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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公民的炽烈乡愁

2014-09-10张念

读书 2014年11期
关键词:乌克兰历史

张念

很多时候,人们总以为历史仅仅是在书本里,在如我所闻和如我所信之间,是智慧生长的地方。历史作为知识,才有可能被谈论、被观察、被记录,历史在被预先设定的距离之外,切身性仿佛拣选了一个安全的位置,因为发生的一切是众人—他者的事情,历史理性会将痛苦感受缩减到冰冷的意识形态术语和社会学统计数据之中,备份存档,说这里有条教训,别让痛苦重演。

当历史学家为今天砌筑幸福栅栏的时候,小说家则悄悄地四处逡巡,或者在无所事事之中,一个电话,一堆破旧的信件,一次家庭大扫除,就会惊动历史的幽灵,英国作家马琳娜·柳薇卡的小说《乌克兰拖拉机简史》就是这样。汗牛充栋的欧洲战后史,在这里装扮成垂暮老父的情欲,在恶俗的冲突之中,乌克兰移民的家庭事务和历史携起手,来到了英格兰式的客厅、餐桌和床榻之前。

那么,垂暮之人的情欲始于何处?苏联解体,乌克兰的美妇们被自由的春风吹向欧洲,与自由财产权相关的婚姻制度,此刻被曾经的社会主义妇女们体验为生财之道。淘金引领历史,欲望无法阻止,老父迎娶了淘金妇女瓦伦蒂娜,两个女儿认为她们可以破坏这桩婚事。以中产阶级家庭那严正的体面,以逝去母亲的名义,女儿们要从移民婚姻的可耻图谋中夺回自己的父亲,以及父亲的人格证据,即古罗马人所说的财产即人格的物质证据。没有人会相信这桩婚事的意义是纯洁的爱情,但她们的父亲对此坚信不疑。于是,西方媒体所有的评论,一致认为这是一部有趣的喜剧小说,暮年老父一夜之间变成了罗密欧,太可笑了,不是吗?

对于客居他乡的乌克兰移民,共同体的灵魂早就遗落了,灵魂中的集体属性怎么可能安置在英格兰—基督教文化之中?但英格兰式的体面没有抛弃这个家庭,老父亲拥有房产,有一笔不菲的退休保障金,有律师专业周到的服务,有社区温暖的协助,在这里,有体面的职业,英国人所理解的幸福就是舒适,人人可以获得,舒适在最大限度上伴随人的左右。

二十世纪后半叶针对前半叶的胜利,不正是自由的幸福取代了战争的恐怖吗?正如历史学家托尼·朱特在《重估价值》一书中认为的那样,政客们对经济事务津津乐道,繁荣取代了进步,这是历史性胜利的全部含义。俗事冲突是在轻松的氛围中显形的,没有大屠杀,没有集中营,没有古拉格群岛了,幸存者以及幸存者的后裔们终于可以进入闹剧时代,这是一桩轻松得不能再轻松的家庭闹剧。

持续了近半个多世纪的和平岁月之后,遗忘与记忆的辩证法在这个移民家庭中展开。父女之间的冲突,是两类人的冲突,在欧洲,是战争一代和战后一代的冲突,老一代如果还坚守战前的价值观,“六八一代”的儿女马上就会嗤之以鼻。冷战结束,意识形态成了历史垃圾,而国家观念的分裂形象存留在人们的内心深处。因为历史总是伴随着国家而出现,国家既能制造战争,同时也能守护和平,既能干涉自由,也能保证自由,因此全部的历史记忆,对于战后一代来说,就会凝固在一个抽象的结论上,只要坚持和平自由的信念,历史的真相及其细节就是多余的。更多的时候,与历史记忆相关的场馆、遗址、纪念碑、教科书以及纪念仪式,往往只是宣示着一个共同的主题,宣示胜利以及为胜利所付出的代价。亲历者在诉说伤痛,最终伤痛集聚成一个庸俗的教条:别让历史重演。

“别让历史重演”这句口头禅变成了咒语,迁徙的自由与驱逐的自由并行不悖。姐妹俩是英式自由的信奉者,驱逐计划在文明人的法律程序中实施。但是法律不关心具体个人的利害得失,是否驱逐,取决于婚姻生活的实质,法律要求这个家庭出示这桩婚事的实质性证据,即老父与瓦伦蒂娜的性生活证据。如此实证的自由主义,冷静地考验着女儿们的伦理底线,让自然伦理赤裸着暴露在法的面前,但是理性主义者该如何寻找性生活缺失的证据呢?这是一个难题,去证明父亲的性无能,就像去证明历史的性无能一样,让人羞愧难当,更何况,什么是性生活?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历史性冲突,历史中有没有真切的快感?人能够笑,这是愉悦的天赋,但正处在性愉悦中的人是不会发笑的,笑会消解愉悦,这肉体的悖论该如何面对?是谁在发笑,笑声释放出什么?如果释放出判断的愉悦,那么就是精神在嘲笑肉体。更多的时候,我们会把判断托付给常识,常识就以理性精神的面貌,斜视着肉体的荒唐。衰老本身不荒唐,但当精神斜视着并产生判断的时候,这松弛衰朽的身体就是一个笑话。别让历史重演,历史已经衰朽,不可能再发生什么了。但是小说中,个人身体的历史在重演,朝向混乱的青春激情,老父亲变成了痴狂的情人。之所以可笑,是因为我们遗忘了历史身体的自身性,我们想当然地以为历史有规律,老父亲怎么可能陷入情网?

姐妹俩费尽心思,找到的却是爱的证据,父亲给瓦伦蒂娜写了一摞的情诗和情书。父亲怎么会背叛逝去的母亲,父母相爱吗?如果不爱,为什么还养育子女终生相守?历史纪念馆里面没有提供这样的答案,惨剧是如何发生的,正如父母是如何相爱的,人能背叛历史,但人如何能够背叛自己?于是,女儿们发现,活下去才是历史的第一要义,对于经历了农庄集体化、大清洗、“二战”、大屠杀的父母来说,卑微的个体活着就是全部的胜利。

苦难不可能夺走人的一切,可以消灭种族、消灭阶级敌人,但总有什么是无法被消灭的,在父亲这里,就是他的诗歌和情书,至于这些是献给谁的,已经不重要,人为自己献上自爱与自重,这就足够了。如果人的历史是难以直面的,同样人的自我也是最不愿被直视的存在。这部喜剧小说也不是堂吉诃德式的,以流俗政治哲学家的金刚不坏之身,来讨论如何在一个新的世界去舍命保护言辞的旧意义。小说似乎在告诉人们,曾经的灾难诞育了一双女儿,一个是右倾的庸常市侩,一个是肤浅的新晋左派,她们有一个共同的谜一般的父亲。

当然言辞在概念里翻新,作为战后“六八一代”的小女儿娜迪亚,怎么会对罗密欧附体的老父亲也大惊小怪,当她一边宣示自己的女权主义立场的时候,她转过身依然会咒骂勾引父亲的狐狸精,自由主义那本能的产权生命线让她不得不暂时卸下左翼面具,严厉禁止淘金女人进入他们的生活。但在更为隐秘的层面,儿女们永远无法知晓,这位堕入情网的老父亲,他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社会主义乡愁,被美艳、庸俗、唯利是图的乌克兰女人点燃了。

历史在这样的冲突之中具备个性了,一个人向遥远的故乡倾诉,一个人如何将悲凉的情欲慢慢温热,记忆间歇性发作,贯穿在整部小说之中。发作的症状就是穿插在喜剧氛围中的乌克兰的简明历史,历史隐没在父亲的手稿中,手稿是写给拖拉机的,作为一名社会主义的工程师,父亲热爱拖拉机,拖拉机就是祖国的物质化身,拖拉机身上具备共产主义的理想品质。现代化的隐喻是机械层面的,更多的劳动力被拖拉机解放,现代化的进程被社会主义阐释为简明的动力学,但只有工程师知晓技术的神性品格。当人们滥用拖拉机的时候,十九世纪机械动力学的伟大发明传递到二十世纪,以另外的雄壮而悲怆的方式展开了。

二十世纪最深沉的痛苦被历史简化成一个广为人知的术语,即极权主义,其形象代言人是希特勒和斯大林,于是根据历史叙事,罪恶和悲惨就站列两厢。政治地理解二十世纪前半叶,是任何一个理性之人都应该具备的眼光。战后的欧洲绷紧了历史创伤之弦,废墟上的重建就是在这样的紧张心情之中开始的。哲学家在争论理性的功与过,史学家在关注灾难的构成性因素,政治家们在重申自由的高贵价值,而在一个由乌克兰移民所组成的英国家庭里,两个女儿正在联合阻止单身老父的可耻婚事。总有人出来宣称历史的终结,终结话语充斥了整个世界的版图,历史和哲学往往是男人的事业,他们必须针对所有的事情,占领一个具有统治地位的表达形式,正如吉尔·德勒兹所说,是写作不是历史,注定是女人的事情,人一开始写作,就成为女人,成为历史。

令人惊诧的是,《乌克兰拖拉机简史》中的父亲,一旦要他讲述历史的时候,他就像写作者一样,把自己生成为女人,他总把历史理解为正在发生的事情,他文学性地理解一切,记忆的虚构能力总是和当下站在一起。他向小女儿展开一张地图,说,你看,这是我们从乌克兰到英国的路线,家庭迁徙的痕迹与历史事件发生的地方重合,父亲说战争中有两千万苏联公民死于非命。女儿回答,我不认识这两千万人,你还是说说你、妈妈和姐姐当时是怎样的。于是从乌克兰到英国这条路线并没有成为历史标本,这路线至今活跃在人们的生活之中,乌克兰美妇们的婚姻移民不正是这路线的复现吗?在父亲的心目中,故乡与这移民共同体重合,他从没有鄙视过移民婚姻的欺骗性动机,他理解人们追求好生活的内在冲动,他心甘情愿被欺骗,他的道德判断从没有将自己摘除在外,他相信自己的正确性,这正确性建立在激情之上,故乡是无法摆脱的,要不他不会接纳瓦伦蒂娜。浩荡的迁徙者所构成的移民共同体,作为社会主义精神的创伤标记,表明社会主义能够做到的就是生产出无数的政治异乡人,他们注定了必须在这条线路上永久迁徙,在广袤的大地上继续飘浮着。

亚里士多德曾说,一个没有城邦的人不是神便是兽,普遍人性必须以政治形式得到理解,而政治生活最为直接的关涉物就是人的情感。罗兰·巴特在《如何共同生活》这本讲义中,专门探讨“域外居住”这个古老的词语,它隐含疯狂与脱离现实的意思。像一次疯狂的恋情,在栖居地和故土的夹缝之中,没有神也没有兽,故土根脉总能牵扯出有关自由的忧伤标记,这才是所谓人性的普遍事实。世界性与祖国性是自由精神的显与隐,而共同生活作为政治目标,必须在这两个层面行进,当文化情感的系统被封闭的时候,政治就会以其狰狞的面目出现在人们面前。别让历史重演,并不意味着人们能够杜绝伤痛,历史是人类的故乡,历史是人类情感史的整体,文学写作向沉默的历史提出这样的吁求。伦理生活的确如黑格尔所言,个体的孑然傲立尽管奠定了自我意识,但是人在世界之中,而世界变成了他自己,至于那位乌克兰老人,何尝不是这样,尽管栖居异乡,但他坚信自己就是乌克兰人,这是现代性之后,世界公民的普遍乡愁,伦理精神使得真理得以显现。

历史会终结吗?这是一个问题,但故事也该有个结尾,在一种轻喜剧的氛围中,所有的冲突都以非常乌克兰化的方式解决了,乌克兰就是乌克兰人的天性,他们不计前嫌,对于幸福有自己独特的理解:瓦伦蒂娜的前夫、情人和现任老丈夫相聚在这个英国家庭的客厅里,众人在场共同协商家庭政治,然后握手言和,最终瓦伦蒂娜和自己的乌克兰前夫一道,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乌克兰拖拉机简史》,〔英〕玛琳娜·柳薇卡著,邵文实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二零一一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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