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反抗
2014-09-10张慧赵小堙
张慧 赵小堙
逃亡生涯中不安定的日子让张正玲心累交瘁,常常梦到公安局的人来抓她,手铐脚链,还有警犬,追着她跑;要么就是像电视里国民党拷打共产党员的情景
如果回到十八年前的那天晚上,还会不会杀害丈夫。张正玲的回答是“是”,因为她至今也“想不出”除了杀害丈夫之外更好逃避家暴的方法。
那一年,张正玲不堪丈夫的毒打,用刀结束了这桩不幸的婚姻。7月20日下午,《方圆》记者在甘肃省白银市看守所见到了张正玲,只见她一米五几的个头,身体微微地蜷缩着。“我这几年像得了抑郁症,一直睡不着,每次想来自首,但又不敢去。”说完,她的表情木然。
两个破碎的家庭
兴隆乡距离甘肃省靖远县城有50公里,黄河滋养的稻田正青,水梨佛枣结满枝头。沿着干涸的旧河道一直往东,就到了大庙村。这个大村四千多人口,分为五个组,张正玲和丈夫路慎国以前都是二组村民。
当判决的消息抵达村里时,75岁的魏应新有点难以相信,在他印象中,这已是将近二十年的悬案,自从那名杀害丈夫的妻子连夜逃亡后,整个村子逐渐遗忘这个家庭。魏应新家位于村卫生所的北边,跟张正玲家相隔不到一百米的距离。他见证了这小两口从结合到反目的过程。谈到张正玲的被判死刑,魏应新报以同情,叹了口气“她也是个苦命人啊”。
7月21日,76岁的包兰清爬上厨房的屋顶修葺漏雨的窟窿,在旁边帮忙糊泥的年轻人是外孙路伟,他今年刚参加高考,母亲张正玲开庭的日子,正是高考的那几天,外婆包兰清说这个事影响到外孙的發挥。那次庭审中,包兰清携大女儿、二女儿一起到白银市中级法院现场,这是18年后,他们第一次见到张正玲,但母女、姐妹之间并没有交流的机会。
路伟在去年八月就得知母亲被捕的消息。今年春节,他去过奶奶家拜年,跪着求奶奶原谅母亲。从两岁起,路伟就被母亲张正玲送到舅舅家,一直到成年,学费靠的是村里的亲戚和镇政府的接济。在童年时候,他就从大人的口中,得知自己的父亲被母亲杀死,由于路家人难以平复的仇恨,他有奶奶叔叔也不敢认。
包兰清的丈夫在张正玲出走后不久离世。这对夫妇一共生育六个子女,三男三女,张正玲排行第五,女儿都外嫁了,大儿子早逝,二儿子张正彪1999年在煤井挖煤患上病,一次输液的第二天就死亡。唯一在世的小儿子张正忠如今在甘肃陇南打工。包兰清一家给村里的印象是老实巴交,即使当年张正彪医疗事故死亡,他们也没有去追究医院的责任。
包兰清的亲家路家情况也不算乐观。路家最年长的王有莲年近八旬,杀子之痛让她一直不能原谅儿媳妇张正玲。王有莲的丈夫在年轻时就去世,三个儿子很早就独立。王有莲的大媳妇生下两个儿子后,早早就逃离婆家,另嫁他人。如今,家里的一切重担落在小儿子夫妻身上。 “他们家老三对媳妇挺好的,估计是看到老大老二的下场。”村里人向记者议论到。
但在周围的村邻眼中,路家和张家是日子过得最不正常的两家,相距不到50米的两亲家老死不相往来,隔阂的一切源于十八年前的的那场凶杀案。包兰清饱含泪水地对记者说:“要知道是这样的下场,那时候宁愿自己去死也不让闺女嫁给路家。”她回忆,当初将张正玲嫁给路家是无奈之举。
不被看好的婚姻
如今的大庙村,大多数人不知道张正玲了。不过在二十年前,张正玲在村里的年轻人当中相当受欢迎。性格开朗有说有笑,而且很洋气。当时村里大多数女孩子在家里料家务,而她却跑到隔壁县乡打工。
“在外见的世面多,穿的比较洋气,年轻时还照了不少相片。”在白银市看守所,张正玲向记者回忆了当初跟路慎国结婚的过程。
张正玲14岁起就外出打工,尽管跟路家是邻居,但从小到大基本没跟路家兄弟说什么话。到23岁时,经村里的王婶拉媒,她开始跟路慎国谈恋爱。路慎国中等身材,眼睛不大,但看起来炯炯有神,张正玲对路慎国最初的感觉是“这个年轻人挺勤快,做事爱表现”。张正玲记得,一次她和同村的姑娘在地里干活,姑娘突然肚子痛,张正玲正着急时,路慎国二话没说背着这个姑娘往家里赶。
相处一段日子后,张正玲逐渐发现路慎国身上的缺陷。“他耳根软 ,心眼小,藏不住事”。张正玲家里人觉得路慎国的脾气有点喜怒无常,便提醒张正玲换一个男人交往。有一次在张正玲家,张正玲以开玩笑的语气说了自己的担忧:“你要是不改变冲动的性格,要不咱俩分手算了。”路慎国听完立马变脸了,觉得张正玲一家在怀疑他谈对象的真诚和决心,“他说要去证明他有多爱我”。说着路慎国跑出张正玲家的堂屋。
张正玲和家人以为路慎国回家了,但很快听到自家厨房里传来痛苦的叫声,一看,路慎国跑到柴堆旁用柴刀砍下了一截自己左手的小拇指。当时鲜血直流,一旁的张正玲吓傻了。
这段恋爱本来就不被张家人看好,加上路慎国自残的失范行为,张的母亲包兰清更加反对他们结合,她退了路家人的聘礼。但这遭到路家的人反对,路慎国的母亲王有莲从一开始就站在维护儿子的立场上,认为儿子的断指是张家人逼迫的。因此,在路慎国看病的那段日子里,她三番两次跑到张家门口大哭大闹,引来邻居围观。年轻的张正玲那时自责,“感觉我们一家人受到了羞辱”,她认为自己的婚事拖累了一家人的正常生活,就跑到堂屋抓电灯泡要触电自杀,但最终被拦下。
“我那时安慰母亲,人都有缺点,就结婚算了。”张正玲回忆当时嫁给路慎国,很大原因是不希望看到路家人来闹事。
包兰清告诉记者,她是看着女儿寻死觅活,心里过意不去,勉强应许了婚事。但是这个决定让懊悔了后半生,“我当时哪怕让女儿到亲戚家避一避也不会出现后来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在跟路家人的交涉中完全落了下风。
就在结婚的前一天,按照当地习俗,男方要给女方张正玲送去新衣服、化妆品和一些日用品,张正玲当天下午邀了一帮姐妹同学围观,她看到化妆品有点变质就责备说路家在糊弄人,“路慎国听后,扑过来要打我,我们几个人拉都拉不开”。随后,路慎国跑到房顶说要往下跳,村里人纷纷前来劝说,有人故意激他说“明天就结婚了,你就跳吧”。
第二天婚礼照常进行。不过,路慎国对张正玲家的阻拦婚姻怀怨在身,特别是岳母包兰清,婚后,他一直认为包兰清向村里人指责自己的不是。
生活在家暴阴影下
自从搬进路家生活,在朝夕相处中,张正玲才真正后悔“婚结得太草率”。她告诉《方圆》记者,她和路慎国虽然在吃穿住用的生活负担上没有大的矛盾,但是因为一些人情上的琐事,两人常常爆发口角之争,甚至动手。路慎国身体健壮,干活有劲,“经常练拳,能游过黄河”,张正玲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张正玲记得,她第一次遭遇家暴的情景,那时为了补贴家用,她和丈夫去黄河北岸的石林里捡“头发菜”,那是一种生长在当地山石缝隙中的野味菜。晚上回家后,张正玲用水漂清菜中的杂草,以待来日到市集上卖。但刚弄了几把,路慎国喊他去做饭,张正玲回应丈夫说,等弄完手中的一把菜再去做饭。“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他一把抓住我的脚脖子,拖着我的身子往门边一甩,接着就一顿毒打。”当时张正玲已有一个月的身孕,疼痛让她半个月下不了床。但“他每次打完后就道歉,说什么再打我就让‘天打五雷轰,死到六月生了蛆’”。
张正玲曾听路慎国说,那次剁手指的气头上,本来是想杀了他哥哥家的两个小孩,来吓唬张正玲的父母,幸好两侄子上学不在家。“我听后头发根子发麻,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阴毒。”张正玲说。
大庙村里张家路家的邻居大多数都目睹过张正玲所受的家暴,魏应新记得,有一次他去路慎国里取东西,看到路慎国正殴打张正玲,孩子在地上哭没人管。“路慎国脾气很暴躁,经常因为一些小事发脾气。”他说。
在怀孕八月时,张正玲记得,晚上人已睡下,路慎国突然拉起她说张正玲的母亲在外头骂她。路慎国当时推着张正玲到到黄河边,让她跳河,一直走到邻居哑巴家,才被人劝下来。那天夜里,路慎国撂下狠话说要跟张正玲离婚,两人奔向乡里派出所一前一后走了几十里地的鹅卵石河道,到第二天日出时分,张正玲二哥骑着车把她追上了,离婚之事也不了了之。
然而当张正玲“特别盼着离婚”的时候,路慎国又不肯了。“威胁我说离了婚,杀我全家,然后他去跳河。”张正玲了解丈夫不顾一切后果的冲动性子,这也是她不敢离婚的原因。“路最容易被人挑唆,听到村里人说我妈说他,就回家打我”。而婆婆王有莲很多时候都向着儿子。
张正玲在1994年农历五月初四生下孩子,第二天端午节包兰清端了半碗肉过去。“路慎国说我妈小气,将碗扔到苹果树下,然后离家出走到亲家家看西瓜地去了”。当时张正玲婆婆王有莲在二女儿家走亲戚,剛出生的孩子第二天就肺炎,在家里没人照料情况下,张正玲在院子里摘青涩的小苹果填肚子,“在坐月子时落下一身毛病,现在一饿就浑身发慌”。
致命的反抗
儿子路伟出世后多病,需要频繁就医,这让张正玲夫妇感到生活的担子变重了,路家田地本来不多,三兄弟又各分一块,糊口成问题。为了解决困境,1996年8月份,路慎国夫妇搬到黄河西岸泰和村路慎国的舅舅王有胜家。这一来可以照顾72岁的这个孤寡老人,二来可以靠舅舅家的几亩收成和果树过日子。
景泰县五佛乡泰和村与靖远县大庙村仅仅隔着一条黄河,但农业的地理自然条件明显要优越,有着西北旱地边缘少有盆地湿润小气候,这里是河湾的凹处,有大块适合种植水稻的滩涂。
张正玲认为,路慎国对她频繁施暴与他的家庭环境有关系,特别是婆婆等人的挑唆,移家到舅舅家,或许日子将会过得正常些。果然,在泰和村往后八个月中,张正玲记得遭受严重的家暴“仅仅”两次。这其中舅舅王有胜在中间调解起了很大作用。
好日子并不长久,1996年四月中旬的一天,张正玲的父亲在白银市长征医院住院治疗,她央求丈夫给她钱去探望。路慎国给了张正玲50块钱,并规定她只能去三天。
到第三天,张正玲马不停蹄地赶回家,邻居在她面前开玩笑说,“你男人说话真管用,说三就三天,一刻都不敢耽误”。
4月24日,张正玲对丈夫路慎国谈到自己父亲生病的事,说到父亲买了些想吃的东西,一下子挑起了丈夫路慎国的怒气,他责备张正玲花光了50元钱。紧接着路慎国一边辱骂张正玲的父母,一边对其拳打脚踢,张正玲忍受不了就反抗,路慎国见状,打得更凶了。一直到路慎国泄了气,便停手要张正玲去做饭。
就是在做饭的时候,张正玲一下子感觉这种生活没有尽头,“也许哪天我就会被路慎国折磨致死。”张正玲脑海产生念头:与其这样折磨死,还不如我自己早点下手,完了再上吊自杀。
在当晚22点,在确认路慎国已经进入深睡眠后,张正玲拿起屋里劈柴的斧头朝路慎国头部疯狂的砍去,之后她又用刀子在路慎国胸腹部连刺七刀,见路慎国似乎还有呼吸,遂用绿色尼龙绳勒紧路慎国的脖子,直至路慎国死亡。
“我当时的想法是,往后不是他死就死我死。”张正玲描述当时的场景,“我炕上的孩子看到后眼睛都吓绿了,还咬着牙发抖。” 她想把儿子哄睡着,然后再上吊自杀。可是儿子一直睁大眼睛。
张正玲花了一个小时收拾完现场,换掉带血的衣服,她想到要将儿子托付给娘家人,便拿了家里仅有的500块钱抱着孩子连夜向白银市赶。
晚上金平渡口没有渡船,张正玲没法去黄河东岸的娘家,她只好绕道去父亲看病的医院。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太阳快落山时,张正玲才步行到医院,当时只有弟弟张正忠还在,父母出院回家了。张正玲对张正忠说:“你把娃看一会,我出去上个厕所。”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张正玲的不辞而别让张正忠感到十分担忧,便四处寻找。他去了王有胜家打听情况,王有胜说他也不知道。在侦查笔录上,王有胜说:“前一天晚上我还看着他们在侧面的二房里,我吃完饭就去打麻将了,回来时间不早了,我就睡了,第二天起来就看见门锁着,我以为他们有急事突然走了。”
常常梦到警察和警犬
路慎国在屋内死亡八天后,弟弟路慎峰来到王有胜家找哥哥,他凑到路住的耳房窗户前一看,发现炕上有血迹,而且屋内有股难闻的臭味,他想将门撬开清理一下,但王有胜不同意。
第二天,王有胜终于想起要掀开耳房的窗帘看看屋内的究竟,只见地上伸展出一条浮肿的小腿,他立刻向乡政府报案。公安机关经侦查后认定是张正玲所为,便在网上通缉张正玲。
時隔多年后,泰和村里的不少老人认为,杀害路慎国的凶手可能是张正玲和王有胜两人。他们的观点是,张正玲身材羸弱没有杀夫的力气,需要王有胜的帮忙。其次,路慎国死在耳房达十天之久而不被人发现,实在令人怀疑。有王有胜隔壁的邻居声称,在事发的那天晚上,她见到王有胜拉着牛车将张正玲往黄河方向送。
但当时参与侦查的派出所警员栗国平否认王有胜跟凶手案有关,如今他已是景泰是公安局刑警大队队长。他告诉《方圆》记者:“现场没有证据说明王有胜跟凶手案有关。”据他分析,可能是一拨拨的媒体到村里走访后,村民间谣传得更厉害了。
至于牛车拉人到黄河边的故事,声称目击的夫妇俩也在几年前去世了。
张正玲告诉记者,她将儿子安顿好后,想的是尽快逃亡,“我不能到亲戚朋友家去,跑到谁家害谁家”。1996年4月26日,她到高速岔路口拦下一辆去往定西的班车,到定西后,张正玲觉得一辈子也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她在路边的小饭店吃了饭,打听定西属于哪个管,饭店老板说属于甘肃地界,“一听甘肃两字,我就觉得还不够远,想往远处跑”。
她向几个扛大包从外地打工回来的老乡打听到,“想找活干,就去郑州,那里大街上到处饭店”。张正玲按图索骥,先坐车到秦安,然后在天水坐火车到郑州下。
张正玲先后在郑州找了三家饭店打工,这种不安定的日子让她心累交瘁,常常“梦到公安局的人来抓我,手铐脚链,还有警犬,追着我跑。要么就是像电视里国民党拷打共产党员的情景”。
1998年10月,化名为宋莉娟的张正玲经人介绍认识了河南省周口市的叶新义,一个憨厚老实的农村汉子,他们很快就举办了婚礼。领结婚证用的身份证是叶家用几包香烟眼托人在当地派出所办的。
1999年底,张正玲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但张正玲并没有因此真正放下包袱开始新的生活。经常性的失眠让她身体越来越差,精神也不太好。有时还会梦到自己被抓住的情节,她感到恐惧不安,想找人聊聊天,但又不敢对任何人说。
张正玲跟自己的现任丈夫关系很好,婆媳相处的也很融洽,但现任丈夫对她真实身份却一无所知,每当丈夫提起此事时,她总是假装生气的说:“不让你问的你就别问”,后来丈夫也就不再问了。
两个孩子长大上小学后,家里的开销也大了,感觉生活压力越来越大的张正玲经老乡介绍来到山西长治,干起了捡破烂的营生。工作时间不固定,总是早出晚归,心里的那件事更像一块石头一样压的她喘不过气来。有时候她干脆活儿也不干了,一直坐在门角的墙根下想事情。
“我这几年像是得了抑郁症,一直睡不着,每次想来自首,但又不敢去做。”张正玲觉得自己好不容易从一个火炕里逃出来,决心不再进监狱受罪。
然而,张正玲还是逃不过命运的追捕,2013年上半年,警方找到了她。今年7月3日,张正玲被法院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