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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洪绶的情感世界

2014-09-12秦燕春

书屋 2014年8期
关键词:陈洪绶

秦燕春

朱良志先生论及陈洪绶画风,有言其“寸断柔肠般的眷恋融在他高古幽冷的艺术世界中,使他的作品有一种迷离闪烁的意味”,直言陈“生性忧郁,风流蕴藉,感情极为细腻”。

后人欲想了解陈洪绶(1598—1652,字章侯,号老莲,浙江诸暨人)生平状况,所依托资料向以萧山毛奇龄撰《陈老莲别传》与秀水朱彝尊撰《陈洪绶传》为重。两则传记均强调其“纵酒狎妓”的人世情味、红尘迷乱,所谓“非妇人在坐不饮;夕寝,非妇人不得寐;有携妇人乞画,则应去”(毛传),所谓“客有求画者,虽罄折至恭,勿与。至酒间招妓,辄自索笔墨,小夫稚子无勿应也”(朱传)。此为《清史稿》、《诸暨县志》等官方资料反复征引。乃至朱彝尊辑《明诗综》收录唯一一首陈诗,就是题写风尘的《赠妓董飞仙》:“桃花马上董飞仙,自剪生绡乞画莲。好事日长多记得,庚申三月岳坟前。”

身为明末清初一代画伯,不仅身后人物画被认为“力量气局,超拔磊落,在仇(英)、唐(寅)之上,盖明三百年无此笔墨”,陈洪绶生前也不算寂寞,出道即享大名,“总角为画,便驰骤天下”,“十四岁,悬其画市中,立致金钱”,成名后“则海内传模为生者数千家”。崇祯年间更被朝廷招为舍人,“摹历代帝王像,纵观御府图画,艺益进”。

陈洪绶著有一首小诗题名《美人》:

琴谱去新声,屏风图孝经。

古心属女子,学士自箴铭。

“古心属女子”五字几乎当得一部《红楼梦》读,所谓天地钟灵毓秀之气皆在女子。或者会让人因此想到清末民初因“情及倡优”谱写艳情而颇有些声名狼藉的易顺鼎(1858-1920,字实甫)同样理由的痛哭流涕:“一生崇拜只佳人,不必佳人于我厚”,“谁知中华祖国五千余年四百兆人之国魂,不忍见此暗淡腐败无声无色之乾坤,又不能复其璀璨庄严有色之昆仑”(《数斗血歌,为诸女伶作》),天地间十分“清淑灵秀”之气,他寄希望只在梨园,所谓“人生必备三副热泪,一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二哭文章不遇识者,三哭从来沦落不遇佳人,此三副眼泪绝非小儿女惺忪作态可比,惟大英雄方能得其中至味”。

孟远《陈洪绶传》中以为老莲“纵酒狎妓”大略属于掩盖苦痛、“事在此而意不在此”。通读《陈洪绶集》,此语不十分算是“为贤者讳”。周亮工《读画录》称自己这位忘年挚友“画得之于性,非积习所能致”,在老莲文字,仔细读来,实是一片憨厚实诚溢于言表。

陈洪绶对女子天性天生一段温情柔厚,洵非虚言——这番怜香惜玉心、绝非画名与陈齐发却嗔恨至于刃妻的徐渭(1521-1593)所能有。即使青藤先生大肆书写过《女状元》、《雌木兰》那样貌似十分贵重女子的剧本,他情感状态的不健全不温厚也是显而易见。

陈洪绶尝在梦中美人与语,醒来“申旦怅然”,于是记之以诗,“所语不复记,不过清色的。薄妆共余腻,尚复能相忆。忆入秋林杪,无处非黛色”。

陈洪绶诗集中题赠青楼之作不算少。题赠青楼诸作中他竟然另有三次均提到了那位“桃花马上董飞仙”:“长安梦见董香绡,依旧桃花马上娇。醉后彩云千万里,应随月到定香桥。”(《梦故妓董香绡》)“一生有何得意处,名字湖山之内闻。锦带桥畔照白发,定香桥畔忆红裙。”(《失题》)“山水缘犹未断,朝暮定香桥畔。君去早来时,看得芙蓉一半。青盼,青盼,乞与老莲作伴。”(《卜算子》)

“老莲不解神仙决,只可随君过酒楼”,“料君日日能思我,知我朝朝数出神”,如此陈洪绶也真是个痴汉子。“博尽花魁娘子怜,眼波如水送归舟”、“偏逢送酒艳阳天,且将幽恨望牵牛”的风尘珍重,毋宁说正是以心换心、因情至情。想想他寄给好友周元亮的诗都会如此天真热切,“一日不见三寄书,哪能一别一年馀!梅花两度不易得,钱塘月色今何如”——我有理由相信,单纯说陈洪绶“好色”,乃是不懂他“深情”。尽管这份用情多少有点泛滥,根本更是虚幻,所谓“饿夫梦饭”能饱汝耶?!遑论其对妻妾信誓旦旦的“阿侬自结神仙眷,曾向平康醉阿谁”(《南旺寄内》)其实有些不大老实──但说出此语时,他的心情很真实,他同样渴望自己能够一往情深,生平不二色。

“我性固放荡,花酒情复深”(《送大生之京》)。陈洪绶并非不晓得自己的情感弱势,“少壮太平时,身为酒色制”,他居然以此方式劝诫朋友勿蹈自己覆辙:“君性酷似我,体气更不任。试期亦不远,珍重惜寸阴。慎毋蹈前辙,勖哉受我箴。”

只这份用情之痴也是真实。无此真情至性深入生命腹地,其何能“所画美女,姚冶绝伦”?!“秀色如波”的前提与基础正是“古心如铁”。

陈洪绶诗集中有为数不少寄内诗,用情皆不轻薄。“思深梦欲穿”(《闺怨》)、“情深怯妇娇”(《种蕉》)──薄情人岂道得出此语!“饥来驱我上京华,莫道狂夫不忆家”,陈洪绶写给妻子的诗中有大量深情款款的细节追忆,“只恐归来暮春月,梨花夜雨暗钱塘”、“曾记旧年幽事否?酒香梅小话窗纱”、“深坐霜风如一咏,化为明月照高楼”。“最喜香庵煮新笋,呼侬多进两三卮”(《醉中赠内》),“文辞妄想追先辈,画苑高徒望小妻”(《自笑》),陈洪绶很享受、很珍惜自己的家庭温暖。“明知无益想,难断有情思”(《病中怀亡室》),“明知方士今难得,如此痴情已六年”(《怀亡室》)。

陈洪绶《日课自序》中自诩“古人不德厚爵而死知己”,想必这也是他面对即使是他一厢情愿“古心属女子”的情感世界时的价值抉择:“余平生于交游,每以古人期之矣”——纵然他明明自知乃至自嘲这种期待近乎“愚”在一个“人心不古”的时代。这点耿耿期待于是同时就是他的艺术世界、精神世界:“老迟幸而不享世俗富贵之福,庶几与画家游,见古人文,发古人品,示现于笔楮间者,师其意思,自辟乾坤。”(《王叔明画记》)

明朝覆亡那年(1644)陈洪绶四十八岁。明亡后(1646)他一度入绍兴云门寺为僧,后还俗。但之后只活了四年,“儒者不能殉社稷,学禅那得伏魔军”,“山河举目非无感,诗酒当前又自如”、“偷生始学无生法”想必是颇称刚直的老莲不能接受的生命抉择。“可怜从圣教,竟不识君臣。沉醉胡无耻,丹青枉有神。埋忧买岩石,樵牧喜高邻”,尽管乱世逃禅几乎是明末清初最风行的人生选择,陈洪绶出入儒佛的痛苦始终没有真正减弱:“自分为儒者,谁知作罪人。千山投佛国,一画活吾身”,“儒门收不了,释氏得安焉”(《且止》)。这个热爱生命到有几分痴的人,却镇日开始思考“死”的意义与可能,“国破家亡身不死,此身不死不胜哀”。面对他那些逐一以死明志的往日师友(黄道周、倪云璐、祁彪佳……),他痛感“客来禁道兴亡事,自悔曾为世俗儒”。endprint

“佛法路茫茫,儒行身陆陆。酣身五十年,今日始知哭”(《青藤书屋示诸子》),此世伦理经由儒学强化尤其理学强化,对于明清易代人的精神压力显得空前绝后,梦里难忘三世禄,惭负君亲老博士。所谓“刀戟且加头,犹纹弦诵声。我国既云破,我曾为儒生”(《春雪》),所谓“少时读史感孤臣,不谓今朝及老身。想到蒙羞忍死处,诗酒当前又自如”(《偶题》)。

史传陈洪绶遗民情结深重,“曾瞻先帝容,无术图其像。丹山碧水中,画工一凄怆”(《题画》),君臣伦理未必都源自僵硬教条,他亦可能是一往情深的一种推展延宕,仁心扩充。“彼时自分膏刀斧,岂谓兼存老弟兄”与“艰难此会宜沉醉,醉后休题亡国情”(《留鲁仲集季栗表弟家却赠》),原本难舍难分。所以在遁入佛门为僧却夜梦明朝先帝之后,陈洪绶会写下如此伤情的诗句:

半夜钟声觉草堂,老僧正梦见先皇。

嵩呼顿换弥陀号,泪滴袈裟荷叶裳。

“以酒色自晦”的陈洪绶在清初严厉的史学家全祖望那里最终得到“配享”理学大儒刘宗周祠堂的道德肯定,“其大节则未尝有愧”。具体的例子倒不必定要表现在遗民哀哭,“运内君臣轻社稷,画中甲子自春秋”,“余生日是偷生日,唱叹时交感叹时”,“明朝四十八年人,水仙须学赵王孙”……“节操已自坚贞矣,意气何妨历落之”,明社之后,陈洪绶写下伤心欲绝的“十二废”:

废人莫若我,绮老敢雁行。不为君父死,一敢废伦常;乱后未扫墓,二敢废爷娘;薙发披袈裟,三则废冠裳;有儿不教学,四则废义方;藏书被盗尽,五则废青箱;典文既残落,六则废书堂;军令不得归,七则废故乡;贫不躬耒耜,八则废田庄;箝口谈治乱,九则废疏狂;毋与人间事,十则废行藏;佛事亦作辍,十一废道场;不知老将至,十二废景光。

《书白兔花猫》中陈洪绶记录了让他自己异常感动的故事:如来与迦叶乞食鹿林,有鹰逐鹙子,鹙子投迦叶影中,身犹战栗,投如来影中,身便安稳,迦叶问故,佛言:汝杀机犹未断尽故。老莲由目观白兔花猫“爪吻相戏”的和谐画面更加以生发:“畜生一无杀机,便相感悦,何况于人!古人云:诚不能感人者,此诚之未至。安得遍告之挟诈之徒?”

这份至诚之心,同样是陈洪绶的情感高度。

陈洪绶佛缘深厚绝非仅仅表现于离乱无奈入寺为僧,“二十繙此经,亦曾废寝食”是他早岁阅读《华严》的亲历。终其一生,“半间佛藏半书巢”、“竹匝我书屋,藤蟠我佛屋”对老莲有着超乎寻常的意义。遑论他还描摹过“无话可说”这等杰构。爱欲归空无,岂能长相守。朱良志先生谓陈洪绶经由佛理获得的绝非“此生的解脱来生的安慰”而是“无生无死的智慧”,堪称知音。“爱书书尽失,将我爱根除。岂非天祝我,无乃不喜欢”(《失书叹》,佛理对陈洪绶精神世界的渗透深入且自然,即使他在“薙发披缁”之后反而自嘲“借僧活命而已”。

《示家人莫歉丐者》文字质朴如寒山、拾得,其慈心悲怀,假装不来:

其人为乞丐,可矜不可耻。彼非好为之,情实不得已。有馀补不足,天固设此理。唯我赖祖宗,有馀可与彼。使我无所余,彼则不来矣。此辈扣吾门,吾门亦为美。俗语求佛心,将心与人比。譬如我行乞,人不遗一匕,我必惭惶生,恨人入骨髓。人人皆不遗,转于沟壑兮。与否事虽小,死生理在此。彼乞为求生,我吝能致死。所费又不多,君何苦乃尔。

《示招予饮者》中他更反复致以戒杀之意,众生殉盛馔,杀业饷吾家,“果报即弗论,人心可远仁。周行惟佛道,首示是佳宾”。

因为这份仁厚慈悲,尽管他常嘲谑自己去佛甚远,所谓“莫笑佛事不作,只因佛法不知。吟诗皎然为友,写像贯休是师”,又说“半偈难明指月,满床也撒雪珠。不死不忠不孝,非仙非佛非儒”,但更经常出语惊人、识近见谛,一如《题扇诗》中的一笑倾城:“修竹如寒士,枯枝似老僧。人能解此意,醉后嚼春冰。”

“书画颇不佳,饮食不放笔。唯有救人饥,不虚生一日”(《绝句》)。郭麟图《诸暨贤达传》道陈洪绶“书画非名品购求未尝轻作”,却“族人之待其举火者无虚日”,当非虚语。在陈洪绶的自述中,他对画师生涯的价值判断十分清晰:“吾家本溪山,不能溪山居。卖画城市间,神品卖不去。改途而资生,贬道难自恕。”(《作画》)绘画因此成为他的方便法门、证道路径、济世手段。

“老莲无一可移情,越山吴水染不轻,来世不知何处去,佛天肯许再来生?”写下此句时,他已来日无多。

壮年老莲落纸银钩铁画,清劲有力,暮岁清圆细劲中又见疏旷散逸,古拙妩媚之趣则贯彻始终。诸如用折笔或粗渴之笔表现英雄豪杰、用细圆之笔表现文士美人、用游丝描表现高古隐逸……鲜艳的个人风调敢称独步后世。尽管亦有人道其“刻剥巧妙,渐入险怪”。传世作品良多。较为特殊的是《水浒叶子》四十幅与《博古叶子》四十八幅——后者为明末徽派(新安)最著名刻工黄建中(子立)所刻。据说老莲弃世,子立不久亦物化,去世前则明告妻子“陈公画地狱变相成,呼我摹刻”,斯真成生死之交。

陈洪绶尝自题《溪山清夏图》:“今人不师古人,恃数句举业饾丁或细小浮名,便挥笔作画……今人作家学宋者失之匠,何也?不带唐法也。学元者失之野,何也?不溯宋源也。如以初唐之韵运宋之板,以宋之理行元之格,则大成矣。”

此正老莲之为老莲。取法乎上始能成其乎中之外,话里话外讲的更是“寻源问道”,盖为世间出世间一切法,“顺流而下”而非“逆流而上”,更能见全局、大体、流变、真谛。故“老莲愿名流学古人”、“深心此道,得其正脉”。于是,“陈章侯洪绶深得古法,渊雅静穆,浑然有太古之风。时史靡丽之习,洗涤殆尽。至其力量宏深,襟怀高旷,直可并驾唐(寅)、仇(英),追踪李(公麟)、赵(孟颊),允为画人物之宗工”。

这里所言已不止是画艺,更有人品情操,所谓天之君子、人之戮民:“愿与世人消怨恨,谁将古道谅疏狂”(《夜饮秦望山中醉后偶书》)。后世有识见读者,无论从陈诗陈画,总能读出一种饱含生命的力度、温度、厚度、天趣盎然而又凝重浑穆的“史诗感”,洵非无因。胡为血性人,众世皆我疑。

郭麟图《诸暨贤达传》中,曾愤愤不平于史家定论对于陈洪绶的不公:“郡志中既不立诸义行,次复不登文苑,仅以粉墨入神载编方技列传,疏矣!”此语可推知音、到底不乏知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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