就不会从眼眶里淌出来了。”他很快地吸了一口气,“现在想想好幼稚哦!”
幼稚?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竟然说幼稚?苏小夏原本想取笑他一番,但看了看他清冷的表情还是把那些想说的话吞了进去。经过那个高年级男生身旁的时候,苏小夏忍不住扫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见有人走过,似乎在笑,但眼角却是潮潮的。苏小夏的心像被什么锤了一下,突然尖锐地疼起来。“沈晓东,那时,我是说你知道爸妈要离婚的时候,除了忧伤难过,你就没想着要如何去弥补挽回拯救吗?”
说完,苏小夏和沈晓东两个人全愣住了,不知为何,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你这个笨蛋丫头,竟然可以一下子用三个如此有内涵的词。”他虚张声势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那个问题就这样结束了。苏小夏不知道沈晓东拍她脑袋时的想法,但她的心却是涩涩的,因为笑着,反而更涩了。沈晓东,如果我是你,我是不会允许他们离婚的。
那句话藏在她的心底,突然成了她的秘密。
只是,突然想起这些做什么呢?苏小夏有些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一骨碌从草地上坐起来。到家的时候,妈妈已经回来了,因为早上的事,她的表情依然没有恢复正常,“小夏,今天这事……”
“今天这事不能怪你。”苏小夏轻松地把话题接了过来,但是因为太轻松了,反而显得刻意。她有点懊恼自己的语气,腾地奔到自己的房间里。
苏小夏觉得经过这一天她又长大了一点点。虽然那点长大,对她的人生还是微乎其微。
4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苏小夏离那个梦越来越远,青毛豆的香味也越来越淡。毛豆带着它的香味泛了黄,收在乡下农民的袋子里。一个季节就这么过去了。苏小夏还在浑浑噩噩,期中考试已经来临。
初中是义务教育,不存在名次不名次的。但是,考试成绩一出来,教室里的座位大大地变动了一次。苏小夏坐到了最后,和她坐一起的是一个剪着波波头的大眼睛女生,名叫沈心怡。
苏小夏看了沈心怡的成绩单才知道,她们两个的成绩是相邻的,当然也就一下明白了变动座位的真正原因。但是这些都影响不到苏小夏的心情。因为座位的重组让她终于有了在新学校的第一个朋友。虽然沈心怡看着苏小夏的时候,眼睛里总会带着三分疏离,但她还是很兴奋。她的身影不再孤单。任何时候,总有一个人陪在她身边,陪她上厕所,陪她逛精品店,陪她拍大头贴。即便沈心怡常常说:“苏小夏,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土气呢?”
苏小夏觉得自己的政治学得相当不错,每每沈心怡这么说的时候,她总会淡定地接过她的话头,“求同存异,求同存异。”
但是有些“异”真的无法直接忽视。当沈心怡的妈妈从大奔里走出,去校长室转了一圈出来,沈心怡的座位当即被换到了前面第三排。苏小夏看着隔在两人中间的四排座位,突然觉得比和杜璇沈晓东离得更遥远。
苏小夏还是会和杜璇沈晓东打电话,但是通话的时候,她已经不会再像最初那样掉眼泪了。她离农村的泥土味越来越远,等到夏天来临的时候,似乎已然忘了农村蚊子的厉害。
整整一年,她只回过一次农村老家。
那是除夕,妈妈拗不过她,带着她提上大包小包回家了。可能是之前打了电话的缘故,下车能看到自己家小楼房的时候,就看到门前站着很多人。
苏小夏很兴奋,她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着,爷爷,奶奶,杜璇……她寻了一圈,还是这几个人。
爸爸和沈晓东呢?
还没来得及提问,她就被奶奶紧紧地搂住了。“这孩子又长高了,好像也胖了,太好了太好了。”奶奶想笑,却愣是把泪从眼眶里逼了出来。苏小夏不知怎么回事,没来由地跟着伤感起来,她的泪淌在奶奶的衣服上,等她想起奶奶最重视仪表的时候,她才看到泪水已经把奶奶的羽绒服前襟打湿了很大一片。
她不好意思了,难为情地扭过头,偷偷伸了一下舌头。周围的人跟着笑了起来,说她变白变漂亮了,看上去就像一个城里人了。
直到吃饭,大家散去的时候,爸爸才回来,他带着歉意拍了拍她的脑袋,“厂里订单太多,过年也不能休假。”
吃过午饭爸爸去工厂了,杜璇倒是又来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晓东人呢?”苏小夏问。
“骑车摔倒,伤着腿了,在家躺着呢。”
苏小夏想去看他,却被妈妈拉住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晚上小区有除夕节目呢。”
沈晓东的礼物最后是杜璇带过去的,苏小夏把礼物塞给杜璇的时候,杜璇的鼻子湿湿的,“你能适应现在的生活了吗?”
苏小夏用力地点了点头。
上车的时候,杜璇说了一句话,苏小夏没听清,好像是:“你比沈晓东幸福多了。”
5
苏小夏当真越来越能适应城市的生活了。
她配了眼镜,剪短头发,跟着外教有模有样地学英语。虽然她的成绩不出色,英语发音不准。但是外教却慈眉善目地笑,“没关系,慢慢来。”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老师有这么好的耐心,也有老师对她嚷:“苏小夏,你看看你的成绩!”
就在刚才,当数学老师对她嚷完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头卑微地低了下去。
“妈妈,要不我们也请个数学家教吧,或者,数学补习班也可以。”说完这句话,苏小夏有点走神,在乡下应该没有家教和补习班吧。
有一次苏小夏和沈晓东在一起谈理想。沈晓东难得好心情地说了很长一句话,“你们只看到我爱打架,其实我最爱的是学习。如果给我机会让时间倒回去,我会做一个异常好学的孩子。那样的话——”他顿了很长时间,“那样的话,我就可以教你数学了。”
那样的话——沈晓东说谎了。那样的话,不是可以教苏小夏数学。而是他希望,可以用他的好学来挽回爸妈的婚姻。
苏小夏思绪拉回来的时候,妈妈正红着脸看着她,“这个月我的钱没这项计划啊,要不先缓一缓,有什么不懂的题目你就打电话给老师。”
苏小夏意外地看了一眼妈妈,“妈妈,这是你第一次拒绝我提出的要求呢!而且还是与学习有关的。”
妈妈的脸又一次不自在地僵硬起来,“不是拒绝,不就是没预算吗?”她的手落在苏小夏的头上,“嗯,你放心好了,与学习有关的妈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上的。”
砸锅卖铁?这个词也用得太沉重了吧!苏小夏温顺地躲在妈妈的手掌下。
周末爸爸打电话来,苏小夏偷偷地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你妈怎么没和我提这事啊?你有这个心,我们当然支持,等下我就把钱打过去。”果然还是男人做事有魄力啊。
苏小夏吃吃地笑,和杜璇在电话里说起这事的时候,杜璇小心翼翼地说:“你妈妈不知道你和你爸爸说这事啊。”
需要知道吗?向爸爸张口要钱天经地义嘛。
杜璇小声地补充:“你千万不要对沈晓东提,否则他会受不了这个刺激的。你知道他的腿是怎么扭伤的吗?他想订一本杂志,爸爸不在家。他便骑车十几里路去找自己的妈妈,人是见到了,却被妈妈赶了出来,说已经和沈家断了关系,让他以后不要去找她。估计因为这话,他回来的路上走神了,所以才摔伤的。”
怎么会是这档子事啊?苏小夏沉默了,过了很久才低低补充:“做单亲孩子,很累吧。”
6
沈晓东的事情着实刺激了苏小夏一把,晚上躺在床上,她琢磨了一下爸妈之间不冷不热的感情,心里堵得慌。如果两个人的感情没有了,那么还有什么可以让两个人继续维持下去呢?
她突然想起沈晓东说过的话,让时间倒回去,他会做一个异常好学的孩子。沈晓东没有这个机会了,但是她有,她绝不能让不幸的事情发生。
不知道是苏小夏的意念,还是数学补习班起了作用,初三升学考试的时候,她的成绩猛地拔了上来,在一片目瞪口呆中,考进了本校高中部。
乡下的奶奶知道了,乐呵呵地四处炫耀:“还是城里的教育水平好啊。看看,我家小夏才过去两年,就取得这么大的进步。”
这些话是妈妈告诉她的,妈妈说的时候云淡风轻,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妈妈,爸爸应该知道我的成绩了吧?”苏小夏忍不住问。
“知道了吧。”妈妈淡淡接口,“这阵他忙得焦头烂额的,估计压根没多余的时间能想到这件事吧。”
自己女儿的学业,是要用多余时间才能想到的事情吗?她没有接口,心却莫名痛了。但是终不是小孩子了,她恬静地笑,吃过饭悄悄闪入房间,又捧起了书。
“这孩子,不需要休息吗?”送水果进来时,妈妈忍不住说。
“妈妈,你说如果我考取名牌大学,爸爸会不会很高兴啊?”
她靠在椅靠上的背,慢慢换了一个角度,轻轻依偎到妈妈的怀里,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的个儿拔高了,连整个身体都圆润了。再做这个动作,居然显得有点矫情了。她不自在地扭了一下,再把背放正。
“我有很久没见到爸爸了呢!”
7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沈晓东和杜璇结伴来看她。
沈晓东穿的是地摊上五块钱一件的短袖T恤,沙滩裤。苏小夏有意无意地把目光落在他光秃秃的小腿上,上面有一道掉了疤还没长好的伤口,是上次骑车摔倒时磕的吗?
这是隐痛,苏小夏没敢问。倒是沈晓东一直眉飞色舞地说笑着。
直到他上厕所,杜璇才皱着眉说:“这小子当真放弃了。中考前模拟考试,他故意把试卷大片地空着。老师为了这个特地找了他的爸妈。可是你猜怎么着,他爸爸没有说一个字,他妈妈直接挂了电话。沈晓东就是被他的父母毁了。”
苏小夏突然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送他俩离开的时候,她抬头望着天,没头没脑地说:“累的时候,就躺到草坪上看看天空吧。”
那是苏小夏最后一次见到沈晓东。再然后,她就进入了高中。很困惑很疲倦的时候,她就躺在学校的草坪上,轻轻合上眼睛。
在题海中奋起的时候,沈晓东倒也来过几个电话,但知道她在复习在做作业,通常说上一两句话就把电话挂断了。苏小夏听沈晓东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是来不及了,但是你一定要努力啊。
这句话太沉重,以至于后来,苏小夏忘了她最初是因为什么才努力的,但是,只要一想到沈晓东的脸,她就像突然充满了电,瞬间精神饱满。
她一定要努力啊。
8
关于苏小夏拿到名牌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事情,有很多个版本。一种说法是,苏小夏的录取通知书让她的爸爸很高兴,他特地请了一个礼拜假,一家三口出去玩了一圈。
还有一个说法是,在苏小夏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同一天,她看到了父母收藏已久的离婚证。当她跨进这座城市之前,爸妈就已经离婚了,她判给了母亲。所以第一次当她们准备回家吃水煮青毛豆的时候,妈妈才会找借口临阵脱逃。
我不知道哪种说法是正确的,我只知道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苏小夏又在楼下的草坪上整整躺了一天……
对了,那天她还做了一件事,给她妈妈发了一条信息:
“谢谢你,即便你一直不幸福,但是你却一直告诉我有一个爱我的爸爸,让我以为我可以为你争取幸福。”
插图/常德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