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的选择困境:俄罗斯还是西方?
2014-09-15毕洪业
毕洪业
摘要:乌克兰地处欧亚大陆的心脏地带,东西毗邻欧盟和俄罗斯这两大力量中心,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不过,恰恰是这种处于欧洲和俄罗斯之间的独特战略地位决定了乌克兰外交选择上的困境。在俄罗斯与美国、北约及欧盟战略利益难以协调的背景下,乌克兰无论是亲西方选择,还是平衡外交都面临很大的风险和挑战。
关键词:乌克兰 俄罗斯 美国 欧盟
中图分类号:D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4812(2014)03-0142-154
独特的地理位置、安全需要、经济利益,以及对身份的追求和历史“遗产”等因素,都在不同程度上影响着乌克兰的外交走向,也是导致其面临选择困境的原因所在。在整个社会无法达成共识和经济形势恶化的背景下,以亚努科维奇政府暂停与欧盟签署联系国协定为导火线,乌克兰自2013年11月下旬以来爆发了剧烈的政治对抗和社会冲突。在外部势力插手之下,乌克兰局势不仅在短期内仍难以平复,克里米亚公投事件更使危机外溢为俄罗斯与西方之间的一场激烈博弈。
一、地缘困境:文明“断裂带”抑或“心脏地带”
乌克兰位于欧亚大陆的中部,东部是与它在历史、文化、民族、经济上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俄罗斯及其推动下的关税同盟和集体安全条约组织,西部是它向往已久的以财富、欧洲文明、一体化整合为象征的欧洲,也即经济政治上的欧盟和军事上的北约。在历史上,乌克兰就是俄罗斯与波兰、东正教和天主教争夺的对象。相应地,从民族、宗教及语言角度,乌克兰东西部民众有着明显差别。大致以第聂伯河为界,乌克兰明显地分为东西两部分。西部居民以天主教和乌克兰语为主,希望加入欧盟;东部有很大一部分人讲俄语和信奉东正教,主张与俄罗斯维持亲密关系。这种分裂导致在乌克兰出现了一道极深的断层线,双方之间难以达成共识,并很容易出现冲突。而外部现实是,一方面,以俄罗斯为主导的历史发挥着强大的影响力;另一方面,欧洲还远没有就帮助乌克兰创造和平和繁荣的未来作好准备。
乌克兰不仅是独联体中仅次于俄罗斯的军事和经济大国,更是俄罗斯出口欧洲天然气管道运输的重要中转站和抵御北约战略压力的缓冲地带。黑海也是俄最重要的出海口和对中东及地中海发挥战略影响的重要基地。所以,“俄罗斯不与乌克兰结成地缘政治联盟则将长期只是一个地区性大国。”华约解散使莫斯科失去了东欧这道战略防御屏障,波罗的海三国已经加入北约。如果乌克兰再倒向西方,俄罗斯就将完全暴露在北约的威胁之下。所以,无论从全球战略、地缘政治,还是经济利益上讲,与乌克兰的关系对莫斯科都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同样,俄罗斯对乌克兰的重要意义也不言而喻。首先,乌克兰在经济上对俄罗斯有着极大的依赖性,尤其是在能源和市场方面。另外,乌克兰国内有1/4以上的人口属俄罗斯族,国内稳定有赖于同莫斯科维持良好的关系。正是这种独特的战略地位,使独立后的乌克兰很快成为俄罗斯与西方争夺的焦点,进而造成了基辅外交选择上的困境。随着对外政策的调整,莫斯科一直致力于与基辅形成某种战略伙伴关系,以维持现有的战略空间;而西方特别是美国则极力推动乌克兰(布热津斯基称之为欧洲与俄罗斯之间的“战略之轴”)加入北约,以挤压俄罗斯的战略空间,达到阻止其重新崛起的目的。
二、安全困境:俄罗斯抑或美国
独立之初,乌克兰执行的是一种“亲西方”外交,对俄罗斯基本采取抵制立场。这一时期,俄罗斯的外交重点也主要在西方,对基辅往往采取打压政策。俄乌之间在组建联合武装力量、战略核武器、黑海舰队的归属及克里米亚等一系列问题上都存在矛盾和冲突。所以,在克拉夫丘克时期,虽然乌克兰的独立得到了国际社会承认,但国家安全和发展问题并未得到解决。库奇马上台(1994年7月)后开始推行东西平衡外交,在维护与西方国家合作不放弃回归欧洲目标的同时,改善与俄罗斯的关系,希望既确保安全又得到经济实惠。
随着俄罗斯对美国和北约东扩的态度日趋强硬,为防止欧亚大陆再次出现与之抗衡的“欧亚帝国”,美国急需在独联体内寻找能够有效制约俄罗斯的力量。而乌克兰从各方面来说都最为符合美国的这一需要。诚如:“没有乌克兰,俄罗斯就不能成为一个帝国;而有了乌克兰,俄罗斯就自然会成为一个帝国。”随着美国对独联体政策的转向,美乌签署了《乌美合作、友谊和伙伴原则宪章》《1995年5月)。美承诺保证尊重乌领土完整、主权和边界不可侵犯,愿意资助其参加北约“和平伙伴关系”计划。美国还推动北约向乌克兰渗透,以进一步挤压俄罗斯的战略空间。乌克兰是独联体中首个加入北约“和平伙伴关系”计划的国家;北约在基辅成立了全球首家信息中心;双方签署了《特殊关系宪章》(1997年5月),规定在乌克兰认为其领土完整、政治独立和安全受到威胁时,可立即同北约磋商。在这种背景下,基辅再次对莫斯科采取抵制立场,并牵头在独联体内组建具有离心倾向的“古阿姆”集团。
为修复俄乌关系,普京把基辅作为就任总统后外访的首站,并以停止电力和能源供应施压,迫使库奇马解除了亲西方的外长塔拉修克。显然,能源上的高度依赖,不允许基辅过分疏远莫斯科。库奇马又利用议会矛盾迫使得到美国支持的总理尤先科辞职。2004年,俄美围绕乌总统大选展开较量,致使选举经三轮投票才尘埃落定,造成乌克兰政局动荡。在美欧的力挺下,以尤先科和季莫申科为首的反对派发动了“橙色革命”,尤先科最终当选总统。随后,美国加紧推动乌克兰加人北约,同时力促尤先科与季莫申科重新结盟,以确保“橙色革命”成果。2005年11月22日(“橙色革命”周年纪念日),美国总统布什发表公开讲话,盛赞乌克兰取得的成就,称“美国为有乌克兰这样的朋友而感到自豪”。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乌克兰和格鲁吉亚倡导成立了“民主选择共同体”,被视为“古阿姆”集团的复活。2006年伊始,俄罗斯随即策划了“断气危机”进行回击。能源之争的背后是一场事关地缘政治版图重组的政治和外交搏弈。华盛顿自然不甘示弱,并在乌克兰议会选举(2006年3月)前正式承认其为市场经济国家。在议会选举中,“地区党”获胜,亚努科维奇重新出任总理。尤先科主张加入北约,亚努科维奇主张与俄罗斯建立更紧密的关系,预示着新一轮政治斗争的不可避免。
2007年2月10日,普京在第43届慕尼黑安全政策会议上猛烈抨击美国的单边主义政策和北约东扩。而随即,季莫申科就应邀访美,受到副总统切尼和国务卿赖斯的高规格接待。美国国会通过援助法案,帮助乌克兰等国向北约标准靠拢;俄国家杜马则指责美国干预乌内政。季莫申科回国后立即着手联合“我们的乌克兰”向议会多数派发难,推动尤先科两次签署解散议会的命令。乌克兰议会则通过决议,认为美国在东欧部署反导系统将威胁乌国家安全,以声援俄罗斯的立场。随后,尤先科向美国寻求帮助。多名美国议员宣布资助乌选举活动,布什也签署了支持乌克兰加入北约的法律文件,并同意拨款援助;而俄罗斯认为乌总统解散议会的命令违反宪法。最终,尤先科和亚努科维奇达成妥协,于9月30日举行议会选举,亲西方的右翼力量在议会取得了微弱多数,勉强通过了季莫申科的总理提名。选举之后,俄罗斯马上将2008年供乌天然气价格从每千立方米130美元提高到179.5美元,乌克兰也把过境运输费由每千立方米百公里1.6美元提高到1.7美元。为显示对右翼政府的支持,2009年7月,美国副总统拜登在对基辅的访问中说:“如果乌克兰选择成为欧洲大西洋一体化的一部分,我们将给予强力支持。”尤先科则回应说:“我相信,对(乌克兰)政治安全的最佳反应方式是发展与欧洲大西洋的对话。”双方的潜台词中都具有针对俄罗斯的意味。
然而好景不长,在总统大选中落败后,季莫申科政府被解散,她本人也因滥用职权干预乌俄能源协议而被判处7年监禁。就任总统后,为缓解与俄罗斯的紧张关系,亚努科维奇正式签署了《对内对外政策原则法》(2010年7月),明确放弃了加入北约的战略。乌克兰放弃加入北约,表面上看俄罗斯在同美国的较量中扳回一城;但实际上这是基辅重回“平衡外交”的结果,同样切断了乌克兰加入独联体集体安全条约组织的后路。事实上,乌克兰与北约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疏远。双方仍积极开展各种合作,包括“海上微风”系列大规模军演,北约还呼吁基辅对在欧洲部署反导系统形成本国的立场,并准备邀请其进行合作。与此同时,美国继续拉拢乌克兰。为摆脱对俄罗斯能源的过分依赖,乌克兰决定开发本国的页岩气资源,美国则高调宣布将给以帮助。
随着乌克兰重回“平衡外交”,俄罗斯与乌克兰就有关欧洲安全问题、黑海地区安全以及解决德涅斯特河左岸等问题形成了联合声明,还就国境划界、使用和发展俄“格洛纳斯”全球卫星导航系统等达成多项协议。俄罗斯还积极争取基辅加入关税同盟,并开出了包括天然气价格优惠和降低关税的优厚条件。相应地,俄罗斯对亚努科维奇政权的善意取得了一定效果。2012年7月底的一次民调显示,70%的乌克兰人反对加入北约,54%的人赞成加入欧盟。但在俄、欧各自加快区域整合的背景下,亚努科维奇当局无奈的外交选择很快引发了更大的危机。
三、经济困境:欧盟抑或关税同盟
在“东部伙伴关系”计划出台后,欧盟与各联系国就签署协定展开谈判。无论从地缘政治和能源安全出发,还是从基辅加入欧洲的努力来看,乌克兰在欧盟的眼中都是联系国协定签署的首选。亚努科维奇不再寻求加入北约,但明确了加入欧盟的战略目标。本来预计在2011年底的欧乌峰会上正式签署联系国协定,但对季莫申科的审判招致德法的强烈不满,一度要求暂停谈判,以向基辅施压。随着季案的定制,在波兰等国的斡旋下,欧盟与乌克兰发表联合声明,强调要积极采取切实行动,力争在2013年11月底的维尔纽斯欧盟东部伙伴关系峰会上签署协定。
在俄罗斯方面,为加强对独联体的整合,普京提出了在俄白哈关税同盟的基础上组建欧亚联盟的构想。如果乌克兰加入,关税同盟将取得重大突破,意味着以关税同盟为基础的欧亚联盟也将初具雏形,无论其在内部市场规模还是对外影响力上都将上升到一个新高度。乌克兰对关税同盟国家的出口额相当于对整个欧盟的出口额。重新入主克里姆林宫后,普京就把将乌克兰纳入关税同盟作为主要工作之一。2012年上半年,乌克兰与欧盟先后草签了联系国协定和自贸区初步协议,并同意在规定时间内签署正式协定。随着联系国协定达成日期的临近,莫斯科对基辅的压力也明显加大。俄罗斯最核心的杠杆还是天然气。对俄乌来说,天然气不仅仅是一个经济问题,而更是一个政治问题。普京坚决要求把乌加入关税同盟和组建合资管道公司与天然气降价进行捆绑解决。俄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把2013年供乌气价下调为352美元/y-立方米,而对非独联体国家的天然气出口价格约为370美元/千立方米。俄降低气价的主要意图,在于促使乌加入关税同盟和全部或部分获得乌天然气运输系统所有权。2013年3月初,亚努科维奇在与普京会谈中强调,对于是否加入关税同盟,在乌克兰国内存在各种声音,“这已经成为一个政治问题而不是经济问题”。普京说,由于乌克兰不是关税同盟成员,乌产品进入关税同盟市场要困难得多。根据规定,从2015年起,关税同盟将对其他国家采取劳动力流动限制措施。压力之下,亚努科维奇在不愿放弃与欧盟一体化的同时,希望成为关税同盟的观察员国,以最大限度维护自己的利益。当然,这也是乌当局对自己所处的地缘政治和经济态势评估后作出的无奈选择,其希望在加入欧盟的同时与关税同盟也能维持紧密的经济联系。为把乌克兰拉人关税同盟,莫斯科开出了绝对优厚的条件。但面对巨大的现实利益诱惑,乌克兰一直没有积极回应,相反却加快推进与欧盟的谈判进程,强调与欧盟签署协定并不妨碍与关税同盟国家在独联体自由贸易区框架内深化关系。
随着时间的推移,俄罗斯的耐心也在一点点消失。2013年7月,俄总理梅德韦杰夫在与乌总理阿扎罗夫会晤时称,乌克兰要么加入关税同盟和欧亚经济联盟,要么不加入。俄方认为,乌与关税同盟和欧亚经济联盟加强一体化是正确的选择。8月14日,就在阿扎罗夫表示希望11月底与欧盟正式签署联系国协定后,俄海关立即宣布将所有进入俄罗斯的乌商品列入风险清单,必须进行卸货查验,相当于对乌实行了贸易禁运。在紧急协商后,俄海关总署恢复了对乌进口货物的正常通关。俄总统顾问格拉季耶夫公开表示,如果乌加入欧盟自由贸易区,将出现150亿美元贸易赤字,俄方届时不仅不提供贷款,还将取消与乌克兰的双边自由贸易协定。普京也在社会经济发展会议上表示,如果乌克兰最终加入欧盟自由贸易区,关税同盟成员国将采取相应的反制措施。俄第一副总理舒瓦洛夫在路透社俄罗斯投资峰会上警告指出,如果乌克兰与欧盟签署自由贸易区协定,俄罗斯必将对其设置贸易保护墙。压力之下,阿扎罗夫称,为了优化贸易制度和加强互利合作,乌克兰拟逐步加入关税同盟的一些协定(近70个),并正研究在乌欧自由贸易区运作条件下与关税同盟以及未来欧亚经济联盟的互助机制。但在俄罗斯看来,关税同盟与欧盟的很多规定不相符,乌克兰如果与欧盟签署自贸区协议,欧盟很难让其加入诸多关税同盟的协定。乌克兰不愿意在俄罗斯和欧洲之间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是由其独立以来所处的地缘政治和经济环境所决定的,更反映了其国内复杂的民意。据2013年10月初的一份民意调查结果显示,同意加入欧盟和关税同盟的人数基本相当,而且前者还要略高于后者,占到一半以上。
在这种背景下,2013年11月21日,亚努科维奇政府通过决定,宣布暂停与欧盟签署联系国协定,同时恢复与关税同盟及独联体国家关于加强经贸联系的磋商。当局的决定引起了反对派和亲欧民众的大规模抗议并引发了骚乱。欧盟对此表示了不满和失望,认为乌当局的决定与俄罗斯一段时间以来的施压有关,而普京则指责欧盟的表态是在“讹诈”。从表面上看,季莫申科案是亚努科维奇当局做出决定的直接原因,欧盟要求把解决季莫申科问题作为签署联系国协定的前提,而执政的地区党与反对派没能就后者提议的以季莫申科出国治病的方式将其释放的折中方案达成一致,导致基辅无法赶在维尔纽斯峰会之前满足欧盟的要求。实际上,促使亚努科维奇做出暂停决定的原因很复杂。从政治角度讲,2015年初的总统大选日益临近,如果释放季莫申科,亚努科维奇可能面临极大的选举竞争压力,因为前者仍是乌克兰政坛右翼力量中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之一。从经济上看,融入欧盟确实对乌克兰有很多益处,但负面影响也显而易见。为达到欧盟标准,乌克兰预计要付出1600-1700亿欧元(相当于乌5-6年的财政预算),未来将面临巨大的财政压力;而深陷经济困境的欧盟没有也无力对基辅加入欧洲一体化所出现的损失做出大规模补偿承诺。更重要的是,乌克兰近一年来经济出现恶化,主要原因在于其与俄罗斯的贸易出现下滑,这对准备大选连任的亚努科维奇是首先要考虑的问题。亚努科维奇强调乌克兰融入欧洲应建立在乌、俄、欧三方相互协调和多赢的基础上,应该成立三方委员会;但欧盟表示反对。所以,乌克兰只能暂停签署联系国协定进程。随后,亚努科维奇和普京达成协议,俄罗斯同意购买150亿美元的乌克兰国债,同时大幅降低对乌供气价格。虽然对基辅的决定感到失望和沮丧,但布鲁塞尔表示欧盟的大门仍然对乌克兰敞开。欧盟表示,双方签署联系国协定的提议仍然有效,坚决反对俄罗斯干涉欧盟与其他国家发展关系,希望基辅能够抵制来自莫斯科的外部压力,展现出决心和勇气。暂停签署联系国协定的举动只是权宜之计,亚努科维奇还是想在关税同盟和欧盟之间达成三方都能接受的妥协和平衡,希望从两方面取利。现实情况是,俄罗斯与欧盟都在加强区域一体化整合,要求乌克兰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进而对亚努科维奇的东西平衡外交形成极大压力。问题是,在民意和社会严重分裂之下,乌克兰当局无论如何选择都将引起国内的巨大政治和社会动荡。
四、乌克兰剧变的实质及影响
出乎意料的是,在“和解协议”达成后,反对派很快得势。在全面掌握国家权力机构的同时,新掌权者开始对前政府要员进行“清算”,“和解协议”也变成一纸空文。随着普京宣布不承认基辅联合政府的合法性,特别是克里米亚公投的进行,使乌克兰危机很快外溢为俄罗斯与美欧的较力和对峙。
(一)乌克兰剧变的实质
针对乌政治剧变,美欧称是人民的选择,全力支持现政府恢复经济和社会秩序;俄罗斯则质疑联合政府的合法性,认为其违宪武力夺权,拒绝与其直接政治对话。
从性质上讲,此次乌克兰剧变是亲西方反对派所发动的一场“颜色革命”。核心仍是夺权,与民主并无必然联系,更不存在深刻的政治变革。而且,这次乌克兰事件与2004年底的“橙色革命”相比甚至还带有某些政变的味道。第一,在目的无法达到的情况下,就冲击政府机关及其他权力机构,其中更有很多极端暴力行为;第二,乌议会恢复被宪法法院宣布违法的2004年宪法和直接释放被法院判决有罪的季莫申科,在法律和程序上都存在瑕疵;第三,议会罢黜原总统亚努科维奇的行为存在程序违宪。
乌克兰政局动荡表明,在社会结构严重失衡,各阶层难以达成社会共识的背景下,国家的宪法也只能是一纸空文。各方都只会遵守或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宪法和宪政体制,这也是乌政体来回摇摆的根本原因。乌克兰剧变不过是体制外的一次夺权,体制并不重要,权力才是主要的。对抗双方从一开始就缺乏国家发展的明确战略目标,原来的掌权者关心的是如何保住政权,而反对派的目的就是夺取政权,关于随后的发展并没有设计。对原来的反对派来说,国家走向问题只是借口,政权才是一切(曝光腐败和清算就是为自己争取合法性)。亚努科维奇也是如此,不然就不会有暂缓签署联系国协定的导火线。对美欧而言,民主重要,但也要服从战略安排;对俄罗斯而言,势力范围要比乌克兰的稳定更重要。综合来看,乌克兰要想走出这种恶性政治轮回,还是需要一个强力的政治集团和领袖对整个社会进行再整合;但这恐怕要等到乌克兰国家已经被折腾到支离破碎以后才能意识到。
(二)乌克兰的危机仅仅是个开始
尽管反对派组织了新的联合政府,确定了总统大选日期,并宣布乌克兰将加入欧盟甚至北约;但考虑到社会已经被各方所撕裂,经济也已濒临崩溃,而且联合政府各派在权力分配上存在较大分歧。再加之,俄罗斯与美欧在乌克兰走向上的对立。所以,乌克兰乱局远未告一段落,而只是新动荡的开始。
第一,乌克兰国家和社会被进一步撕裂。在此次动荡中,乌克兰社会出现严重的民粹和法西斯现象,夺权的原反对派在语言、纪念碑上的激进做法将进一步加剧社会对立和动荡。同时,新的执政者已经展开了对原执政者的“清算”,乌克兰的恶性政党循环恐怕难以避免,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是由乌克兰独特的历史文化、社会结构、地缘环境、经济现实所决定的。第二,乌克兰东部城市亲俄民众冲击政府和大规模冲突事件已经越来越难以控制。地区党和东部亲俄民众暂时还没有缓过劲来,一旦经济持续恶化(这是大概率事件),天然气涨价,货币贬值,再加之街头政治的惯性和克里米亚公投的示范效应,新的动荡随时都可能出现。第三,克里米亚公投导致乌克兰危机全面国际化。在基辛格看来,乌克兰保全自己的唯一途径就是不在东西方之间做选择,尤其不应加人北约,并尽可能成为东西方沟通的桥梁。达到这样的结果是极其困难的,乌克兰自己并不起决定作用,主要决定于俄罗斯与美欧关系的态势。至此,随着乌克兰国内社会被进一步撕裂,再加之外部“推手”的相继发力,乌克兰局势短期内难以平复,不排除发生更大冲突和对抗的可能性。
(三)俄罗斯与西方之间的对峙难以避免
乌克兰事关俄罗斯的战略安全,而近几个月来,西方完全不顾俄罗斯的利益和警告,公开支持乌反对派夺权,使克里姆林宫感到西方对自己的傲慢和无视。事实上,现在的俄罗斯已经今非昔比。国家的硬实力虽然与美国还不能相比,但结合领导人的意志力足以和西方进行一场政治、经济及有限的军事对抗,以发泄长久以来的怨气。从转移国内矛盾和压力的角度也值得如此,特别是乌克兰走向问题被视为俄核心国家利益。相反,如果俄罗斯不有所行动,乌克兰的亲俄势力恐难逃被打压的命运,普京在国内也将面临较大的压力,而克里米亚局势恰好成为最佳的借口。
公投结果出炉后,克里米亚马上正式宣布独立并申请加入俄罗斯联邦。普京随即签署法令承认独立,并与克里米亚、塞瓦斯托波尔签署了有关加入俄联邦的条约,使后者重回俄罗斯的怀抱。普京强调说:“克里米亚是从俄罗斯窃取走的领土,是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美国应该认识到,克里米亚人对独立的渴望就如同美国当年希望从英国殖民统治中独立一样。”克里米亚加入俄罗斯已成事实。普京迅雷不及掩耳的强势举动大大超出了各方的预期,将美欧置于尴尬境地。从普京的强硬立场看,西方和乌克兰无论如何都只能吞下这颗“苦果”,但也将导致俄罗斯与西方关系出现冷战结束以来最严重的危机。
乌克兰局势发展到今天,西方要负主要责任。无论是原来的北约东扩,还是现在欧盟的“东部伙伴关系计划”,都是挤压俄罗斯战略空间的举措。尽管西方一再否认,却又在包括乌克兰在内的独联体国家不停导演所谓“颜色革命”,挑战俄罗斯的“红线”。普京批评西方国家在乌克兰危机中“过度插手”、“跨越了红线”,他说:“我们的西方伙伴,特别是美国,总是在确定自己在全球和国内的利益后坚定地要遵循利益最大化原则,并以‘不和我们站在一起,就是我们的敌人来勉励自己,然后再把整个世界都拖下水。”此外,科索沃的先例是西方所创立的。在科索沃问题上,西方认为科索沃独立是个案,不构成先例;而塞族人占多数的北科独立却将构成先例,是鼓励分离势力。但俄罗斯可不这么认为,所以,就有了2008年俄罗斯与格鲁吉亚“五日战争”后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事实上的独立。显然,西方并没有从中吸取教训,在克里米亚问题上对俄罗斯仍存在误判。在克里米亚问题上,西方转而强调主权高于人权,不承认公投结果,威胁要让俄付出更大代价。乌克兰不是格鲁吉亚,西方深知其加入关税同盟对俄罗斯崛起的重大意义,所以,这次美欧不仅口头警告而且对俄拿出了一些实际行动。但是,美欧不准备也无法承担与俄罗斯军事冲突的后果,只能是政治、外交孤立和经济制裁。
历史要完全退回到冷战时代也不可能,但已经处于低谷的俄美关系和处于停滞的俄欧关系进一步恶化已是不可避免。一定意义上,随着普京“出兵”克里米亚,俄罗斯与西方关系就已经“破裂”,以政治外交孤立、经济制裁和可能的小范围军事对峙为特征的“新冷战”似乎已经展开了。西方意图从外交和经济上孤立俄罗斯,但其可以用来制裁和打压的手段有限;而且美欧各国在所有举措中完全达成一致也并非易事,欧盟有诸多内部问题需要处理。西方必须认识到俄罗斯不是叙利亚,也不是伊朗,美国在叙利亚和伊朗问题上需要俄罗斯的合作。无论是暂停军事合作,还是退出索契冬残奥会、八国峰会抑或是把俄罗斯赶出该组织,也包括停止官员签证、冻结资产和暂停贸易及投资谈判等经济制裁,都不足以对俄罗斯产生根本影响和动摇。俄罗斯不仅有安理会否决权,而且经济和进出口结构有其特殊性,它也早已不满自己在八国集团中的陪衬地位。相应地,俄罗斯完全可以通过民族、语言、经济和安全等手段对乌施加强大影响力,就是欧洲也必须要考虑制裁对自己能源安全所造成的冲击。而且,不能忘记俄罗斯两个正在复苏的力量——陆军和海军,其更拥有战略核武器。更重要的是,对西方来说,乌克兰危机很大程度上还触及不到自身的核心利益,其不是北约成员;但对俄罗斯而言则是难以放弃的。在爱国热潮或民族主义情绪席卷俄罗斯的背景下,西方恐怕最终也只能接受现实。正如普京所说,西方的制裁不会改变俄罗斯对乌克兰的立场,反而会适得其反、相互损害。
在华盛顿看来,乌克兰危机的出路有三种可能:第一,俄罗斯军队进入乌克兰东部;第二,通过占领或实际上的统治,俄罗斯控制克里米亚;第三,接受美国的建议,俄军撤出克里米亚,在当地部署国际观察员保护俄族人,俄罗斯接受即将举行的乌克兰大选结果。显然,俄罗斯选择了第二种,先把克里米亚拿到手,然后再谈乌克兰危机,而且莫斯科手中仍有“牌”未出。俄罗斯的目的也不是军事对抗,还是希望政治外交轨道。当然,前提条件是克里米亚已经不再是选项。莫斯科提出了由俄罗斯、美国、欧盟在联合国安理会决议规定下保障乌克兰军事政治中立地位的建议,以及乌克兰联邦化的宪政改革方案。但在当前条件下,美欧和乌克兰都难以接受。俄罗斯不希望乌克兰分裂(克里米亚问题除外),最低要求是无论谁在台上都不能反俄,都必需考虑俄罗斯的利益诉求。现在看来,克里米亚的地位已定,俄罗斯与西方特别是与美国关系的进一步恶化已不可避免,而且双方都更加确信实力仍是国际政治的决定性力量,所以,一定意义上的“新冷战”已经开始了。
(四)对中国的挑战及其应对
随着人类社会跨入2014年,在地区形势动荡之下,有学者和政界人士开始预测在一战一百周年之际,世界可能出现新的冲突或战争。很多人把目光投向了东海的中日争端;但乌克兰局势的急转直下,特别是克里米亚局势的变动,把人们的目光重新又拉回到了欧洲大陆的东南部。尽管还看不到暴发战争的可能性,不过俄罗斯的强硬举动至少表明了以下几点:无视俄罗斯的利益和诉求,北约主导下的欧洲安全框架存在着巨大缺陷;伴随着国力的恢复,俄罗斯的信心和意志力日益增强,已开始真正成为了全球力量中心之一;俄罗斯与西方之间的关系将长期处于低谷,进而增加了国际协调的难度,全球治理的前景堪忧;国际格局的调整加快,单极世界将加快向多极世界演变,美国霸权的维持将愈加困难。
乌克兰局势的动荡,不仅有文化认同和社会分化所导致的体制选择和外交取向的差异,还有经济持续恶化所引发民众的不满和西方的推波助澜。不干涉主权国家内政是国际法基本准则,作为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和发展中国家的重要一员。中国必须坚定自己的立场,对西方打着民主旗号的“新干涉主义”要坚决反对。如果任其为所欲为,中国周边的中亚局势也将堪忧。鉴于乌克兰局势短期内还难以稳定,中国不必急于承认联合政府的合法性,用“事出有因”、“偶然中有必然”来表达对乌局势的看法是恰当的。中国在联合国安理会和大会表决克里米亚问题上的弃权票,不是逃避,而是一种明确的态度,表明当前这样的决议不利于缓和局势。对乌克兰当局现在不承认不等于以后不承认,形势发展还需要观察(起码要等到大选后)。对于乌克兰危机,中国决不能跟着西方“起舞”,事态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乌克兰内政的范畴,而且是否干涉内政的话语权一直都在西方手中。此外,乌克兰危机表明,经济发展、反对腐败、改善民生应是一切问题和工作的重中之重,否则社会稳定就没有基础。
就乌克兰剧变的国际影响而言,对中国外交战略的调整也是一个机遇。乌克兰局势使原本就已经处于低谷的俄美关系更加恶化,普京在与西方较量中急需中国的“声援”,美欧也在争取中国。中国昆明暴力恐怖袭击事件发生后,普京第一时间发来慰问电表达了对中方的坚定支持,其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从中国的角度讲,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东海和南海问题。从各种信息来看,美国很可能将对中国在东海和南海维护国家主权的正常行动划定所谓的“红线”,从而增加在东部的战略压力;中国的“新丝绸之路经济带”或“西进”战略对此是一种回应。但西方的“新干涉主义”很有可能在美军2014年撤出阿富汗后,借助中亚局势不稳和内部选举等便利条件而再次推动所谓“中亚之春”,造成局势动荡和外溢,冲击我国西部地区稳定和战略调整。从机遇上看,中国为全力应对东部的战略压力,西部决不允许出现动荡;而无论是减轻东部压力和维护西部稳定,中俄关系的稳定和发展都是具有决定意义的因素。
当然,中国在乌克兰局势不明的情况下进行“选边站”是不明智的,普京也不会奢求这一点;但中国自己要认清国际大趋势。从长期战略看,美国对中国的态度不会改变,遏制抑或平衡都是主基调。现在已有美国学者提出,华盛顿应该放弃基辅,而与莫斯科保持良好关系来处理伊朗和阿富汗问题,最终把主要精力用来遏制中国——这个美国未来的唯一对手。美国明确表示不会调整“重返亚洲政策”。中美新型大国关系能否形成是不只以中国的意志为转移的,对此要有清醒的认识。乌克兰问题涉及俄罗斯的核心国家利益,中国应该同俄罗斯加强沟通和磋商,甚至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对急需雪中送炭的俄罗斯合理诉求给予支持。如果能够借此机会全面提升中俄战略互信,把西线和东线天然气管线落到实处,在高精尖武器贸易中取得突破;同时推动俄方在东海和南海争端中做出更加有利于中国的表态也是可能的。中俄关系是大战略,是决定未来几十年中国发展的外部基础。更进一步讲,考虑到未来30年的国际形势和双方的战略需求,中国同俄罗斯在上合组织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化全面战略合作,一定意义上形成“准同盟”关系也不是没有可能。当然,这种同盟关系应不同于冷战时期形成的北约,应主要在于加强上合组织的功能。
(作者简介: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亚研究中心副教授,博士,上海,200083)
收稿日期:201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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