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故里,千年凤凰(外两章)
2014-09-11◆马蕾
◆ 马 蕾
一
乍见虹桥,我仿佛被摄去了魂魄,久久无语地伫立着,心中只默念着虹桥两侧“一代鬼才”黄永玉所题的楹联,“凤凰重镇仰前贤妙想架霓虹横江左右坐揽烟霞拍遍栏杆神随帝子云梦去, 五 筸 男儿拥后生豪情投烈火涅 槃飞腾等闲恩怨笑抚简册乐奏傩骚雾山来”——天啊,这是何等的磅礴与大气!
凝视着虹桥两端来来往往的匆匆行色,恍惚之间,竟想问一问这虹桥到底承载过几代人的悲和喜?这悲喜是否就像那一汪清幽的沱江水,只沉默地流淌着?虹桥静寂,沱江不语,它们只听任我思潮翻滚。
或许,许多离合聚散的故事不需要结局,亦不需要有人作答。
古今多少事,均付一江水罢了。
二
顺着虹桥步下石阶,便进入了小小的城镇,窄而狭的巷陌长长,无论你怎么走,都不会迷失自己的方向。这,也许就是小城的好处吧。
走在这样的巷道,常会碰到手持速写簿的画者,至于支着三角架的摄影者更是随处可见。一个人寂静地站在沱江边上,或者只坐在那里听江水潺潺,又或者悄然行走在城内逼仄的街道时,才会明白为什么沈从文、黄永玉会从这里走向天下,为什么这里永远都吸引着热爱艺术、崇尚人文的人们停驻自己的步履——正是这碧色如蓝的沱江水、这层峦叠嶂的群峰孕育了千年小城的地之灵、人之杰!
泛舟沱江,有断断续续的雨丝打在江面,荡起一圈圈的涟漪;片云可以致雨,大概这就是山居的特色了。小船在划桨的老者低哼着小曲声中舒缓地前行,两岸的捣衣声、吊脚楼的身影,以及苗家女子掠过江面的山歌声,都随着轻漾的小船深刻在我的印记当中,恒久地。
是谁在耳边轻轻吟哦:捣衣砧上抚还来,更叫明月照流黄……
三
下了小船,漫无目的地拾路而行,居然拣得更加静谧地去处——东阁门。
沿东阁门外侧的台阶而上,是座不算高的小山坡,略微可俯瞰小城一隅。而眼底,是经久未逢的瓦屋屋顶、布满了绿苔的瓦屋屋顶。
不逢瓦屋很多年。对瓦屋的情感源自儿时外婆家的小小四合院落。自五岁随父从军起,到后来父亲转业回城,我再未见过瓦屋。
读书时代,曾在福建女作家楚楚的《心清水现月》中听闻“千间瓦屋,千般曲调”——那是焚柱香听雨的清泠;尔后参加工作,在邵双平的《瓦屋的屋顶》里再次与这些灰黑色的瓦片相逢,都是些“细密的雨点轻轻叩击邻家屋顶的瓦片,激扬起一阵阵轻雾,并且敲击出节奏分明的清脆声音”,又是一场与屋瓦雨中相遇的音乐情景剧。
而此际,我无意之中与魂梦牵绕的瓦屋重逢,一别二十余载,怎不心生无常之感?所谓世事难料,我再也不会想到,与家乡的屋瓦无缘,却在千里之外的异乡与瓦片重叙旧缘!
这个时刻,我若能坐在这片屋瓦之下,置茶具、后听雨,该是如何的情景?
四
跑回客栈,坐在临江的阳台上,拎壶暖暖的开水,泡一杯自带的茶叶——只不过是极普通的毛尖,我却品出格外的清香。想必,这毛尖先我而沾染上了沱江的灵气?
三三两两的行舟,安然、恬适地卧于江面;风过处,将吊脚楼的影子吹得层层叠叠;风过处,亦将隔江人的闲话送至我的杯前——
人生的安闲与舒适,亦不过如此了吧?若得浮生日日闲,不辞长作沱江人。
我勉强算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并非不喜爱大都市的高楼林立,时尚而现代;但在那些“石屎森林”里,只有厮杀不尽的江湖,只有狭隘、晦暗的是是非非。
所以,给我机会出逃的话,我必定选择这些至淳至朴的古老城镇,这些怡人性情的山山水水;尤其是,在人烟稀少的时候,我才会不约自来。
面对着眼前的群山秀水,生命中的悲欢离合、繁冗芜杂终将被宽容替代。我要用力地呼吸,呼吸这尘嚣之上的空气,让它们永远鲜活在我的体内。
五
仍旧是细雨纷飞的日子,我踱步在沈从文先生的故居。也许是居室内摆放的一切都过于刻意之故,那些红色的保护绳将我与遥远而沉默的年代隔离开来,我始终无法静静地想像先生当年是如何坐于书案前将《边城》故事细腻地讲述给我们听。
于是,我离开了先生的故居,独步在通往先生墓地的小径。一路上,雨渐住,阴阴的云笼着;江水依旧那样静默着,无论我来、抑或我往。
越向前行,场景越衰败,房屋是破旧的,甚至有坍塌尚未修葺的屋宇。上了石阶,沈从文先生墓地的简介即入眼中,所刻乃先生之生平及先生碑石的介绍。继续攀登,黄永玉先生为其表叔所书之字便可得见:“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只有沈先生的这位侄子,才最了解他的精神和灵魂。
当我看到那座扇状的不规则的石碑时,知道这其实就是先生的墓地了;有几枝零星的山花和未燃尽的残香散乱在碑前,应该是先我而来的人祭奠大师所遗留之物。站在石碑前,我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甚至不敢去思考什么,惟恐露出自己的浅薄无知;只能望着石上所刻之字“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这大概是沈老的写作态度和对人性及生命的哲学思考的最朴素、也是最至高的反映了。
我们每一个人,面对浮生诸事、面对现实种种,以及各种不同层面的精神世界时,永不能停息的,便是自己智慧的大脑。
这块墓碑,是先生留给我们的最后的警醒和激励。
六
黄永玉说过,“无论走到哪里,都把你想望”;这是他给自己的母校文昌阁小学所写的一句歌词。他和自己的表叔一样,对湘西这片土地一往情深,充满永恒的眷恋;这里,是黄永玉先生艺术创作的精神源泉和人生奋进的精神支柱,他说:“本事没有了的时候,时常回来捡一点。”
为什么呢?答案非常简单,“一个人怎么会把故乡忘记呢?凭什么把她忘了呢?不怀念那些河流?那些山岗上的森林?那些被羊齿植物遮盖着的水井?那些透过嫩绿树叶的雾中阳光?你小时的游伴?唱过的歌?嫁在乡下的妹妹?……未免太狠心了。”
怎么样?读完黄老先生的这段话,鼻子是不是酸酸的?眼底是不是潮潮的?一个人的故乡,是他永恒的灵魂归处;一个艺术家的故乡,是他永不断流的创作源泉。在这个人类渐渐遗失掉精神家园,“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时代,故乡便显得异常重要。
生活中的故乡也好,灵魂上的家园也罢,我们都需要高尚的精神图腾,不是吗?
愿我在不断地汲取丰厚的文化底蕴中,永不停止前进的步伐,更不会放弃自己内心的“故乡”。
七
除夕的凤凰,满城雾气烘托得沱江上空的烟花格外绚烂夺目。这个夜晚之后,崭新的一年将伴随春天而至;我呢,也该挥挥衣袖与小城作别。
人生,既有来,便有去;时间和人物,都不能够停滞行者的脚步。
——“他不是过客,他是凤凰的归人。”
与岁月对望
站在荆紫关镇明清五里长街,时空有刹那的交错:这是凤凰古城,还是江南小镇?
似是而非。只能说它们古朴的风貌略微相似,然而荆紫关镇不同于凤凰古城淳厚的大气,不同于江南小镇精致的婉约。那荆紫关独特的韵味在哪里深藏不露呢?
法海寺阴暗、潮湿的院落,平浪宫开裂、剥落的墙体,以及远处沉默的苍山丹水,它们都在诉说着某个词汇。当我更加深入荆紫关,触摸它的内里时,这个词汇逐渐明晰而强烈,我终于抚及荆紫关深藏不露的气质:沧桑。
是的,无论它有多么繁荣的过往,无论它有多么朝气的现在,只有沧桑才能够恰如其分地形容这座三省交界的千年小镇。沿着陡峭的山径爬行,我们直奔法海寺,山边那些翠色仿佛要滴下来,为我们的衣衫重新着色。远处,一线瀑布旁若无人地倾流着妩媚风情,常有水珠飞溅在山道上,凭添了这线瀑布目中无人的霸气。我们只好用手抵挡住迸溅过来的水珠,快速逃离瀑布飞落的区域。这线瀑布在责备我们打扰了它的清幽,所以才如此顽劣地溅湿我们的衣服?还是想给我们留下潮湿的印痕,让我们沾染几分山中仙气?
独自徘徊在法海寺大门前,这里竹林静谧,山花烂漫。雨水打湿了崎岖的青石台阶,不知名的野草在台阶缝隙间闲适地生长,自得其乐。青色的石块上散落着枯黄的竹叶,一抹碧色悄悄爬过我的脚下,几分懒散,却无限镇定,瘦桃形的叶片上点洒着光的魅影。我被这抹碧色深深吸引,它在细雨纷飞中那么耀眼夺目,即使被人类踩在脚下,它也无所谓地成长着,如同一个人心头那永远不灭的梦想。哦,这些打扮了大山却毫不起眼的无名植物!
法海寺大门右侧,砖墙被风雨剥蚀得露出大截大截的木柱,宽宽的裂缝直伸瓦房顶部,那些岁月演绎出的荒芜早已不必说出,它们落地成尘、重归故里。
偌大的寺院香火已断,只有一位老僧看守着。我举着相机拍摄寺内那棵坠满果实的银杏树时,师友和僧人的对话断断续续地随山风飘来——
您今年高寿?
阿弥陀佛,七十多了。
看起来您身体满硬朗,一个人住在深山老林里害怕吗?
怕啥?人总是自己吓自己。
那您怎么吃饭?
自己做,有人往山上送食物。
……
在这座寺中,我只能看到空置的僧客房前流淌着浅红深绿,银杏树枝繁叶茂,大叶芭蕉舒展着肢体,后院的清清泉水旁,数亩修竹遮天蔽日,于是张可久的“山居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便如蛇般游走在我的内心。可这座寺院惟一的守护者,他该以怎样的方式和执著独自面对日月晨昏、春夏秋冬?或许,他敲打木鱼、吟经诵佛时,从未想过什么方式和执著,我妄图去臆测他人真是面目可憎。
转过身,我与寺院告别,老僧顾自地洗起衣裳。他的山他的寺他的人,回望处让我深深动容。山、寺、僧,时间已将他们合而为一,无法分开。
离开法海寺,我们驱车来到明清一条街。
像凤凰?像江南?然而都不是。这里是沧桑的,荆紫关镇独有的沧桑,无论多么现代都清洗不掉的沧桑,甚至带着衰败气息。汽车、摩托车沿街停放着,顶多告诉我们这是时代进步的产物,它们划不破荆紫关镇沉寂的沧桑,就像生活在尘世以外的老人,心底通透、目光安详。
这条街上极少有人家锁闭大门,他们的家门都是打开着或虚掩着。我随手推开一扇门,望向小小院落,厢房、檐角、青砖灰瓦,久远的岁月倏忽而至,惹人遐思无数……
荆紫关镇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史海钩沉,多少故事圆寂在岁月的海底?仅剩下这些曾经的宫房会馆记录着往昔的光鲜和繁华盛事。
如今走在这条明清古街,女人们带着孩子嬉戏地坐在门前,老头儿老太太倚着墙壁注视来来往往的看客,直至微雨渐收、月挂疏桐。繁华被转移到新建的仿古街,那里流动着时尚流动着人潮,于是这条街更加沉默无语。只有看到用织机一经一纬加工丝毯的专注女人时,我才在这里多多少少感受到它并没有脱离这个时代。
从街道这一端眺望另一端,那些黝黑的屋脊、高高挑出的檐角、油漆斑驳的门楣、色彩模糊的雕刻以及雾气氤氲的远山含黛定格成淡抹的水墨或浓厚的油画,都很相宜。我在想,这条街适合手握画笔安静写生的人们,这是一条很容易让人心生怜爱的街道。
穿过这样的街道,车子停熄在平浪宫旁边,这时雨丝变得稠密起来。我们站在平浪宫对面的屋檐下避雨,借此机会我得以细细打量这所极具特色的建筑物,揣想它的几度风霜几度寒暑。主楼两侧分别书写着“风平”、“浪静”,亭子顶端各自竖立着“人寿”、“年丰”,这些美好的向往曾盛载过多少代人的祈愿呀!如今它们褪尽色彩地伫在雨中,可人们向往和平宁静的心愿永不褪色。冒雨推开平浪宫颜色黯淡的大门,我们似乎变成某段故事里的人物,历史面前我们终于缄口。平浪宫两侧的亭子、主楼内部构造都与建筑学中“对称”的理论吻合,却没有丝毫的呆滞。隔雨相望、踏雨而入,它都显得那般庄重静美,即使墙体开裂、彩绘失色。
走出平浪宫,有人说:每一个从这扇门里走出来的人,看上去都很沧桑,带着一身的故事。
还有人说:历史的风云,见证着岁月的沧桑。这扇门,我们不敢轻易地触碰!
游人如织,喧哗鼎沸,始终惊不破平浪宫沉睡的梦境。据说影视剧《阮氏三雄》、《包公》等都曾在此拍摄过外景,那又如何?风流云散后,平浪宫依旧安静地站立着,沉稳苍劲。它只是对喧腾的世界、肤浅的人类变得更加宽厚、包容与慈爱。
归途,左手瓦屋茅舍,右手山溪夏花。打开车窗,山风挟裹着苍翠灌满胸肺,可我的心底依然漫延着荆紫关的满面风尘、沧桑岁月……
被岁月击倒
夜深,人不静。我打开年代久远的Walkman,听任遥远的琴与埙泠泠地流淌在耳边。这个时候,我的心应该自由地飞翔在广辽的天空,音乐曾经是我的至爱。
然而,失望沉痛地打击着我——音乐很静,我的心依然躁动不安。
什么改变了我?我被什么改变了?幽暗的夜晚,我看见岁月嘲讽的笑眼。原来击倒我的,是岁月。岁月浑浊了我的心灵,我再也听不到音乐所带来的静美。
那些不痛不痒的日子里,音乐陪伴着我年轻的梦想。强说愁也好,无病呻吟也罢,古老的器乐化解我内心淡淡的忧伤,宁静、悠远的天地悄然降临。其实,少年怎识愁滋味?历经沧海桑田后,终于懂得生命无需大悲大喜,一切必将平和、安详。
于是,我打开久违的音乐,却发现自己被抛弃了!
马头琴的述说
这些日子,突然爱上来自大草原的马头琴。深深的忧伤埋进它的骨子里,也许与游牧的生活有关?我总以为如此强悍、奔放的音乐里种植着隐忍的疼痛。一度,我认定只有那把来自民间的二胡才可以诉尽所有的苍凉,直到我遇见马头琴,我从马头琴里寻觅到比二胡更丰富一些的内容:厚重、激昂……我想,这与它们的出身不同有关。
一遍遍地听《草原四季》,一遍遍地被感动。乐曲如此委婉、细腻,让我有落泪的冲动;我想象不到旖旎的草原四季,我只能看见牧人孤独地坐在苍茫的天地间,拉响心爱的马头琴,远处夕阳如虹,渲染着整个世界:蒙古包、马群、牛羊以及青翠的草……
那支《万马奔腾》也是我的喜爱,却不敢多听,那种气势竟然是我无法承受的,听得多会心悸——我是胆怯的汉族女人,缺乏大草原广袤胸襟的滋养。忽然想起曾有好友说,去大草原上放风筝多好!当时我狂放地说:嘿,骑马如飞在大草原才是梦想!估计我也只是说说的胆量。
身居中原小城,马头琴的CD难以寻到,可它的韵味已然注入我的内心,成为另一种爱恋。
与管风琴有关
喜欢上管风琴,缘于马慧元那本《管风琴手记》,尽管对管风琴知之甚少。这架庞大、神秘、肃穆的乐器,让我乍然听到它的宽广音域时,不能呼吸,无法形容,用敬畏二字来表述毫不为过。
与管风琴相比,充满贵族气息的钢琴几乎不再让人想起。它是令人震摄的乐器,与我们心底深处宗教情结息息相关。
圣烛,赞美诗,欧洲大教堂,一切距离我很远,管风琴缩短了我与神圣、庄严的路途,我不敢想象抵达终点,偶尔经过便好。
读马慧元的这本手记,可谓余音绕梁,内行人对音乐的感悟果然让我品味无穷。略有爱乐之心,是我应庆幸的事情。
尾声
生命经历真正的起落后,究竟该握住什么?握把岁月的苍凉吗?握满怀人情淡漠吗?
不。
世海浮沉果真恐怖吗?人心果真值得计较吗?空气里藏匿着美与爱的身影,我不能如此轻易地被岁月击中、倒下。无论做人多么失败,世界又多么变幻不定,我的手都要抓牢那些美的、爱的影子,永不疏离。尽管这段时日的我根本不可能思想、不可能真正沉寂,但没有放弃对美与爱的追随就好。于是,我依然阅读,依然聆听,依然感受,我是天际滴落的雨珠折射最美的阳光,是飞鸟身上最细小的羽毛向往高远的梦幻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