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底牌
2014-09-17了了
了了
尼泊尔公主
那是 2009年 8月,酷夏,天热得不像话。我在一家国内知名杂志工作,做编辑的第三个年头。发稿顺,颇有些灵气,经常得到表扬。
说不飘飘然是假的。绝大多数时候,同事们觉得难度大的稿子,都会找我来合作,而我呢?也会带着一点卖弄的心态很精心地做出来。
有同事就扔给了我一个爱情稿件,是尼泊尔某亲王遗落在中国的公主,还得到了尼国的官方承认。男主人是某公司的高管。在我的雕琢下,原本一个稀烂的稿子,变成了珍珠,最后发稿了。
见刊半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据称是男主人公弟弟的谩骂电话,一口浓重的重庆方言,凶狠得像要杀人,说文章里把他活得好好的父亲,写死了。
我一下懵了,翻出杂志来看,果然有这样一句。
明明写的是浪漫的爱情故事,为什么偏偏却有这样一句话?我一遍遍翻看同事发我的原稿——完全没有。一定是撞鬼了,才有这样的“神来之笔”。几个字,换来的是高额索赔,登报致歉。也是在这一天,我拿到了单位的体检报告:卵巢畸胎瘤,建议手术。
一片混乱。老板召开了一个关于我的专门会议,大小头目都参加了。在各种批判声和推卸责任的托词中,我无暇顾及各种冷暖,只是,渐渐地,含在眼里的委屈眼泪没有了,会议开到四十多分钟时,我在一片争论中站了起来,撂下一句狠话:“我去重庆,自己会把事情解决掉。然后,我辞职。 ”
人真退到了悬崖边上,其实一点也不怕。
当晚,我飞到了重庆。第二天,在观音桥“圆缘圆”茶餐厅见到了那个尼泊尔公主。
一个黑瘦的女孩,刚起步做平面模特,眼光世故,傲慢凌厉。那天见面,我跟她聊成名,聊演出,聊我采访过的那些虚张声势的大牌。她的目光一直没有变柔和,她用染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指夹着烟,居高临下,寸步不让:“你说这些没用,所有的事,你去跟我公婆谈。 ”
一个人的目光最能暴露她的底牌,这是一个厉害角色。
公主跌落的小鸡窝
从观音桥到重庆某小区,没有直达公交。出租车拒载,大大的太阳,那天重庆的温度是 42度,我辗转抵达时,已是 4个小时后,我穿的裤子渗出了白白的一圈圈痕迹,据说那是盐。
一楼,阴暗潮湿。一个冷淡严肃的老人——是被我写死的那位,几个声色俱厉的小伙子,其中一个是谩骂我的那个,板寸,黑壮,已等得很不耐烦。
一进屋,我被抢走了包包和手机。唱主角的,是一个皮肤白皙的老太太,她把一张协议书放在我面前:“你今天不签,不会放你出门的! ”
怕到了极点,但不能表露出来,我开始在那套狭小的房间里找机会。在玻璃覆住的相框里,我一眼瞄到一个相貌端庄的年轻姑娘,我问老太太,那是年轻的你吗?和你的尼泊尔公主儿媳有点像。
老太太一脸不服气,我年轻时多漂亮。我在她的话里找到机锋,于是我成功地打开了她的话题:老太太出身高干,在黑白颠倒的年代,嫁给了平凡的工人,一生清贫。
她愤愤不平,我才是真正的公主好吗?
板寸制止了她,对我怒目相向:“少废话,签协议。” 上面不菲的赔款数额,远远超过了我的承受力。
我磨蹭着,又转头和老太太聊她年轻时的漂亮,板寸想发作,被母亲的眼神制止了。
一个小时过去,我嗅不到任何对我有利的信息。老太太聊得眉飞色舞,兴奋处拉住了我的手,但话题仅限于她的美丽。屋子里的几个男人也越来越烦躁,不停地督促。
我知道一旦签下字,意味着什么。我只有紧紧拉着那双手,不停地夸赞她的美丽,似乎这么说下去,就能让问题出现转机。
但是很显然,这是我的天真想法。一个小时之后,板寸冲进了另一个房间,用重庆土话开始打电话。我大多听不懂,但能听得出,是打给尼泊尔公主的。没多久,尼泊尔公主赶了过来。她把我和老太太拉扯开,然后把老太太哄到了另一个房间里,接着恶狠狠地把协议书摆在了我面前。
我抬起头:“我想和你单独谈谈。”她态度强硬:“没有必要。 ”
我实在没辙了,我说,我要打电话给领导请示一下,你帮我把手机拿来吧。于是,她跑到另一个房间里翻我的包拿手机。
她再回来时,几个男人已把我围了起来。她没有拿手机,把几个男人赶了出去,在我身边坐下来:“你没有什么对我说的吗?”
“对不起。”我看着她的眼睛。
“还有呢?”
“我会赔偿你的精神损失,但现在的金额我负担不起。 ”
“你脸色不好,不舒服吗?”她接着问。
“挺好的。”我不知道她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她的眼神似乎拂过了一层温情:“你先签了。我保证金额在你的承受范围内。 ”
我难以置信,这会是个陷阱吗?
她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和以前迥然若两人。那一刻,同样是鬼使神差地,我选择了相信她。我转头看一眼站在窗外窥探的彪形大汉,然后对着尼泊尔公主点点头,飞快地签下了字。
漂亮的底牌
第二天,尼泊尔公主又约我见面。
一见面,她就重新拿出一份协议给我,和之前的那份不同,这一份协议上面,还有她的签名。仔细阅读后,我简直难以置信——在这份协议里,她声称前面的协议作废,赔偿金额那一栏里,她也只是象征性地收了一点点。
直到把自己的名字签好,我还像在做梦。在和她分手时,我真诚地说了句谢谢,我问她为何帮我?
她垂下了眼睑:“我在你的包里看到了你的病历,我以为你会借此求饶,但你没有。我妈妈也像你一样,她说这是自己的底牌和自尊,不能轻易亮给别人。 ”
我哑然失笑,那份病历,是我随手放进包里的,连我自己都忘了。
在机场,我接到了板寸的电话,他追问我究竟赔偿给了尼泊尔公主多少银子,他们辛苦帮她索赔,却没有拿到理想的报酬,我用力摁断了他的电话。
其实,我一直没说,我来重庆之前,早就通过媒体朋友,查证那个所谓的公主不过是炒作,那是我最后的底牌,只是我一直都没有忍心去戳穿。
回武汉后,我兑现我的诺言,辞职走人,但是老总留住了我,把我调到了集团内部另一本更知名的杂志。从此,我的事业一路顺风顺水,而且病况也在半年内好转起来。
那年我 35岁,今年 40岁。如今,有个流行的词语可以很好地总结我当时的心态:人艰不拆。我想,在重庆的那段时间,是我人生的一段魔幻时刻,也是我福泽的开始。那段经历让我对于自己的人生有了底气,不再害怕前行的道路;而更重要的是,它让我在错综复杂的境地之中,学会何为宽恕、何为隐忍,并让我真正懂得做人的审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