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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父

2014-09-15涂春奎

创作评谭 2014年5期
关键词:堂兄伯父继父

涂春奎

那年,我13岁,弟弟11岁,父亲死了半年不到。记得那夜伯父把我妈,我,还有弟弟一块叫到他家时,我就预感将有大事要发生。我爸得病时他也是这样把我们叫到他家的,我当时感到天都塌了。或许今夜的天又要塌了,我却表现得很平静。已经塌了一次。当他把给我找个继父的决定向我们宣布的那一刻,我竟然觉得天旋地转。尽管我已做好了迎接一切打击的准备,但却没想到会是这种事,我的肉体和灵魂都顿时被击垮了。说句有损良心的话,那种难过的程度竟然比父亲死时还要让我难过N倍。

伯父只是走形式地征求了下我们的意见,尽管我母亲和我们极不情愿,但伯父他们还是试图用很多理由说服我们。主要是说服我,我母亲身体不好,脑子也有点问题。他的理由在我个人看来都不能成立,当然,现在30多岁的我肯定否定了那时自己固执的立场。我当时没有被他们说服,我说我能做很多事,不需要一个陌生人来到我家,并且痛苦地极力坚持着自己的观点。我还试图用可怜的眼神打动我伯父,但他们一一否定了我的说词。最后伯父拍板了,说我小孩子不懂事。

第二天去上学后,我整个人都蔫了,好像同学们都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害怕昨夜我家的事被他们知道。

那些日子我是在惶恐中度过的,生怕哪一天家里突然就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我真希望某一天伯父突然喊住我,对我说找继父的事取消了。不过这只是个梦,白日做的梦。一个寒冷的日子,我记得那天是冬至。冬至是很特别的一天,村里每年都要在这天修草谱,把村里这一年里出生,嫁娶和死亡的人都记录在谱上。我喜欢这样一个喜庆的日子。我爱听那些戴着老花镜的老先生们聚在一起说着之乎者也,爱看他们写的漂亮的毛笔字,也佩服只有他们才能从事修谱这么神圣的事业。我想着自己要是也能从事这份差事将是多么的光荣。我那天也在看修谱,也看谁家出的礼钱多,谁家爆竹响的时间长。我暂时忘记了那件让我害怕的事,要是天天修谱该多好。就在我看得正起劲时,堂兄突然跑来把我叫回了家。我知道我怕的这一天还是来了。我极力地放慢了自己的步子,希望这几步之遥的距离突然变得有上千里才好。这样一个喜庆的日子,而我的天空开始布满了乌云!

屋外围满了好多人,竟然比修谱那里的人还要多。我终于极不情愿地跨进了家门,跨过了我家那破烂不堪的门槛。

“喊句叔叔,”伯父指着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对我说。我感觉这个男人真的奇丑无比,我甚至有些恶心。我瞄了他一眼后便低头沉默不语。我喊不出口,也不想喊。我弟弟也在家里,我不知道他喊了没有,我真想问他,但是没问。我看见他蜷缩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我发现那个男人坐在桌子旁边一个劲地抽着烟,他那木讷的表情无论从那个角度看都是傻样子。对于很多好奇围观的人他视而不见,他也许觉得自己今天就是来给人看的。他成了别人眼里最古怪最值得议论的展品。我偷偷地瞄了一眼人群,我不敢正眼瞧他们,因为我怕他们会把目光转移到我身上。这是我极不情愿发生的事情。我瞄见了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或许是他们站的点不同,所以看展品的表情也就有了差别。不过那些脸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紧绷着,像是咬到了一个有苦又烂的苹果。时常有几声窃窃私语像刀一样穿过我脆弱的耳膜直接到达了我的大脑,让我产生一种恐惧。那个男人还在抽着烟,姿势一点都没有变,假如他就这样坐到公园里真是一尊了不起的雕塑。也许他只想着抽完他身上的那包烟。我揣摩不出他在思考什么,这种长久单一的表情神仙都没辙。不过我有一个很迫切的想法,那就是他赶快离开,然后那些围观的人也赶紧从我的视线里滚蛋。伯父还在叫我喊他做叔叔,我觉得他的这种强迫太无聊了,我不会喊的,我知道牛不喝水他也没办法,我就是一头倔强的牛。我也想过逃离,但是我没有逃,因为这是我的家。我不可能因为一个陌生人的闯入而离开。我更不会让自己逃离的身影引得那些看客变得骚动,因为他们开始不耐烦了。还是去看修谱吧,终于有人坚持不住了。有人陆陆续续跟着离开了。而我还是沉默着,我只能用长久的沉默来抗争。

“细伢子还小,不懂事,一下子喊不出口,不要责怪。”伯父对那男人说。

“不要紧。”他轻声地说了一句,又继续抽烟。

我感觉到因为我长久的沉默他似乎在开始忧虑着什么,或者在想:如此倔强的一个男孩他是否值得留下。不过我还是坚信我的第一印象,像他这样长着一副笨相的人根本就不懂得考虑什么。

很多年后,继父和我谈起了他那时的感受。多年的相处使我们成了真父子。我儿子也不知道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为此我暗自感到欣慰。但心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我突然感觉自己对不起长眠于地下的父亲。继父是个老实人,他信赖我就什么话都和我说。他说他那时顾忌也很多,最主要的不是我家穷,而是担心他作为一个外来人在村里的处境,更怕在这里折腾到老了,我们再将他抛弃。听到来自于他内心的话,我才感到自己当年太自以为是了,原来他想得很深。我开始为自己轻率的判断而感到惭愧。我伯父硬是拍着胸脯向他作了保证,他终于决定留下来。不知道是我伯父的嘴厉害,还是他真的有那么一些笨。好多人认为只要是精明一点的人,一看我家的处境都会毫不犹豫撒腿就跑的。后来很多人都笑着或者用鄙视的口气说他是自讨苦吃,说他指望别人的儿子养老送终是做梦。这种说法被反反复复说了很多年,不过后来我用实际行动证实了他们的看法是多么的愚昧无知。

那天他走了,说回去取东西。伯父精通黄历,他掐指算了算,便要他某个好日子正式来我家。他点了点头。临走时伯父叫他给我母亲点钱,因为我家已经连买盐的钱都没有了。那时我家一个月只能吃三斤油,而且我母亲还时常哭丧着脸向人家赊账。我很长一段时间认为自己个子矮是因为那时缺少了营养,因为我父亲和母亲都不属于矮人一档里的。他显得很大方,毫不犹豫就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红色的薄膜袋子,翻开层层叠叠的包裹,递给了我母亲30块钱。那时这个数目并不算小,特别是对于我家来说。我看见母亲伸出去的手也是那样的毫不犹豫。他离开之后,我察觉到伯父还是有些担心了。而我却巴不得他哪天一觉醒来反悔该多好呀。

记不清他是哪天正式来我家的,只记得他就带来了一床破被子和一蛇皮袋子衣服。进门时堂兄放了挂鞭炮。我讨厌那挂鞭炮,竟然放得那么响那么久,像是炸在我心里,过了好久还隐隐作痛。难道放鞭炮就能向所有人证明我家欢迎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么?我真怕鞭炮响会招来更多围观的人,其实已经有了很多人围在我家,像是我家在演猴把戏。大伯笑着迎上前去接过了他带来的东西。在我眼里他的人和他的东西一样破。晚上很简单地办了几桌酒席,村里人都来了,算是得到了大家的认同,以后可以分一份田。我也讨厌办酒席,更讨厌他们酒桌上谈论的话题。我躲得远远的。米粉肉的香气钻进我的鼻孔里不再诱人,尽管我真的很想吃。吃肉对我来说是种很奢侈的享受,我曾经和弟弟连肥肉的油渣都争论谁吃得多谁吃得少。

我再不情愿也得接受现实,我没有能力左右一件大事。只是感觉自己在人前再也抬不起头了,我成了一个只能低着头走路的人。有人便笑我说路上是不是有钱等我捡,我讨厌别人笑我,不管有没有恶意。我父亲死时,我很伤心,别人看到我会说上几句同情的话,我也同样不在意人家是不是真心。现在来了一个继父,我像做了贼一样,得时刻防备有人笑我。我甚至走路都绕着别人。曾经有一个年纪比我大很多的人竟然问我有个野爸爸好不好。我当时真想和他打一架,打得那孙子满地找牙。可惜我瘦弱的身子不是他的对手。我只能从心里恨他,恨了很多年。不过现在我和这个曾经侮辱我的人成了比较要好的朋友了。我变了,我变得怕上学,变得不合群,即使和我要好的同学我也躲避。我也怕回到家里,我更怕看到继父。我家的土砖屋很小,时常和他直面令我很尴尬。我就在这样的日子苦熬着,学习成绩下降,开始厌学,我很想一个人躲到一片原始森林里呆上很多年。

以后的日子,我眼里的他除了每天像牛一样任劳任怨地干活,就是喝酒抽烟。时间久了,我麻木了。我和他就像是陌生人同住在一家脏乱差的旅馆里,同在一家没有档次的饭馆里吃饭而已。我后来才了解了一些继父的来历。我没有问他,也不可能问他。是从伯父和别人的闲谈中得到的。好多人爱向伯父打听我家的事,也向我家其他成员打听。我就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这样一个不起眼的男人感兴趣,难道他有什么过人之处或者像中央大人物那样新鲜没见过?当然不是,这点我很清楚,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那些爱打听我家事的人当做神经病。我时常会对着他们自言自语地骂上几句“他妈的”。那年这三个字经常出自我之口,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曾是个三好学生。伯父告诉别人继父孤孤单单一个人在蛟桥镇给人家打短工,和我一个在那里生活的堂兄混熟了,才介绍他来我家的。他老家有弟弟。他来我家时,所有的家当都被他弟弟席卷一空。尽管我不喜欢他,但是对于他的来历我还是有点兴趣,我认为一个连来历都不清楚的人在我家生活,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继父来后,我家农活算是解决了,但家里依然穷得叮当响。我上初一的那个寒假,堂兄带了一个人来看我,要那个人带我去学徒。尽管那个人左右绕着圈子仔细打量着我,那眼神和我小时候看木偶戏的眼神一样,但我一点也不反感,我盼望他能从我身上看出有什么优点。那个人终于点头说可以,他说我的眼睛很灵动,一定不笨。也许是那天我家的光线不好,他后来竟说自己看走了眼。因为我很喜欢看书,学徒时也时常偷着看,往往上一趟厕所要比别人久很多,所以师傅很讨厌我。我前后跟了三个师傅,大家都说我不是当徒弟的料,请一个只爱看书的师爷他们没有这个必要。当堂兄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时,我竟然直接就答应了,有点出乎他们的意料。我对上学已经没了兴趣,考试连成绩单我都懒得去拿。我知道自己一定考得一塌糊涂,不去还省得挨老师一顿批评。老师曾经很看好我的,我小升初在全乡统考中进了前十名。后来我的表现实在是让他们对我失望了。不过我是真的不想上学了,我内心很自卑,人家有的我都没有,我知道一些东西靠伪装是长久不了的,唯一的办法就是选择离开。于是我爽快地答应了那个我所谓的师傅。过完年后,我便跟着他远赴外省了。

后来,弟弟写信给我说继父走了,原因很简单,我母亲脑子有点问题,老爱和他吵架。再加上我伯父也老要继父帮他家做事。继父说就是牛也有累垮的一天,于是便卷铺盖回了他弟弟家。他自己没有家的,一直像寄生虫似的活着。听到他离开了,我当时无所谓高兴与难过,只是担心家里的农事母亲扛不下,心里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安。一个月后,听说继父自己又厚着脸皮回来了。我讨厌大人也像小孩似的过家家,但我家还是接纳了他,因为太需要一个劳动力了。若干年后继父告诉我,在他弟弟在家比我家更可怜,和做牛做马没区别。

真正改变我和继父关系的是一次深夜的谈话,至于我们二人怎么会谈到一起,我现在都说不清。那年我大概有16岁了,已经很懂事。经过几年在外的磨炼和书本的熏陶,我对真善美也有了一定的评判。那夜,继父和我屈膝交谈了很久,也许他认为必须和我一谈,他也知道我并不喜欢他。不过我感觉得出他对我还是蛮有热情。他告诉我他出生没多久母亲便改嫁了,什么原因他也不知道,但我从他那干涩无神的眼睛里看出了他很想知道。母亲改嫁后,他父亲又娶了一个,给他生了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继母对他很不好,用残忍来说似乎更贴切。他吃不饱,穿不暖,也没有书读,还得像牛马一样劳动。有一次,继母硬生生地用缝衣针刺他的嘴唇,直到鲜血淋漓。继父是个老实人,没有文化,长得也不行,当然没有哪个女孩会傻到去追求他。也许家里从没打算给他找对象,因为他从来没有相过一次亲,直到40岁才和我妈相了第一次亲。后来他像逃离魔窟一样逃离了那个家,开始四处流浪,靠给人家打短工生活。他真傻,省吃俭用存点钱还被那个万恶的继母想方设法借去,当然是老虎借猪头,有借无还。

他太可怜了,竟然有这么悲惨的命运,比我还惨许多。我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每当他身体不适,总是我催促着他上医院,他醉酒时总是我守候在他身边。于是,两颗始终有距离的心慢慢地靠拢了。对我的改变他很高兴,脸上有了笑容。我也为自己曾经对他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内疚。继父去找过他亲生母亲,他母亲在另外一个地方给他生了七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于是有人说他命里招老弟,却不明白他自己为什么命这么苦。那时我家穷,当继父要去找他母亲时,我家里人都极力反对,主要是怕花费钱,而我家缺的就是钱。是我支持他去找他的亲生母亲,我不忍心人间悲剧在我的面前上演,我知道他想母亲想了很久,就像我想我的父亲一样。

有一年冬天正好我回家过年,大伯又叫继父去给他耕田,继父断然拒绝了。因为我成了他的靠山,我叫他不要做别人的奴隶,他便有了底气抗争。我伯父便开始迁怒于我,他知道是我的主意。因为我也在和伯父抗争,对于他的所作所为我极其反感。终于一天,我伯父的铁拳像锤鼓般的砸到了我的脸上,我的鼻子顿时鲜血直流。本能驱使我要反抗,但我还是束缚了自己的双手。因为我知道打我的人是我大伯,是我父亲的哥哥,也就是我亲爱的长辈。我没有父亲了,有个大伯也好,尽管他打我。后来继父跑过来保护我,竟被大伯和大妈用砖头砸伤了。

20多年了,他的伤每逢变天就会疼。我很愧疚,那是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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