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县渡记忆
2014-09-15程琴娇
程琴娇
古县渡是个有历史的镇子。是鄱阳县这个大县里第三大的镇子。镇政府所在地集镇古北街曾为秦末汉初古县邑治所,至今已有2000余年历史。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置番县,县治在今鄱阳镇。西汉因县城处番水(今鄱江)之北而改名番阳县。东汉改鄱阳县。建安十五年(210年)为鄱阳郡郡治,县治迁至今古县渡古北街。
虽然古县治的繁华已荡然无存,古县渡的悠久历史,早已没落于残酷而庸常的生活。但我的心里永远有个叫古县渡的地方。
我11岁到古县渡中学读书。原来古县渡只指古北——河之北,后来撤乡建镇,古北古南并称古县渡镇。古县渡中学地处古北街东南方,初到街上,那里的一切,都给人一种压力,一种朦胧的艳羡与自卑感。
六年后我走出这个镇子,在外读了两年书,重新回到古县渡镇医院工作时,就有些眼高,发现街道原来狭窄拥挤,人事纷乱,“古县渡”这三个字因为我初涉世事的狭隘与肤浅变得小而沉重。
我像所有毕业分配到古县渡的年轻人一样,最终选择了逃离。逃离之后,隔了经年的记忆,这三个字就成了一片经霜的梧桐叶。那些让人心烦意乱的生活,那些让人纷纷生出逃离念头的人事,竟然也成了旧照片,不妨多看几眼,看着想着,也嚼出了值得回味的味道。
我们的母亲河叫昌江,昌江发源于安徽祁门县大洪岭深处,向南流经景德镇,一直到鄱阳县注入鄱阳湖。昌江的水从古北街前流过。河南岸有高高的堤,河北岸却是一片河滩,只有石砌的大码头。南北两街之间,一只渡船,每天来来回回地摆。人行靠渡船,车行靠汽车渡。汽车渡只对车收费,我们为了省钱,常常等汽车渡开时混上去。汽车渡的气势大,甲板上可以停好几辆车,不像渡船说摆就摆,汽车渡要等,几只汽车上来,工作人员把大大的跳板吊起来,一只小轮船在一边引领,引到对岸去,另一头的跳板被放下,“沙沙沙”插进河岸的沙土里,汽车就一辆一辆抖擞着上岸去,抖擞着上堤去。
从景德镇到鄱阳县城的往返轮船,会在码头上停留几分钟,卸下一拨人,带走一拨人。停靠与起航,轮船都要鸣笛,“呜……”响彻江面,一些时候听了,像沙场秋点兵,令人振奋不已,勇往直前;有些时候听了,又如沧桑的悲叹,让人五味杂陈,感伤惆怅。这种感情味很浓的汽笛声,宽厚悠长,不象汽车的喇叭喧嚣,也不像火车的刚猛,任何时候听了,你绝不会无动无衷。但这两班轮船的运载无法满足人的出行,机班船便应运而生。机班船其实是一只大渡船,装了木船舱与柴油机。一天有好几班,从古县渡出发,一路吞吐,到鄱阳镇或景德镇。下午原路返回,仍一路吞吐。机班船不像 轮船那么大,停靠与起航,也无笛可鸣,只有“突突突”近岸,又“突突突”离港。但它的感情都包含在船舱里,舱里人与货堆积,有各种悲欢离合,各种奔忙,各种炎凉世态,各种酸甜苦辣。
那个时候河很宽泛,一到涨水季节,都要漫到街上来。两岸的垂柳吃水很深,镇子浮了起来。水黄浊,汹汹涌涌。一条河发怒的时候,总要吞噬几条人命。但大多数时候,这条河是温柔的,一直温柔从容地养育着两岸青山与生灵。
心闲或者心烦的时候,你可以坐在河边,赤脚浸在水里,让小鱼小虾咬得脚痒痒的,听河边的此起彼伏的捣衣声,看来往船只张着“水翅膀”贴着水面飞,浪一波一波地,从河中间层层推来。如果是过轮船,你得快跳上岸,别叫浪头冲倒了你。
每到星期日下午,我们姐妹兄弟,背着一周的米与腌菜瓶子,走八华里路。总是走得累了时,望见烟幕山就在眼前,顿时振奋起来。烟幕山是昌江边耸立的一块巨大的岩石,是镇子西边的一个置高点,直直地插入江中。岩石上却绿树成荫,倒映在水里十分好看。烟幕山上有食品站,长年菜油、籽麻香飘不断。八月里还有月饼的香味,过年又是酥糖的香味。
镇子的东边另有一个置高点,叫葵花岭。岭上就是我们的中学,学校虽然简陋,但历史悠久,校园里跑道边两排高大粗壮得一人合抱不过来的梧桐可以见证,春天一到,满校园的飞絮。四周围不少树都有年龄了。冬青圈住的花园几树夹竹桃,几树紫笔花,花花草草一园子,打点得十分精神。诺大的操场,是我们的体育场,也是集镇放电影的地方。教室八九间,学生宿舍一排,几栋教职工宿舍。学校被三面围墙围着,只有东边峭壁没有围墙。我们喜欢坐在临峭壁的空地上,手捧书本,大声读书,累了就观望江面来往的船只,或者丢一块小石子吓唬正巧山下路过的同学。自带的腌菜吃得长了白毛,终于吃完了,礼拜就来了。星期六上午一下课,同学纷纷夺路而逃似的,拿起早上就收拾好的空菜瓶子,叮叮当当地跑出校门,赶几华里的路回家吃午饭。家里人一见我们,就笑:饿痨回来了。
中学的感觉,饭不够吃,书也不够读。学校没有图书馆,自己买不起书,除了课本也没有其他书可读。只有向家庭条件好的同学借,逮到什么读什么,囫囵读下去。读到不少无头无尾的书,甚至不知书名,只抢着读完。有时在路边拣到纸张,也忍不住从头读到尾方丢开。后来听人说什么什么书,只道没读过,谁知一翻,竟是旧时相识。
有一个读书最好的地方,是街后的山林,野林子,随便选一处僻静地方,倚着树干,很快就沉入书里的世界。这样的地方,是我独享孤独的佳处。不远处那树高大的青米花开成一大片白云垛,清香醉人。我爱孤独的习惯,也许就是那时养成的。
在小镇读了六年的书,时光青涩中透着生机,漫长而短暂。吃了五六年长毛的腌菜,不知吞了多少亚硝酸,不但没生病,竟然也由一个干瘦的黄毛丫头,长成面若桃花的小姑娘。
读中学的那五六年寄宿生活,最怕的是鬼。而当时鬼故事偏又十分流传。学校的夜晚,大树一棵棵都充满鬼气,影影幢幢,甚至有几个胆小的女生因为晚上起来方便而受了惊吓,从此退学回家。
不怕鬼的胆气,还是在镇医院养成的。毕业后分配到镇医院工作。宿舍的房间临走道的隔墙,上没封顶,下没接地,上下都可以爬人进去,让人好没安全感。医院从门诊到住院部,甚至厕所,都长满死亡的故事。开始害怕得夜不能寐,总有病人在夜半急诊,自己也必须在夜半去院子角落的地方如厕。
初始面对病人的挣扎与病疼,常常难受得厉害。看着针头无情地扎小毛毛头的头皮难受,看着病人垂垂受死难受,看着同行们处方越开越大难受。每年都有不少喝敌敌畏自杀的人,洗胃的场面十分揪心,而且绝大多数抢救不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年轻的生命撒手西去,心里的动荡更是厉害。记得有一次,一位小学同学送来她的父亲,建房子被柱子压伤,抢救无效,其他医护人员都离开了,我看着同学抱着她父亲不肯放手,撕心裂肺的哭声令我几欲痛哭。其实,实习的时候也有面对病人的极端痛苦与死亡,但并没有如此深切的无助与痛楚感,也许因为这里受苦受难的都是我的父老乡亲,我的痛楚与无助才特别深。然而生命消失得太多,消失得太快,终于让我对死亡与病痛司空见惯起来,麻木不仁起来。仅仅一年多,我就熬成了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世上没有鬼,夜晚也睡得安逸了。但同学们还是怕鬼,不肯来医院探望我。一个人就慢慢习惯了孤独,喜欢于深夜独坐院中,与寂寞的月色相看两不厌。
冬天房间四面生风,冷得无法入眠。但夏天的夜晚,却是我的天堂。凉风习习,垂柳轻笼,玄月西照,我独自拖着个轮胎,浮在河中,享受河水的拥吻与夜风的轻抚。大家都说河里多水鬼,我想即便遇上流传很久的水鬼,我也只想听听它的故事了。一次夜半还意犹未尽,不肯上岸,吓坏了同事,硬弄条小渔船把我拖回岸。做为一个女孩,我的胆子确实够大了。
自然,20多岁的年纪,还没到看破生死的境界,也许只是背负不了太多生活的悲伤与恐慌,只有用麻木来当盾牌,倔强地护卫自我的心灵宁静。麻木,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在乡医院工作一年后,我明白了,生活条件的艰苦尚能承受,精神上的困顿与心灵的孤独时刻压榨着胸腔里年轻的热血,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里撞得遍体鳞伤,日子枯涩,未来迷茫,爱情无着,理想像秋后的梧桐树叶一片片凋落。原来年轻的心没有几个能耐得住寂寞。我们,争先恐后,一一逃离。
是的,当我居住在古县渡时,我以为我不爱她,我甚至很讨厌她——嘈杂的码头,狭窄而混乱的街道,杂乱而喧嚣的市面,满目市侩。但逃离之后才明白,无论在哪里,人都有无尽的孤独与无奈。古县渡,成了他乡的孤独里乡愁的名字。
古县渡大桥建成后,汽车渡完成了历史使命,沉入了记忆。江面愈见逼窄,河水难得清净,且退缩到河底,像粗鄙的女人坦露出一大片丑陋的躯体,坦露着大片河摊。两岸楼房建成或在建,尘尘土土,偶尔半株残柳,一丛杂木,也披挂了形形色色的垃圾袋。从乡村到镇子,生活垃圾没有去处,如游兵散勇随地集结。公路几乎代替了水路。只有几只渔船还在水面留连。街面越来越长,房子峙立着,几乎要合抱,人与车难以通行,两边的货摊竞相抢路。镇政府与医院等各家单位都搬迁到镇后的山上。村镇的绿还在无情地流失。山上成了新区,镇子越来越繁华,生活越来越方便,商品名目几乎与城市无差别。只有垃圾成为镇子华美袍子下的虱子,让人坐立不安。
偶遇鄱阳老乡,免不了问我是鄱阳哪里人,我便说我是古县渡的。这时我脑海里的古县渡还是十分秀美,垂柳是她的秀发,河水是她的玉臂,青米花是她的体香。一次次的失望都改变不了这倔强的记忆。但愿这不仅是我的个人记忆,但愿这秀美的曾经不要像她2000年前的繁华一样从此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