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少年皆已老
2014-09-17高定存
高定存
贵有同学
岁月流逝,热情也随之慢慢衰老。四十年前的高中同学,现在联系越来越少。大家都行将退休,相互没什么新鲜事值得告诉,也帮不上什么忙。偶尔见面也就说说身体可好,子女工作如何等等。
只有贵有同学有些特别,近两年亲热有加,频频来访,平均大约每周一次。有时情绪高涨起来,一天来访两三次也是有的。
贵有同学的经历有些曲折。1973年高中毕业回村,一边种地一边努力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偏远的小山村里,贵有算得上一个人才,很活跃,两年以后当上了民办教员。在那个年代,这等于一只脚已迈出了“农门”,摆脱种地受苦大有希望。但到1983年,却因为二胎超生被开除回家,重新种了地。期间曲折颇多,贵有的精神受了刺激,有些疯癫起来,说话声音比以前提高了很多,见人动不动就笑。
生二胎丢了教师工作,贵有一腔怨恨无处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接连又生了三胎、四胎,直到第五胎生下儿子以后方才打住。一家七口人窝在远离县城的小山村土里刨食,生活得很不如意。老牛拉车一般将五个孩子拉扯大,其中两个女儿读到初中,两个只读到五年级。积蓄下最后一点力量,把儿子培养到了北京经济技术学院。今年毕业,赶上就业形势如此严峻,贵有本已乱糟糟的头上又多了一顶愁帽。
贵有家今年种着18亩地,主要由他的妻子来料理,贵有断断续续帮一些忙。
贵有到我办公室,有时会带一些东西。初夏,他用塑料袋装来苦菜,是进城之前在他们村的山梁上挖的。他把苦菜一股脑儿倒在茶几上,然后直起腰看着我,宣布重大事项一般高声说道:纯绿色食品,无公害!从苦菜里我能窥见贵有的病情,苦菜干净无杂物,说明他病情不重,如果苦菜里混着杂草和泥土,说明他精神也有些糊涂。秋天,他会晃荡着瘦高的身子,拎来三五斤绿豆、黄豆,同样大声说道:都是自己种的,纯绿色,连化肥也没上。有一次,他居然拎来一篮鸡蛋,有六七十个。我连说使不得,这鸡蛋你吃才对,你是病人啊!他笑着说,我吃,你也吃,咱们伙着吃,这鸡蛋也是纯绿色,自家玉米喂的鸡。贵有说话的时候,声音高,而且努力笑着,显出豁达快乐的样子,与高中读书时全然不一样。
贵有常向我要一些纸和笔,说要回去写东西,但没看见他写下什么。有时候吃药没钱了,他说,你给民政局写一个条子吧。我就给民政局写一个求助条子,他去民政局领一百或者二百块钱,继续买药吃。有时候他说要不再给乡上写一个条子吧,救济救济。我就再给乡上写一个求助条子,他回去能领一两袋白面。条子拿走以后,他大多要反馈情况,有时说领到东西了,有时说什么也没得到,条子白写了。有时说条子装在口袋里,装着装着找不到了。
贵有对自己的疯癫并不忌讳,常常是一进门,就满脸堆笑地问我:“你看我这一段疯得厉害不厉害?”说话的同时,他站下,把脸冲着我,一动不动让我看,如同我是一台能拍片子做诊断的仪器。看他急切的神情,我知道他的心思,看他一眼,然后一律回答,不厉害,不厉害,气色还好。听我这样说,贵有就满足地笑了。贵有的病写在脸上,有时气色是真的不错,有时则很糟糕,面目黧黑,消瘦得眼眶都有些大。但纵然是病情严重的时候,我也笑着说不厉害,以宽慰他那焦虑的心,增加他的一些自信。他常年吃着一些镇定药物,掏出来让我看,有四五种。病情严重时候他也只是说话颠三倒四,从不会乱动手脚。
夏天,贵有来了,满脸汗津津的。他撩起旧西服的衣襟,看着我说,热得穿不住了,怎么办?这还是我给他的一件旧西服,早穿得没了西服的模样。我找出一件T恤递给他,他随即换上,低头打量一番,笑着说,正好大小,看来咱俩身高一样。再看几眼,原地转一个身,他有了新发现,说,穿上T恤,裤子显得不行了。说着,扯一扯那破旧的裤腿,自个儿笑起来。我被他逗乐了,忍不住也笑起来。正要转身给他找一条裤子,他却突然停住笑,仔细打量着我,又有了新发现,说,你的牙齿很白。看他孩子般一脸认真,我大笑起来,他也跟着笑起来。我找出一条旧牛仔裤,他收起装到袋子里。隔两天来的时候已经穿在了身上,很合适。
有时贵有来,我正在开会,他推开门探头看看,一声不响就走了。贵有和我说话的时候,总要看着我的脸,我回看他,他也不转开。他是想通过观察我的反应,来验证他说的话是否离了谱。所以,不管他说什么,我一律报以微笑,跟着他的话走,以安抚他。
一次,贵有写下一大片表扬我的话,兴冲冲地说要往什么地方去送。我连忙制止,说万万使不得。他有些泄气,我就说他字写得好。听我夸赞字好,贵有高兴起来,眉飞色舞地回忆起了高中的情形。他大声对我说:“当年咱班的黑板报有名字,你记得不了?叫‘四班之声!每一期‘四班之声是谁抄上去的?我抄的呀!所以,咱的‘四班之声就比三班、五班、六班的黑板报好。他们的板报连个名字也没有。”说完黑板报,贵有又说,我们村里墙上有大字,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当年也是我给写上去的,如今还在,自从我写上去以后再没人动过。
前不久,据说是省里统一安排,对中途打发回家的民办教员摸底。贵有领来16张表格,如同拿到了厚厚的一叠希望,忙着各处找证人,盖公章,又从教育局复印了当年的档案。其中有两页自传,开首写到:“吾从七岁开始走进学校……”文气十足,而且字也写得确实好看。
现在贵有依然常来,集中说着两件事,一是如何为北京经济技术学院毕业的儿子找工作,二是他们这些半途而废的民办教师能得到什么待遇。他说,民办教师能不能给些待遇,听天由命吧,儿子的工作你可一定要帮忙啊!我说一定,一定尽力。他儿子找工作这件事,我确实是帮不上忙了,但我依然应承着。其实贵有也清楚我帮不上忙了,但他依然说着。我们每次见面都要说一遍。我们都清楚那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希望,然而他舍不得点破这个肥皂泡,我也实在不忍点破。
双泉同学
乡下同学常来走动的,除过贵有之外,还有双泉。双泉同学来,有时说事,更多时候是闲谝。他来时总是心气不平的样子,一屁股跌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把街头听到的传闻加工一番,滔滔不绝说给我听,时不时还打出一些有力的手势。他说要知朝中事,山坡问野人,你坐在办公室看书写字,外面的问题,老百姓受的苦楚,社会上的歪风腐败,你甚也不知道。他扳着指头数划,农村危房改造款发放不公平,粮农直补款兑现不及时,关系户吃了低保,廉租房分配有漏洞,几个学校还在偷偷收费,某一个乡的救灾白面被雨淋坏不少,另一个乡的则放在一眼破窑洞中,养肥了好几窝大老鼠。以双泉同学的描述,这个世界遍地问题,简直一团糟。其实是,有些事情他说得还算靠谱,有些则如同他的手势,夸张得没了踪影,有些则让人笑得不行。
世事代谢春常在,同学少年皆已老。一干同学暮气日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唯独双泉是个例外,越来越爱管闲事。快六十岁的人了,反比十几年前活跃许多,激情四射。我笑着对双泉说,看来人的激情如同煤球里的热,是一个定量,年轻时燃烧不了,到老也得燃烧出来。双泉说,那是一定的,人活一辈子不燃烧,那不是白活了?那一天,双泉先不说街头传闻,先给我讲他去乡政府数路灯的故事。他去的这个乡政府不是他们村的乡政府,与他毫不沾边。他在街上听人说,这个乡政府院里院外一共立着14盏太阳能路灯,可能是从“村村亮”工程上截留下来的。双泉认为这是一个大问题,乡政府抢夺了老百姓的光明。他不嫌麻烦,冒着寒风,专门跑到这个乡政府,院里转到院外,把路灯仔细清点了一遍,不是14盏,而是15盏。双泉说这是大错误,“村村亮”路灯是发给村里的,你乡政府凭什么安在自己院子里,还这么多?他把这作为该乡政府的一条过失,记了下来。
正月十五,双泉又来闲坐。衣服整洁,皮鞋闪亮,精气神十足。我打趣说你穿戴得越来越像一个干部,气色一年比一年好,牙也镶上,比十几年前还年轻,管闲事管出精神来了?他认真地说,我经常学习,也看电视,人要好好活着,要给自己争一口气,穷管穷,但是得让社会上的人看得起你。眼前的双泉同学,和十几年前判若两人。
双泉同学的家在离县城很远的一个小山村,本来在村里好好种着地,三十五岁那年,妻子突然去世,丢下两个孩子,双泉既当爹又当娘,不能离村半步。直到两千年时,孩子大了,双泉才走出大山,到城里来看同学。
双泉第一次到我办公室,我几乎认不出来。不算高的身子有些佝偻,风吹日晒,额头皱纹如同一坡水平沟,牙齿不知何时丢了几颗,脸腮有些塌陷,加上那一身不合体的衣服,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上十几岁。那时的双泉还有些拘谨,他让我帮助找一点零工,或者向乡政府打一下招呼,要一点救济,说他累死累活种地,生活依然不行,在村里属于困难户。
以后两三年中,在同学们帮助下,双泉先是有了一份护林营生,挣钱不多,却也不需要死守山上,只在清明、冬至等容易失火时节守住,平时半月十天到林地转一圈即可。林地里有13座坟,双泉逐一盘点过,又把坟主家的情况也打问清楚。双泉对林业局长汇报说,若要护好林,先得看好坟。当然这是双泉近两年总结出来的,开始时双泉没有这样的口才。
其后,又有同学给乡政府写条子,双泉开始进出乡政府大门,渐渐轻车熟路,成了乡政府的常客,乡上发困难补助,自然少不了他的份。
一位同学在市里一家新闻单位任职,双泉到市里看了两回,饭桌上结识了几个记者,互相留了电话,记者说有新闻线索可以随时联系,双泉牢牢记下,如同得了一个宝。
走出大山的双泉渐渐看开了世事,先前只知埋头种地,离开村子一看,做什么都比种地强。打短工比种地强,护林比种地强,甚至要救济也比种地强。天底下再没有比种地差的营生了。
环顾四方左右,双泉认为自己是最贫困的人,国家给穷人的东西,都应该有他的一份。从此,双泉一面种地护林,一面给自己“维权”。口才一天比一天好,和乡上的人一天比一天熟悉,说话的力量一天比一天大。
双泉住的石窑有裂缝,他认为能算危房,到乡政府要危房补助。乡上说危房补助规定土窑洞才有,石窑洞不行。双泉不服气,将窑洞裂缝拍成照片装在身上,只要看见有些身份的人就拿出来讲述一番。一天他在县城街上卖绿豆,正好一位副县长过来闲转,问他收成如何,绿豆价格如何等等。双泉借机先表扬一番领导体贴民情,亲自来市场上看望受苦百姓,随即就掏出裂缝照片,给副县长诉起苦来。等各方面的宣传工作做到火候了,他对乡上领导摊牌,说我的危房补助你们给不给?如果不给,我就让市里的记者来,后果你自负,你看着办吧!乡上的人不想多事,马马虎虎给他办了危房补助。
给自己“维权”几年,双泉慢慢锻炼出来,接着给村里“维权”。村里修路,饮水,争取扶贫款,机推地,很多事情需要和乡上说,有些还得和县上部门说。村支书出门办事,就领上双泉。村里走的时候,是支书领着双泉,一进县城,就变成双泉领着支书。双泉比支书见过世面,对县里各单位远比支书熟悉,见县长也不怯场,局长之类更不在话下。每到一个单位,支书成了一个名片,主要由双泉来开说。有说好的,有说瞎的,更多的是说了等于没说的。
渐渐地,给村里维权也不过瘾,双泉开始管起一些闲事来。双泉同学健谈,只要是自己感到新奇的事情,或者是看不明白的事情,他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一次在进城的面包车上,一个六十来岁的妇女愁眉苦脸,双泉同学好奇心又来了,打问起来。这妇女说自己要到县政府去上访,因为没分到煤矿占地款。双泉说县政府门前上访的人排成队,你一个老婆子去了能有什么响动。老婆子问那该如何?双泉说得找记者。老婆子说山庄窝铺的人,哪里能找到记者。双泉就急公好义,说你把情况说一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你一回。老太婆从腰中抽出一沓材料递给双泉。双泉大致看了一遍,随即就在车上给所在乡的书记打电话,口气甚是严肃。说某村某人煤矿占地款被克扣一事你知不知道?书记一时摸不着头脑,问你是谁?双泉说你不要管我是谁,你只管解决问题就可以了。然后就挂了电话。到县城下车后,他让老太婆原地等着,自己急急忙忙拿了材料,到附近复印了一份,把原件交还给老太婆。还把自己的电话也留给老太婆,说有情况就给他打电话。结果不到半个月,老太婆的问题解决了。老太婆大喜过望,觉得遇上包青天了,乐得不行,就把双泉同学的电话转告给别的上访人。其中一个常年在县政府上访的人就和双泉联系上了,双泉也不推诿,就去搞调查。调查的结果,是这个人的上访理由不成立,属无理取闹,双泉说不能去帮忙。
管闲事渐渐有了些小名气,用他的话说,叫路见不平,一些告状的人就疾病乱投医,把双泉也当成一个门路,帮得了更好,帮不上也没啥耗损。街上有人给双泉说,第六小学乱收费,双泉就去这所学校找校长核实。刨根问底,问得校长难以招架,说练习册是书店成套搭车卖出来的。双泉再去书店调查,书店说绝无此事。返回来再追校长,大有誓不甘休的气派。
街上有人说,廉租房住户中有人开着小车,享受退休待遇。双泉找到建设局,分管副局长很客气地接待了他,让他说具体人名字。双泉一听就生气了,瞪着眼睛说,这事应该你们把关负责,你们怕惹人不去调查,不去把关,却让我惹人,我也不惹人,说完掉头就走。
乡上有三个支书要联起来告乡政府的状,材料整理好以后,让双泉看。双泉只站在路边看了一遍,就一针见血指出,材料只是提纲性质的,没有具体细节,不行。如果上面人家来核实,没有入手的地方。说得那几个人连连点头,不服不行。过了几天,双全单独找到乡长,说乡政府有几个方面需要注意,群众有反映,但他没有具体说三个支书要告状。
两三年来,双泉走过国土局、交通局、民政局、卫生局、农业局、教育局、建设局、扶贫办等好多单位,如同一个勤快的邮差,把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挨门逐户投递到领导们手上。双泉管闲事的杀手锏是记者,如果有人对他不当一回事,他马上就瞪着眼睛说,那咱请记者回来调查一下。这年头,一般领导都不想招惹记者,态度马上就转过来。双泉说上记者已有好几年了,但记者一回也没有来过。不知道是他没有去叫,还是人家不来。但杀手锏既未扔出去,威力自然还在。
双泉管闲事,但不收费,也不误打短工。他说要好好劳动,不能让人看不起。他说只要咱不做非法的事,咱是农民咱怕啥?今年他已经给四户人家修过房顶,最近又揽下了一个活。
双泉口袋里装着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卷边发毛,上面记着许多单位和领导的电话,还有街上各色人等给他提供的重点情况、数据。一次他让我和卫生局长说一下,有一个乡村医生丢了资格证,需要补办,那人的名字就在他的小本上记着。
护林,种地,打短工,找各个部门投递问题,帮助一些人讨取公道,四五宗营生,双泉同学实在有些忙不过来了。今年清明时节未落雨,虽然春草碧色,但还压不住满地枯草,失火危险很大,双泉上山守候巡视了整整三天。山上全是松树,新绿耀眼,空气特别清新,行走在松林里面,双泉同学的头脑也特别清醒,三天以后,他有了新的主意,彻底舍弃村里的十多亩地,不种了。他说即使风调雨顺,打下粮食也不好卖,种一年地还不如打两个月短工。
看着双泉忙碌的身影,想想他早年间的样子,我想,可以写一篇《闰土翻身记》了,但终于没有写,也没好意思和双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