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瞬间
2014-09-17素猫
素猫
为什么是范良
范良醉酒之前身上有着绝大多数男人的坏毛病,爱吹牛,好面子,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目光通常只会在女人身体的三个部位游走定格:胸,臀,腿。
醉酒之后,他的身上照旧有着绝大多数男人的坏毛病,多话,爱找茬,以为自己是酒仙,其实是抱着马桶吐出心肝肺的酒虫。
这样的男人究竟哪里吸引了刘蕾的注意力,这不只是刘蕾周遭朋友圈的疑问,同样也是刘蕾本人的疑问。
她不是走个路都要挂靠在男人膀子上的那种娇滴滴的女人。初入职场时,她是女汉子,换过桶装矿泉水,背过砖头快件包,和一票雄性荷尔蒙分泌正旺盛的毛头小伙子一起下工地做监察,简陋的工作环境中推开桌上的一堆文件就能睡成一片。一晃眼年过三十八,女汉子进化成了女强人,有房有车有事业,公司还能养活一票范良等级的男人。
为什么是范良这样的男人能登堂入室?说实话,她自己也想不通。
有天晚上她正做着面膜呢,妹妹打来电话,说快快快,打开电视看XX卫视,看到没?《一仆二主》,对,就是那个闫妮,富姐爱上了老司机,姐啊,你说你和范良是不是算这样的真爱啊。
没来由地,她有点生气,一把扯了面膜,兴致低沉地挂了电话。
第一个瞬间
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脸部还残留着蜗牛黏液的亮晶晶痕迹,衬托着肤质细滑饱满极有光泽。眼角一丝鱼尾纹也瞧不出来,可是再细细端倪呢?她心知肚明得很,其实一切都经不起细细端倪。
就像她和范良的关系,小范围里的一对。仅仅是一对而已。说是夫妻?没拿证。情侣?太幼齿。情人?太轻浮。伴侣?两个人基本是各过各的,偶尔趁了空闲刘蕾致电范良来聚一聚。平常时节半夜范良喝多了来拍门,她甚至连眼皮也懒得睁开,只是摸黑摁下床头的物业呼叫灯,叫来保安处理这个烂摊子。
而小范围的意思基本是,以刘蕾为圆心,左右半径不出五个人。小范围如此之小,无非两个原因:第一,能站在她刘蕾圆心边的人,不出五个人,因为钱越来越多,能讲上两句真心话的朋友却越来越少;第二,除了这五个核心人群,刘蕾其实从没对第六个以外的人公开过她和范良的关系。说白了,她不乐意。懒得解释为什么是范良,成为了她不愿意公开的最大理由。
九年前刘蕾事业刚起步阶段,说是文化工作者,其实就是倒卖字画的画贩子。那年头书画市场风头正劲,江西一族画贩子抱团而行,成群结队地守在那些口称两袖清风的画家家门口,每次出手凶且猛,一拍桌子一袋子现金,下了饵食坐等着起杆,偏她刚入行,无头苍蝇一样怀揣着仅有的一点积蓄,在所谓艺术这个圈子里四处奔突,等待着别人杆下的几尾漏网之鱼。
范良就是那些漏网之鱼中的一尾,更准确地说,是范良闻风而动,自己叫车拖了几十张画上门毛遂自荐,就像魔鬼附身,刘蕾很久之后才知道自己瞎了一双丹凤眼,错上了贼船,她花了一多半积蓄押下重宝买了范良一堆风格晦涩的人物风景素描,其实是职业玩家来回挑拣看不上的鸡肋,等了大半年,范良口口声声价值翻倍的市场波澜不惊。刘蕾急了,冲到范良家里要讨个说法,那天范良刚喝完酒,红的白的交叉着来了几轮,在刘蕾口无遮拦的人身攻击中,脸白了又红,最后他拍着胸脯说,你再等一年!卖不出好价钱老子跟你姓!
如果说一个男人能让一个女人动心,他要么有钱,要么有才,要么是有点小小的气势。
不可否认,刘蕾对那一刻露出这一点点气势的这个男人,动了心。
自由以及爱情的自由
一年之后,范良的作品在市场上突然刮起了一阵奇异的风潮,刘蕾积攒的那几十张画,让她摇身一变,险险挤进了资产阶级的门槛。
开画廊,做投资,刘蕾的盘子越来越大,钱也越滚越多。
有一次她正巧在范良的画室,有位外地来访的老师一时口快,在稍有名气的范良面前说,你便宜了刘蕾。
范良看了看坐在一边喝着茶的刘蕾,从容地解释,你错了,没有刘蕾就没有我。刘蕾花了一个晚上用快进的方式看完了整部电视剧《一仆二主》,这是她屈指可数的悠闲时光。电视剧么,有源于生活,也有高于生活的部分。源于生活是她相信一个中年单身女人的寂寞,高于生活么,是她不相信一个中年单身女人的坚持。
就像不相信范良是她自己的坚持一样。
刘蕾站在高处俯视辛苦打拼养家糊口的众生时,把好几年没想明白的问题一并都想通透了,她这样玩命的赚钱,比如说服了江西画贩子联手炒作了范良的画作,无非是基于两个理由:经济的自由,以及爱情的自由。
于她看来,想要达到这两项自由,唯一的途径是金钱的自由。这时候再去谈爱情,游刃有余,不过,对于早已熟透的她来说,动不动就提及爱情这样的字眼,连她自己有时候都羞于说出口。
她相信剧中的闫妮也羞于说这些,只是假装惦记着柴米油盐一样烟火气十足的家常气息。可是真相呢?
如果一个男人只是在她疲惫的时刻抱着她,做一盘掺了郫县豆瓣酱青花椒的麻婆豆腐安慰一下她被酒精过度腐蚀的胃,那她为什么不去买一个真人触感的玩偶,请一个精通川粤鲁八大菜系的高级厨师?
因为再温暖的怀抱,再家常的味道,一觉醒过来,那些疲惫她还得自己扛,那些酒精,她还得自己吸收进血液里,再幻化成微笑绽放出来。
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生活中的价值和意义究竟在哪里?她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明白,那一刻范良拍着胸脯的假动作,给了她无限的假希望。
可也正是这个假希望,给了他们新生的机会。
对于这一点,刘蕾早就挑明了她在背后的那些举动,范良至少还是清醒的,他和她,和她身边所有的朋友,都心知肚明。
第二个瞬间
刘蕾一直觉得感情对于女人是件纯粹的事,纯粹的最佳定义就是,乏善可陈。
和范良合作的第二年,她高中时代谈过的前男友从澳洲回来探亲,喊他们几位高中级的老友出来叙旧,本来没什么兴致,但是转念一想前男友的国外关系,邀了范良作为编外人士,以老师的身份作陪。打招呼的时候前男友用眼神询问,新情况?她不置可否地一笑,范老师。范老师也笑一笑。
前男友把自己晒成了不那么标准的小麦色,一开口掉英文渣子,讲一些国外生活的见闻,服务员上菜的时候不小心踩了他一脚,立刻鼓起眼珠作势骂人。刘蕾看着范老师把服务员拉到一边,有点尴尬地朝着她笑了笑。
那个片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尴尬的,一脚踩在四十岁的分水岭上,左手是一种热闹的喧哗,右边却是一种说不出的寂寞和冷意。又寂寞又冷在哪里呢?
刘蕾第二次对范良动心的瞬间其实是三年后,那时候范良也有了自己的一辆城市 SUV,夜里十一点打电话来喊她出去小酌一杯。
她借机从一个商会的款待酒局里撤退出来,范良的车很快到了,一路开下去,把一个城市的光怪陆离都甩在了身后。刘蕾把车窗摇下来,风里全是青草味,她脱了高跟鞋,光着脚盘腿坐在副驾上,伸手摁了音响,是首古筝,《十面埋伏》,一开场铮铮铮好几下,每一下都像拨在了她的心上。
范良斜着眼睛打量刘蕾,你不怕?
他很少用这种语气和刘蕾说话,他们的谈话一直公事公办,公开透明。
怕什么呢?刘蕾用一种很无畏的语气回敬。是啊,怕什么呢?无非是男女,无非是铮铮铮,无非是两片覆盖过来的濡湿的嘴唇。
那个晚上刘蕾才对自己的炒作对象范良有了全新的认识,他的吻技很不错,他的故事狗血得像电视剧本:他的前女友逼着他带着画上门去推销自己,像推销一块生肉,然后又像一条蚂蝗一样,吸干了他扬长而去。
但是刘蕾对这个故事毫无兴趣,她只是不断地索取他的吻,说真的,她不喜欢男人的悲剧。
答案浮出水面
范良后来不画画了,他砸了自己的调色盘,掰断了自己的画笔。这个行为是当着很多媒体的面做的,当时刘蕾给范良弄了个个展,开幕式艺术家本人讲话的重要节点,他突然发了神经。媒体蜂拥而上一片哗然,只有刘蕾不动声色,一个礼拜后,她在高价追逐时甩光了手头所有的存货,然后约范良去库区钓鱼。
酒醒和酒醉之间的范良,同样有着绝大部分男人共同的坏毛病,游移不定,盲目自信,以为自己是唐璜,其实自己是螳螂。
但是他还有一个刘蕾很欣赏的爱好,就是钓鱼。
钓鱼的范良和画画的范良是两个人。画画的范良是夸张的,犹豫的,不自信的。可是钓鱼的范良沉稳,从容,自信,端坐在湖中央的竹筏上,一把杆甩出去,落位精准,和时间,和潜藏在水面下的鱼儿耗着耐心。时间在湖面从耀眼走成金黄,再走成一片灰暗,范良都能稳坐钓鱼台,静静等着湖面一点点的波澜动静。
掰断画笔是范良的私人决定,作为他的签约合作人,刘蕾并没有过分意外或者火冒三丈,她能做的,就是尽量把损失降到最低,把利益扩到最大。范良画不下去了,这是一个无法掩盖的事实,就像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失去了兴趣,他再也没有办法在这具躯体上,抑或这张画布上找回自己的信心。
那天的钓鱼活动持续到晚上,渔场的承包者过来打了灯,黄黄一束光直打在水面上,昏黄一团,刘蕾也持了把杆陪坐一边,饵早吃光了,她根本懒得换,闲闲地拍着细小的蚊虫,周遭都是黑漆漆的山影,这和刘蕾所熟悉的那个世界有着本质的不同。
只是一瞬间,范良骤然起杆,那尾鱼在水下和范良一直较量着,她仰着头看着这个灯光下的男人,像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它愤怒,他冷静,它激烈反抗,他稳稳把持,它筋疲力尽,他顺势扬杆……一尾脊背金黄的鲤鱼从水面跃出。
像是一个真相跃出了水面。刘蕾突然意识到,那个她寻找了很久的答案浮现了出来。
男人在女人生命中的意义或许就是那盏打在湖面的灯,给予希望,给予幻想,给予另一种生活的可能。他或许虚伪,或许才华一般,或许一身的坏毛病,但是她总能在最坏的时刻发现自己还有再继续爱下去或者错下去的可能。
就好像范良在她最糟糕的时刻,给予她的那三个不一样的瞬间。如果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她相信爱情是由无数的心动瞬间引发的连锁反应。三个心动瞬间能支撑起一段关系么?这对于刘蕾是个未知数。长不长久也是个未知数,但如果一个男人还能让她有那么几次持续的动心,她觉得试一试也无妨。于是,她走上前,在那团晕黄的灯光里,第一次,稳稳地,信心十足地牵住了范良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